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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十三章 凤鸣喈喈(其三)
2022-10-10


    “夫人之病,非冤灵作祟,也非神所降灾,”祝争起初还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对武丁说,“夫人之病在心也。”

武丁单膝跪在祝争的面前,一只手扶着祝争的肩膀,一只手按在腰佩的刀柄上,急切地问道:“何谓其病在心?汝可直言不讳。”

祝争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他回答说:“王以夫人为何?以夫人为侯乎?以夫人为亚乎?夫人是王正妻,妻之责止于侍汤沐、养儿女,受王保爱,夫人所愿为侯乎?为亚乎?”

武丁狠狠地搡了祝争一把:“余一人难道不以其为妻吗?余一人难道不宝爱她吗?子方之政,由其理之;国之祀戎,由其主之。她心中还有何病?!”

“王还是不明白吗?!”祝争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不是大乙赐给王以镇护家国的重臣,她只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只想得到王的怜爱而已。把她当作侯或者亚来使用,她怎么可能会满足?怎么可能会快乐?抑郁积之于心,自然就会得病!”

武丁陡然站起身来,手按刀柄,恶狠狠地盯着祝争:“你是说,余一人不该再宝爱别的女子吗?余一人是大商之王,必须多妻广嗣,这是余一人的职责,余一人怎么可能把心思都留在一个女人身上?即便如此,余一人待妇好自有不同,你又懂得什么,而敢妄言?!”

祝争激动之下伸出手来,非常不敬地揪着武丁的衣襟下摆,喘着粗气叫道:“王真爱夫人与众不同吗?那是因为她可以为侯,可以为亚吧!您真的一直象对待自己的妻子一般对待她吗?真的将视线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只是为了多妻广嗣吗?!王已经欺骗了夫人许多年了,就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武丁的双目中如同要喷出火来一般,他喝问祝争:“何物为祟,占据了你的心胸,竟说出这样一番谬论来?余一人是否宝爱妇好,妇好心中是否有病,难道余一人不知,而你反倒知之?”祝争高叫:“是夫人亲自对我所言。”武丁大喝:“汝是何人,妇好如何不与余一人言,而反与汝言?”祝争略微放低了一些声音,苦笑着回答说:“夫人曾与我王言之,而我王不听……”

“当啷”一声,武丁拔出了腰间的配刀,狠狠一刀就向祝争当顶砍去。祝争闭上了眼睛,在把心底沉积了很久而不敢说的话都吐出口以后,他此刻感觉异常的平静,表情也变得格外安详,他只想就这样死去好了,就这样带着对心爱女子的悲悯和无奈死去好了,总好过活在人世间再看到妇好那哀伤的眼神,听到她“我不要那样”的惨呼,那种如刀剜心的深沉的苦痛,将就此离自己远去了吧。

然而武丁这一刀却并没有斩下,铜刀就悬在祝争的头顶,相距不过一发之微。因为突然间,前此妇好的种种忧怨,武丁注意到但并没有在意,更没有将之连贯起来从而真正了解爱人之心的哀怨,一幕幕地从他眼前闪回,一刹那间,“我不要那样”的悲鸣中所蕴藏的深切的痛苦,如同羽箭般直插武丁的心胸。

他体会到了吗?他明白了吗?或许作为一名男子,作为一位君王,作为因爱之深反而视之淡的当事人,他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爱人内心的痛楚。但祝争的话终于点醒了他,让他有一瞬间尝试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自己身边的事物,去看待以为最近,却实际相距遥远的爱人的心。

爱是什么?爱仅仅是相聚和拥有吗?关爱又是什么?关爱仅仅是托付以重任,或者赏赐以重宝吗?妇好真正需要些什么,而自己真正给予她的又是什么?武丁仿佛置身于血流漂橹的战阵之上,无尽思绪如同无数士兵一般直往他脑海中杀来,冲天裂地的厮喊声瞬间震聋了他的听觉。

但这只是一瞬间而已,当他回过神来,发觉整个身体都已经僵硬了,不知道这一刀是要砍下去,还是收回来――而他看到祝争脸上无比安详的表情,与自己混乱成一片的思绪恰成鲜明的对比。这个执掌中原十数年的、拥有前无古人的绝大权力的君王,突然之间感到茫然无措,仿佛再次堕入当初才继位时的那种境况中,即将溺水却无木可援。

就在这个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耿麋急切的禀报声:“夫人……夫人独自驾车出邑去了!”


武丁收回手中的铜刀,飞起一脚,狠狠地把祝争踢倒在地,随即仿如疾风一般冲出殿门,又一脚踹翻了耿麋,并且暴喝道:“你说什么?出邑?独自?!”耿麋在前次远征羌方的战争中被戎车压残了左腿,一时之间挣扎不起,只好半躺在地上回答君王的喝问:“夫人适才从昏睡中醒来,突然冲出宫,取了戎车,出大邑南门而去,小臣想要拦阻,却拦阻不住……”

“无用之物!”武丁手里的铜刀还没有还鞘,恨不能一刀就把耿麋劈成两片。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他警告自己,必须先尽快找到和追上妇好。“车来!”他大叫着,“要驷车!”

