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大奖赛的积分其实挺残酷的,冠军和亚军之间也相差悬殊。但当呼声最高的两位冠军碰撞到一起?“这一场,我的开价是多少?”欣欣一边做着热身,一边满不在乎地问她的助理莫澜。
上个月,她从米什卡手里接过一个女孩,比她大五岁,练到15岁,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同在一个冰场训练过一段时间,她恍惚记得这个大姐姐。那时她刚刚进入这个领域,每天下午来训练时,就会看见这个“跳得很好的”大姐姐燃起全场的热情,再独自背起冰鞋离开。她们偶尔会在更衣间打招呼,但没有时间聊天。刘指导总是紧抓每一分每一秒,而女孩,已经辞掉了教练,把磨砺技艺变成了彻底的业余爱好。
再后来,女孩就和其他女孩一起,挤在通道处求一个“被神亲吻过脚踝的少女”的签名。她当然希望这位星光璀璨的“后辈”可以注意到自己。但显然,欣欣的眼里不会有她。后来欣欣很少再见到她了,听说只是偶尔在周末来冰场回顾一下自己的青春。
她来的时候,冰场总是里里外外的爆满。她一个人,默默地滑,偶然起跳,偶然旋转,偶然爆发出一段步伐。冰场内外便会响起一层层的赞叹,亮起无数闪光灯。每到这时,米什卡总是适时地出现在左近,亮出一口纯正的英音,拉起一个7、8岁模样的小孩子做指导。门口的咨询台于是每每到这时便挤满了迫切的家长,冰场的生意可谓日进斗金,蒸蒸日上。
真遇到好苗子,米什卡也和欣欣聊过,刘指导会直接扒拉走,单独授课。只是不好和家长们直说罢了。“现在环境不同啦。”他感慨。这句话扎在欣欣的心上,让她好几天辗转反侧,仿佛一切责任都已经扛在了肩头。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站在冰场的围挡外,和米什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蜂拥围观冰场的人群将他们推向清净的角落。没有人认出她,当她卸下浓妆,披下长发,裹起遮住身材的运动套装,谁能认出这个淡淡眉眼的青年其实正在叱咤风云?她半躲在米什卡的怀里,远看不过就是个干净爽利,“有点漂亮”的大学生罢了。除非对他们极为熟悉的人或者狂热粉丝,普通路人看他们,多半会认为这是一对跨国小情侣正在和他们一样围观这项赏心悦目,又有点遥不可及的项目。
女孩舞完,冰场才又恢复了日常的秩序。有年纪的教练带着几个摇摇摆摆、才会滑冰的小孩子搓了一堆,滑开了花的几个大些的孩子也自然有教练带着在人群间穿梭来去,至于跃跃欲试来凑热闹的逛商场游伴,只能贴着边扶着杆子一边溜达一边慢慢欣赏别人的英姿了。
米什卡便带着欣欣走去冰场的入口,迎接女孩下场并与欣欣相识。“这是莫澜,你应该见过?”
欣欣点头,眼神却飘去了门口抢着咨询报名的家长堆。“你很有明星效应啊?”
“哪有哪有,都是米什卡的魅力比较大嘛。”莫澜头摇得像拨浪鼓,生恐不够用力。
吃过战战兢兢的晚饭,莫澜被客气地送回家,米什卡留在欣欣的酒店,整晚和她细细地聊。聊莫澜的成绩、心情、过去、现在,和未来。她的人生也许从来没有过闪耀的选项,那该怎样送自己一份闪耀的人生礼物?就像一个曾经无限接近过舞台的母亲会极度渴望送孩子走上舞台一样,莫澜一定会积极地、坚定地、默默地、无怨无悔地站在欣欣的身后,送她走上更高更闪耀的舞台。
“本来有个男孩子更合适的,性格也好,人也细致。”米什卡无不遗憾地摇头,大口咂下去半杯伏特加,“出于现在社会舆论还不开化的考虑,用莫澜对你的公众形象会好一些。”
欣欣的头靠在他肩上,大笑起来:“更好?有多好?比你好吗?”
