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兵钟爱华

周锋醒了过来，依旧躺在山坡上，仰望着天空，很好的月夜。

一连十几天的激战，他根本没有机会抬头望一望，月亮几乎很圆了。心里一算，今天是农历十三，八月十三了，还有两天就是中秋了，二四七团入朝参战也已经半年多了。

山坡上的树木几乎全部毁于炮火，只剩下不时冒着几缕青烟的残株，如果没有战争，一个人躺在这满是松树的山坡上，望着月光，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周锋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两句唐诗，不由自己也哑然失笑。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还这么酸文假醋的，只可惜周围依旧炮火阵阵。

想到“清泉”，周锋才感到了口渴，水壶一直是“笨笨”背着的，平时自己喊一声“通讯员”或是干脆就叫“笨笨”，这个机灵鬼就马山会把自己需要的东西递到自己手里，不需多一句话。而今，也不知道“笨笨”怎么样了，还有团长、陈松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都突出去了。

想到陈松，周锋一下子坐了起来，立刻觉得有些头疼，检查一下身上的零件，一点没坏，看来是被爆炸震昏了，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周围有几具烈士的遗体，有团政治处干事吴强、八连长李涛，和几个战士。周锋急忙逐个试了试呼吸，全牺牲了。同时，脑子中断断续续的思维碎片，也逐渐连在一起。

十四天前，六次战役打响了，开始很顺利，二四七团作为第一梯队再次突破了汉江，三十八集团军也第二次解放了汉城。二四七团所属的第二十八集团在汉江南岸合围了美二师及美二十四师一部，只可惜二四七团没赶上“吃饺子”，又奉命向南突进。当时师里担心集团军主力都在歼灭合围中的美军，集团军正面只摆上个二四七团和八十二师的二四四团两个团，而且还要南进，是否会被敌人钻了空子。陈松和周锋也有过这种担心，但集团军首长把这一怀疑否决了。军令如山，二四七团只有继续南进。但陈松不甘心，又直接请示联司，傅司令员急令两个团停在当地设防，但晚了，仅仅三个小时，美一零一突击师就以大批的直升机在二四七师背后的五里洞地区机降，切断了二四七团和集团军主力的联系。到底是机械化部队，三个小时二四七团突击了二十四公里。也就在这三个小时里，本来驻在大田休整的一零一突击师一个直升机奔袭，把二四七团和二四四团一个连合围了。

四周再远处还有一大片美军的尸体，再远，北面，大约十几公里以外的地方还在战斗。周锋挨个端详着战友们的脸，李涛大瞪着两只眼睛，张着嘴，手里还紧握着突击步枪。同志们是在自己被震昏以后，为保护自己和围上来的美军激战才牺牲的，本来他们可以先走的，可为了他这个政委……想到这，周锋的双眼火样的红了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泉水一样流淌着，周锋似乎从李涛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好兄弟，安息吧，二四七团还有人在。”周锋轻轻地抚上李涛的双眼，从他手里取过那支81式突击步枪放在一旁，弹夹是空的，枪筒似乎还有些发热。

周锋从地上捡起一顶钢盔，开始在地上刨土，手表早就被打坏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的天边已经有些发白，周锋刨了一个不大的坑，他把八名烈士一一背进土坑，又一捧一捧地把土撒在坑里。周锋清楚地听见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他几乎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入朝刚刚半年，可自己已经失去了多少好同志呀。前五次战役先后失去了三十七岁的营长陆家平、三十六岁的营教导员乔瑁、二十八岁的连长郭朴、两名指导员：二十八岁的叶成涣，二十六岁的丁思林。而六次战役仅仅十几天，又失去三十八岁的营长吴希成、二十六岁的连长杜明、二十五岁的连长李海鹏，以及两名同是二十八岁的指导员：韩平、郑佳，二十七岁的指导员张冬临，还有团直的三个干事：二十七岁的杨飞、二十八岁的冯弢、三十岁的鲁汉，现在，他又亲手送走了二十八岁的李涛，二十六岁的吴强。烈士们已经全部掩埋了，没有党旗，没有墓碑，只有周锋在一旁的一棵树上，用小刀刻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八烈士之墓，2003年，10月5日”。