很快,就有一乘驷马拉车驶到了武丁的面前。武丁收刀入鞘,匆匆忙忙地跳进车厢,然后用膝盖一顶御者的后背:“追,快追!”御者不敢怠慢,急忙抖动缰绳,催促驾车的马疾奔起来。但是,虽说他使尽了浑身的本领,王宫中的通路、大邑中的街道,终究并不象后世那般宽阔而平坦,想在邑内策马狂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终于,马车还是尽快跑到了大邑的南门。守门之士本能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跑过来禀报说:“王夫人才出邑门而去。”武丁冷哼一声,突然伸手揪起御者的衣领,随即飞起一脚,把他踹到车下,自己捡起了驾驭驷马的缰绳。

马车在大邑内奔跑的速度实在让武丁心急如焚,虽然理智告诉他,御者确实已经尽了全力,除非驷马背生双翅,否则马车在邑内不可能跑得更快了,然而人的情感往往是悖逆理智而存在的,武丁把御者恨之入骨,所以干脆踢他下车,由自己亲自来驾驭。

在武丁的掌控下,马车瞬间就冲出了大邑的南门,甚至还把跪在车前禀报的守门之士狠狠撞飞。一出了大邑之门,外面是广袤的平原,是纵横的阡陌,是直通大邑商的宽阔的驰道。武丁睁大眼睛,辨认着驰道上新近的车辙,向着妇好可能离去的方向急追猛赶。

耿麋曾经禀报说,妇好是驾着戎车离开的。作为商王军事权力的重要象征的戎车,一直是以四匹马来牵拉,车厢宽大,轮距也广,根据车辙印很容易就能区分出来。然而妇好似乎是用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在驾车奔驰的,以武丁御术之精,都从午后直跑到黄昏,才终于远远地望到了戎车的影子——这还因为奔跑将近半日,拖着戎车的驷马都已经疲累不堪,速度终于逐渐降低了下来。

一般情况下,经验丰富的御者纯以双手有规律有节奏地收放缰绳,催促车马奔驰,非紧急情况下根本不需要使用到“策”,也就是马鞭。但到了这个时候,武丁早就急不可耐了,他把四条缰绳都交到左手,然后从车前厢上拔出藤葛制成,以牛皮缠紧的策,狠狠抽打在驷马的脊背上,中间辕上的服马,左右脱辕的骖马,一匹一下,谁都无可逃脱。

“唏溜~~”驷马悲鸣,朝前猛冲,终于逐渐追近了戎车。近了,越来越近了,武丁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妇好的背影,只见她身穿着雪白的衷衣,头上没有插戴任何佩饰,一由乌黑的长发随风扬起——这个情景,似乎曾经在哪里看到过?武丁的心底悚然一惊。

武丁大声喊叫着妇好的名字,要她停车,但妇好却似乎充耳不闻,连头都不肯回一下,连肩膀都不曾颤动一下。武丁只好略微转过奔驰的方向,并且继续加速,逐渐地和戎车并道而驰——虽说是直通大邑商的驰道,其宽度也仅容三车并行而已,戎车又较普通马车来得宽大,商王、夫人这一并道而驰,就根本容不下别的车辆了,对面缓缓驰来的好几乘普通马车见此情景全都惊慌避让,陆续栽到了道旁的沟渠之中。

一王一后,两乘在当时非常罕见的驷车就这样并排在驰道上奔驰了很长一段距离。武丁侧过头去,想要招呼妇好勒停驷马,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看到了妇好的眼神——那对乌黑的瞳仁不再清澈,却也毫不混浊,它透明而空洞,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死水一般,无思想、无情感,根本就不象是活人的眼眸!

手中的缰绳陡然一紧,服马以为是对它们下达的命令,略微调慢了奔跑的速度。其实对于武丁来说,这本是无意识的举动,只因为他骤然回想了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之下,曾经看到过如此凄惋的一幕。

那是在梦中呀,在妇好远征羌方,而他感到忧心和寂寞之时,感到自己和妇好日益远离之时,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情景呀。也是这样黄昏薄暮,红日半已落山,在天际涂抹着血一般的晚霞;也是这样四野苍茫,马车疾驰中,驰道旁的树木一株一株被甩在脑后;妇好白衣飘飘,长发飘飘,面无表情地驾驭着戎车,在驰道上似乎是一路朝南,又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奔驰着。

此情此景,仿如暮霭般美丽,虽然美丽,却接近于生命的终结,恍然不似人世……

两车就这样并驰了很长一段距离,武丁才终于从凄婉、悲伤的氛围中挣扎着回过神来,他突然腾空跃起,用自己也感到惊异的弹跳力和准确度纵跃上戎车,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爱人,抢过了她手中的马缰。妇好就在那一刻瘫软了下来,晕厥了过去……不过也或许,前此她根本就没有清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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