米什卡的额头抵住她,说不清这两个人谁在对谁撒娇:“我怎么一样?你好好的走你的路,很快就不用看见我了。”
“不会,你会一直一直陪着我的。”这点欣欣笃定。过去的米什卡一直一直陪着的人不是她,但奥运之后,他们之间真的只剩了彼此。
莫澜从大奖赛第二站才开始跟着欣欣跑起来。欣欣教给她这样出那样入,全是倾囊而授,又告诉她“每天和米什卡通个电话,无论大小事都和他说一遍,他会教给你怎么办。”莫澜认认真真记下来,点头去照办,不上半个月就开始摸到这里的门道了。
大奖赛总决赛之前几天,她没有陪欣欣一起到格勒诺布尔来,而是早一步到了场地。一过来,就马不停蹄先把场里场外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一遍,更衣室、洗手间、车库、冰场……所有欣欣可能经过的地方,每一处都仔细勘探过来。她听说过曾经的冰场事故,米什卡也提醒过她黑市上还有赌局在做。她战战兢兢,恨不能连消防栓也翻开来瞧瞧里头能不能藏下一个人。欣欣倒是泰然自若得很,甚至不时拿这件事跟莫澜开玩笑。
合宿名单出来,欣欣与中国队的伊美佳同寝。她看伊美佳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口,便私下搂住她咬耳朵:“乖,我不跟你挤着,我去楼下莫澜屋里睡去。”看伊美佳还有些许担心,眼睛直往领队那边瞟,又顶上一句:“你放心,房卡都搁你手上,你看上哪个帅哥尽管往屋里钓去。我进不去,我不知道。”伊美佳才18岁而已,虽然成年了,但在严格封闭的集训队里长大,哪里听过这么直白的招呼?吓得一缩脖子:“欣欣姐,你爱去哪睡去哪睡,不用担心我。”
嗤!这小毛丫头倒不是个善茬儿。欣欣想了想自己的18岁,倒也宽慰。莫澜走上来拎起欣欣的行李,她顺势搂住莫澜的脖子大声公告天下:“那佳佳你自己睡吧,我去莫澜屋里滚啊滚啊……”领队走上来,他早管不到欣欣了,但无论如何,欣欣名义上也算在中国队里,是他带队的责任,他只能轻咳一声,努力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表示:“注意点影响!”
欣欣一缩脖子,朝领队做个鬼脸表示抱歉,回身就钻进电梯去了。她才不要和陌生的中国队凑在一起,来时同坐了一路的飞机,已经很痛苦了。电梯里有她多年交过手的劲敌小樱,倒是显得亲切好多。
小樱瞧她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还要明知故问:“怎么了?你们队里的谁得罪你这位大前辈了吗?那个伊美佳?”
“她?”欣欣嗤笑,“她还不配得罪我。”
小樱含笑点头:“是。是。啊,听说你们的双人这次带队的是莫小晴啊?要不要晚上一起去顶楼喝酒?”
欣欣看她竟然放过了自己,还拉起了旧交情,也不自禁长叹一声:“小晴姐一定不爱我了。这次一起坐了这么久的飞机,竟然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她低落了片刻,又再挑起话头,“啊,不如我们拉上汉娜去喝酒吧?”
电梯门开了,小樱依旧含笑瞧她:“真的可以吗?你可是现役大热门哟。还没开赛就拉着隔壁两位官员一起买醉,怎么看都像是意图不轨呢。”
“呸!我对你意图不轨?”欣欣冲出电梯来抓量小樱的腰,“你是腰够细啊还是屁股够大?”
小樱咯咯笑着,躲闪着,还击着。两个人在酒店楼道里打闹着,几乎同时撞到了褚清黎的身上。褚清黎刚刚从另一部电梯下来,转过拐角,迎头便有一阵风裹着两阵笑扑了上来。躲是躲不及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护住头胸部,回头低声叫了一句:“跑!”
欣欣和小樱同时愣住了,直到看见典子从他身后悠悠转出。典子还是那样温柔客气,轻轻拉下褚清黎护住身体的手臂安抚他:“是欣欣和小樱啦。”再对这两个闯祸的小妖精柔柔安慰:“下次走路要小心一点哟。”
小樱呆愣愣原地站了一站,甚至忘记了应该给她的两位皇家主人行礼,咬着下唇,突然一跺脚转身跑了。
欣欣也瞧着他们,她想自己现在的心一定和小樱一样沉进了平静而冰冷的湖底。褚清黎多年遭遇让他心怀警惕,她明白,她自己也遭受过各样的袭击。但当他危急时回头向典子的一刻,她明白,自己终究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莫斯科郊外的小城堡里,欣欣问过谢尔盖耶夫夫人这个问题:“联姻到底是什么?真的可以对联姻中的对方付出真心吗?”