天已大亮，北面的枪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周锋检查了一下身边的武器，两只81式，七个弹夹，五颗手榴弹，还有腰间的六四手枪。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发动机的轰鸣，紧跟着一架“阿帕奇”从山后冒了出来，周锋急忙仆倒在地，手里紧紧地攥着突击步枪。“阿帕奇”大概是发现了这片美军的尸体，就向周围的树林打了一阵机关炮，在山顶上空盘旋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一个F-15的四机编队从南面飞了过来，在周锋头顶上偏北一些的地方开始朝北面正激战的地方发射导弹。

“他妈的美国佬真是疯了！F-15都用来直接支援步兵了。”周锋等着，几乎同时，F-15长机凌空爆炸了。接着，几道细长的白色拉烟剑一般直指蓝天，直指F-15。美国飞机急忙拉高，发射诱惑导弹，可还是有一架f-15步了长机的后尘。

“KS-1！要不就是‘飞蠓’！”周锋不由为我们的防空导弹叫好。只可惜太远，如果也能在二四七团上空形成一道保护屏，恐怕现在他不会一个人躲在这里。

二四七团被合围后，周锋认为必须在空军配合下马上向北突围，可陈松认为他们在这里可以吸引敌人几个师的部队。集团军主力吃掉美二师后，和左右两翼的部队可以趁势合围一零一突击师，甚至可能由此打响第七次战役。周锋对合围中的部队能坚守多长时间表示怀疑，同时六次战役结束后，主力能不能马上投入新的进攻，后勤能否跟上也值得怀疑。但是，战争中施行的是军事首长负责制，周锋也就没有再坚持。集团军首长乃至傅司令员征求团领导意见的时候，团里都坚持坚守待援，只是希望傅总尽可能地提供卫星侦察的情报，和空中打击支援。于是二四七团和划归二四七团的二四四团，开始构筑工事。

现代化战阵最大的特点就是迅速，时间以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计算，十五分钟后，第一批A-10攻击机开始发动攻击，几乎同时，一个四机编队的苏-27对二四七团进行空中掩护，只是离集团军主力太远，配属的“飞蠓”无力在二四七团上空形成保护网，而我们的飞机太少了，整整两天，美军对于合围美二师的部队及二四七团实施不间断的空中打击。在二四七团阵地上空，我们虽然击落了十三架美军的F-15、A-10、F-16，但我们也损失了两架苏-27，四架米格-31，及三架F-8Ⅲ，一架FC-L10B，我军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再加上合围，歼灭美二师，美二十四师的战斗进展，美军及伪军对我军进行的饱和地毯式轰炸，联司不得不集中空军力量，掩护进攻部队，二四七团头上的空中保护伞越来越稀疏了。

两天中，全团损失了七辆“85-ⅡM”坦克和十一辆装甲运输车，伤亡了三百多人。根据卫星情报，美一师、美六师和陆战一师正极力打通一条通向被围美军的道路，而伪七师、伪首都师和一零一突击师云集在二四七团周围。东线，朴正熙将军的二军团和我二十七集团军发起新的攻势，希望歼灭伪二师、四师，美九师中的一部，吸引敌兵力，减少二四七团的压力。而在二四七团背后，我军集中了二十八集团军、十五集团军和金银铁将军的五军团，正尽快吃掉合围中的美军。

周锋认为此时向北突围还来得及，可陈松及参谋脏许还山不同意，记得当时双方都拍了桌子。

“老陈，现在敌人的意图很明显，一是救出被围的美二师及美二十四师，二是吃掉我们，这将是敌人第一次整建制地吃掉我军部队，别忘了抗美援朝的一八零师！”

一八零师是在抗美援朝五次战役时，后撤不及时，被敌合围，师首长命令部队化整为零地突围，结果只有三分之一的部队突围成功，我军历史上这也是少见的。这几乎被每个共和国军人牢记心中，这次六十集团军也是来和美国人算账的。

“这我清楚，可现在情况不一样。我们和主力只隔二十公里。我们是机械化部队，一个冲锋，半天的时间就到了。何况我们吸引着三个师的敌人，这可能又是一个大歼灭战！”陈松两眼直盯着周锋，似乎不明白老伙计这几天怎么总和自己顶牛。

“是呀。”参谋长在旁边摁灭了烟头，“再说，我们现在就是撤，一零一师也在北边横着，伪七师和伪首都师也会在后面敲我们的尾巴骨。”