夫人的眼睛是湖蓝色的,显得格外深邃,望不到尽头。她看起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终于还是受不了欣欣可怜的眼神,思考了一阵后回答:“你无谓考虑这件事,联姻的双方必然有着极深的牵绊,他们一定会到死都将对方放在自己之前。”看欣欣不信服的样子,又加上一句:“放弃詹姆斯吧!一段好的联姻会使双方得到最多最大的成就。”
“我不爱阿列克谢。”欣欣扭头,她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
“爱情?爱情又不是联姻里要追求的东西。”谢尔盖耶夫夫人站在欣欣身后,身着一条家常逛街的莫代尔裹身开叉长裙。她身体的曲线并不因脂肪覆盖而湮没,只是扎扎实实地圆润起来。在健身房里溜达来去,看着欣欣对着镜子缓缓抬起一条腿,她第无数次摇起了头。“你真的不打算退役吗?”她的口气里藏不住的嫌弃。
欣欣知道,凭她现在的实力别说打倒皮耶塔,就是在夫人面前滑一套节目也不入眼。拼下了两届奥运金,曾经自信心爆棚的她现在只想缩进夫人的地毯里,变成一根长长的地毯毛,软软地趴着,再也不要动了。
那天,欣欣拉住典子,直截了当捅出了谢尔盖耶夫夫人。她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反正第二天一大早,从不到冰场来的褚清黎突然现身更衣室。
女更衣室。
欣欣一向来得早,已经换好衣服,正在整理冰鞋。井上桜庭贴身衣服都脱了,运动衣套了一半,胳膊架在脑袋旁,竟是生生被眼前闯进来的教练惊到,定在了原处。褚清黎走上去,一把帮她把衣服拉下来穿好,命令:“去,滑你的去。顺手把门关上。”
桜庭才15岁,可论聪明机变比这几位前辈还要高一些。她一面点头哈腰应着,一面飞速捞起冰鞋跑出去,特意把门关得很大声,却又悄悄的打开一条门缝,自己偷偷藏在门外听着。
屋子里却一时陷入了沉默。
隔了好久啊!桜庭想,她一个偷听的人,既没举着手机也没拿着计时器,半歪着身子似趴不能趴在门缝边沿上守着,还不敢稍动不敢喘大气,又累又怕急得只想跑厕所——一定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吧?她快哭出来了。
终于,等到了她教练的开口:“别去找典子。”他怎么听起来阴森森的?平时虽然很少见到清殿下,但每次他都笑呵呵的,还会带很多典子做的和菓子来给他们分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森森的起来?简直……像在威胁?
沉默,还是沉默。
神坛上的教练又说话了:“衣服换回来跟我走。联系好了,明天飞。”
“哪儿?”她的前辈终于开口了。
但教练又沉默了。跟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桜庭刚开过眼角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已经自动补出了无数画面。
这时偏巧佐藤带着奈绪子边聊边靠近来,发现桜庭扭曲着身体半探在门口。佐藤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脚,“干什么呢?”桜庭也顾不上执行教练的威严,八卦之血已经熊熊燃烧至沸腾。她反而去扯住佐藤,拉她一起来听门缝里传出的窸窸窣窣声。佐藤被莫名带到跟前,没想到迎头褚清黎拉门出来,差点撞个满怀。“混蛋!”佐藤顺口骂起来,“没长眼吗?还是等着我给你戳瞎了?”
清殿下马上认错,点头行礼:“抱歉,我会小心的。另外,”他没有给佐藤反应的机会,“古韵飞下个月不在这边训练,典子帮她联系了俄罗斯那边的教练。她的起跳一直有问题,俄罗斯这方面很有点独到之处,让她去试试也好。”他说话的时候,瞧见桜庭的眼珠始终往他身后转,明显不耐烦了,吆喝她问:“看见什么好东西了?指给我看看?”