“不对！突围没那么难。”周锋大步走到电脑前，调出附近地区的形势图，指着五里洞地区说，“一零一突击师在五里洞地区的集结，根据情报，其主力正在准备投入对美二师的解围战斗，也就是刚破译的‘南十字星行动’，而对于伪七师和伪首都师，我们和主力间隔二十公里左右，那么，不但203加榴炮，155榴炮、122加农炮和火箭炮都可以对两个伪军师进行火力阻拦。何况，五里洞一带山多林密，近战美军不如我们。”

“那技术兵器怎么办？”陈松追问了一句。

“我们还剩下多少技术兵器？二十五辆坦克损失了七辆，装甲运输车还剩四辆，汽车早就炸光了，剩下的，炸掉！”周锋盯着陈松，艰难的吐出这两个字。

“周锋同志！团政委、中校同志！你是政治委员，怎么能说出炸掉技术兵器的话呢？你是不是惊慌失措了？”参谋长严肃地说。

周锋一下子愣住了，这多像电影《莫斯科保卫战》中的场面。那是西南方面军，军事委员会委员瓦舒金和方面军参谋长普尔卡耶夫的对话，只不过自己和参谋长，与影片中调换了身份。

“参谋长同志，不要说过火的话。”陈松嘟囔了一句，“不过，我的政委，炸掉技术兵器不合适。”

“团长同志，难道你还需要我告诉你，人是兵器的主宰，兵器不主宰人！”周锋急了。

“这我懂，现在不是你上政治课的时候，我还是那句话，我们留在这儿有用。”陈松有些不耐烦了。

“团长，401问团里下一步计划。”电脑中传来了集团军首长的询问。参谋长赶快问陈松。

“还是坚守待援。”陈松头也没抬。

“不行！”

“我是团长，有损失我负责！”陈松大声说了一句，戴上钢盔，抓起一支突击步枪，出了掩薮部，虽然他可以在电脑上掌握全团的情况，可他还是习惯时常出去转转。

“小曾！”周锋喊了一声警卫排长，“快去保护团长。”

就这样，二四七团继续留在包围圈中。

第三天开始，出了覆盖炮击和饱和轰炸外，美军向二四七团控制的方圆五公里的地区发射了一百枚以上的“战斧”式巡航导弹。而且从这天开始，美军在日本部署了一个连队的B-1轰炸机。同时，伪七师从西南，伪首都师从正东，向二四七团发动进攻。天上地下一起压过来了。

地面攻击一开始，伪军就吃了二四七团一顿好打，两天了，部队躲在工事里，躲避美军的轰炸，除了少数单兵防空导弹可以攻击一下来射击坦克的美军直升机外，全团几乎是坐着挨打。这下子，这股火可出在伪军身上了。仅仅一个上午，阵地前留下了三十辆88式坦克的残体，和上千具伪军的尸体。

周锋也坐不住了，带上“笨笨”来到三营的阵地。

在狭窄的防雨壕中，周锋一会儿猛跑几步，一会儿卧倒在地避开密集的子弹，有时还要突然起身向对方还射一梭子子弹，甚至甩出去几颗手榴弹。半天才一个健步跳进了三营的指挥部。

三营长高波正在兴奋地冲着话筒大声喊：“杜明！你们打得很好！别让这一连狗东西活着回去！一个不剩！干掉他们！”看到周锋进来，高波冲政委敬了个礼，嘴里还继续对九连长杜明喊话：“火力？哎呀！你小子算了吧，我这还有什么？三门120迫击炮早让美国人连炮手一块儿端了，炸弹倒还有几箱……”

周锋走到电脑前，敲了几下键盘，头也没抬就说：“分三箱炮弹给二营，从他们那儿领一门120迫击炮。”

高波愣了一下，看了看周锋，一下子明白过来：“太谢谢政委了！荣胜，带警卫班去二营，扛上三箱炮弹，记住从二营长那儿连炮带炮手一块儿带回来。”

周锋一脸严肃地对高波说：“高波，你们营打得不错。”

“嗐，政委，咱们红军团哪个营不能打啊！”高波大大咧咧地说。

“但是，”周锋话锋一转，脸色更沉了，“给你提个醒，你们营伤亡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我饶不了你！”

“可是……政委，敌人活力实在太强了，前沿根本来不及构筑工事。”好像是要验证高波的话，一发大口径炮弹在附近爆炸，营部的顶上哗啦啦地掉土。高波掸掸身上的土说，“您看，这是没有直接命中。要是挨上一枚‘战斧’，这儿也得让人家端了。炮排就是让‘战斧’轰掉的。”

“谁让你们把三门炮集中在一个洞里了？”周锋追问道，“人家二营怎么就能把三门炮都保存下来？”

“配给的快速开洞爆破筒太少了，而且炸出来的洞也不保险，炮排那个洞……”

“别强调客观，三个营都一样。”周锋打断他，“当父母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十几年二十几年容易吗，我们得对得起人民！”周锋停了停又说，“地面战开始以后，你们营每日的伤亡数字差别不大，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三营的干部战士并不怕和敌人面对面地打！他们都是好样的，这么好的干部战士，由于我们指挥人员的失误，让他们牺牲于无谓的轰炸之中，不应该呀。”

高波不说话了，坐在那里，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

周锋走到炮队镜旁，观察着九连阵地，高地上果然没有一处掩体。高地上的土被炸得异常松软，连大块的石头都看不见了。炮弹炸起大股的烟尘，高地上灰蒙蒙的，九连的战士们以猛烈的活力打击着山下的伪军，高地正面有两个山头被敌人控制了。这两个山头都比九连的阵地高，冲锋的敌人高退到山脚，两个山头的敌人就开始朝九连营地射击，九连不得不撤到高地北坡，避一避。

周锋想了想，叫高波，让他看看九连的阵地，说：“你看，九连阵地受到了敌人两处火力的压制，为了减少伤亡，你可以命令他们撤下来。”

“那阵地怎么办？”高波不解地问。

“九连阵地西边那个山头是哪个连的？”周锋并没有直接回答高波的问题。

“八连，连长李涛。”

“八连营地不但比九连的高，而且比敌人在南面控制的两个山头都高，你可以让八连用火力封锁九连阵地，不让敌人上来，这块阵地完全可以用火力控制，把九连换下来，他们伤亡太大了，让他们做营预备队。”

高波明白了，兴奋地刚要拿起电话，电话却先响了起来，高波抓起电话，脸色却越来越沉，半晌才说：“你马上把连队拉下来，拉到营主阵地后面做预备队。”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政委，杜明同志牺牲了。”

周锋摘下头上的钢盔，沉默片刻：“一会儿通过网络和吴希成联系一下，学习一下二营的防炮经验，别忘了让八连用火力封锁九连阵地，让他们注意40毫米榴弹机枪的使用。”说完，周锋又戴上钢盔，带着“笨笨”回到团部，就这样，二四七团顶住了敌人五天的进攻。

第六天也是二四七团被围的第八天，二四四团已经消灭了近五千名敌人，击毁了近百辆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但是，二四七团也遭受了极大的损失，本来把二四四团的七连留作团预备役，而现在团里只剩下警卫排了，全团伤亡在一千七百人以上，一线有些连只有二十几人还能战斗了。班排长们几乎全换了一茬，同时，由于每天都有几十架次的直升机为二四七团空运来给养、弹药和计算机所需的电池，也运走部分重伤员。所以，几乎十五集团军、二十八集团军所属的全部运输直升机都集中到往二四七团的航线上，而集团军空军已有十一架直升机被敌人击落。

东线，二军团和二十七集团军的进攻，消灭了伪二师和美九师各一个团，由于受到美第七舰队“林肯号”和“罗斯福号”两航母编队的火力杀伤，进攻不得不停顿下来，只从二四七团这边减少了伪首都师一个团（装甲团）的压力，而背后的十五集团军、二十八集团军和五军团，经过一周的激战，已经全部歼灭了合围中的美军，计一个师部，四个机步团、一个坦克团，共四万七千余人。十五集团已经调整部署，准备开始支援二四七团的战役。二十集团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目前，已经形成我军两个集团军、一个军团、九个不满员的师对抗敌人七个师的情况。第三批入朝的部队，即使立即过境，也不可能在三天内加入这一行动。所以在五里洞周围地区，分割合围、消灭敌人一到两个师的战役已经不大可能。所以，周锋认为二四七团留在现有阵地的任务已经不存在，作用不大，必须突围了。对此，陈松和许还山考虑了一个小时后，同意了。上报集团军及联司乃至北京，在二四七团被围的这八天里，从师里到总参都十分关心二四七团的情况，陈松和周锋几乎每天都可以和三总部首长通话，昨天，主席还亲自和陈松、周锋、许还山通了话。

主意已定，命令已下，十月三日，二四七团开始突围。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