桜庭吓的一缩脖子,佐藤却顺着往里一瞧,正看见欣欣好整以暇整理运动衣。古韵飞和褚清黎的传闻在业内不是秘密,但佐藤总有个心性认为“那都是结婚前的胡闹了”。她自己的丈夫也差不多,相亲结婚后对自己也没有多么关心。她总想着一定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辞掉这份教练的工作吧?可典子拉着她的手,温柔地鼓励她说:“我们也有我们必须要去做的工作呢。”啊,典子的眼神真是太温柔了!被神族的公主握住手鼓励着,她怎么能放弃呢?至于丈夫每天喝酒到深夜才回家,她当做没看见吧。但清殿下不可以。他是典子的丈夫,是国民的神。他不可以和莫名其妙的异国凡人女子有什么牵扯不清。她一想到典子日夜的忙碌,自己日夜的忙碌,还有典子那温柔坚定的眼神,她就无法忍受清殿下这样毫无顾忌地在她眼前做些轻薄无状的行为。她必须要为典子做些努力。“清殿下,”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委婉表达,“古韵飞在我这里,对我本来的学生影响很不好。如果俄罗斯那边有教练可以带她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让她转个教练?最好,清殿下也不要再关注她的比赛了。”
褚清黎噗嗤笑了,他很喜欢佐藤的直爽,还有她丰富的教学经验,但对这个人的敏锐度实在不敢恭维。所以他拍拍她的肩头,肯定地表示:“欣欣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学生。这次是让她去集训,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啊。”
佐藤的脸变了色,她想冲过去大骂古韵飞你个不要脸的妖精,但她不能不顾及典子的体面;她想揪过清殿下的衣领私下呵斥他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但她又怕新的蜚短流长;她想现在马上就打电话给典子告诉她过来瞧瞧眼前的一切,却发现她竟然从来没有过典子的联系方式
欣欣走过来,垂眼站在褚清黎身旁,默默朝执行教练鞠了一躬,谨慎谦卑。佐藤管不了自己的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一小时地面训练下来,谢尔盖耶夫夫人依然没有改变态度。下午茶时,欣欣甚至不敢正对着她坐在对面,只斜斜侧过身去擦着宽大的红丝绒高椅的边沿勉强挨了个边儿,低着头,生怕她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己似的。从小读书跳舞滑冰样样被捧着赞叹过来的欣欣,这会儿才尝到了“差等生”的滋味,生怕老师往下看一眼自己,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长叹一口气。
“你真的不考虑退役吗?”还好,夫人到底是说话了。她是发自真心的疑问,并不是揶揄。在观察了欣欣的几次比赛和这一小时的训练后,夫人完全无法想象她该如何在新世代里立足。“就这样退役真的不好吗?时尚界的发展已经准备好了,阿列克谢这个赛季后就会宣布退役,你们俩一起入主时尚,去搅个天翻地覆不好吗?”
欣欣抿着嘴,尽量不让夫人看出来自己在咬牙,但他们这些每天和肌肉群打交道的专业运动员,怎么可能不被看出破绽。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迎战皮耶塔,就因为这位货真价实的天才少女曾经差一点踏碎自己这个伪天才少女的糖果包装纸吗?不,不是这么简单的。她知道隐隐有哪里不对,但自己却说不上来。“我不爱阿列克谢。”她抚弄着雪白茶杯上艳丽的花朵,好不容易才重复了这句话。
“难道你爱詹姆斯吗?”夫人哑然失笑,“难道走到今天的你,竟然还会因为爱情而选择事业吗?”
难道不可以吗?抛开什么爱情、事业,她选择的只是倔强吗?欣欣鼓起勇气抬眼瞧她,那是一张雍容华贵的脸,未经风霜,安然避世。她很难想象这是一张15岁就生动演绎了安妮日记的脸,16岁就在盛名时莫名销声匿迹的绝世容颜。“夫人,”她决定好好和世界外的夫人谈一谈,“我的年纪虽然比夫人小很多,但首次拿到奥运金的年龄和夫人是一样的。我的心情,不知道夫人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也许21岁的我,现在年龄上来了,但当时,16、7岁的我,为什么不能再打一届奥运会?难道我没有能力去拿下一块金牌了吗?为什么夫人当时放弃了呢?我想不通。是夫人放任了女单群雄逐鹿的局面,如果夫人当年没有放弃,我也没有把握在15岁的年纪能不能战胜经验和能力都站在巅峰的夫人啊!”
欣欣计算过,夫人只比褚清黎小一岁。就在她走到舞台前那几年,夫人依然在一个运动员状态最稳定、艺术感知最接近巅峰的黄金年龄上。但她却选择了早早离开赛场,就连收尾都显得匆忙混乱。仿佛这片冰场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叶卡特琳娜的女孩。传说里,她被厌食症击倒了,身体快速消瘦又快速反弹发胖,无法再继续站在赛场中央。但欣欣见到的是30岁的夫人,她紧实、灵活,依旧游刃有余。纵然她的体态早已无法保持少女的低体脂,但她还是能在训练时随意就将欣欣压制得喘不过气。
假如,她一直站在赛场上,就像褚清黎一样,还会不会有之后的双女王争霸?还会不会有女单的群雄逐鹿?还会不会有欣欣的异军突起?
那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比较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