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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F1赛事组

疲惫生活中的温柔与光亮——《香畹楼忆语》读后
2022-07-01

作者:青(击坠之王队)


最初读到小陈(陈裴之)和紫姬(王子兰)的故事时,我还年少,将之读作了一个美丽、浪漫、甚至“幸运”的青春爱情悲剧,类似古代中国的《恋空》或《Love Story》。

两个漂亮的年轻人,在最美好之时相遇、相爱,结为连理。几乎没有任何错过,也没有多少阻碍,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家人与朋友,也仿佛都在温柔地守护着这份感情。直到死亡突然降临,带走其中一人,而后没过多久,另一人也随之逝去。

但他们也因此躲过了世间的衰老、挫折和困顿……只留在一篇短短的绮丽文字中,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情有独钟、心心相印。

必须承认,读者们喜欢这样的故事,甜美、轻盈,赚人眼泪,又毫无负担,似乎没有什么阴暗面,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每个角色都是善良的,所有的误会都是善意的,就连最终的不幸也带着“真善美”的成分,让故事里的人物定格在最青春美丽,两情相悦之时,甚至悲伤所展现的也是某种绝美的身姿,摇曳着淡淡的芬芳。

而我总相信,古往今来,人心一也。两百多年前小陈写下这篇《香畹楼忆语》的时候,以及读到它的亲友们,心中涌起的,想必也是同样带着淡淡芬芳的美丽的悲哀吧。

正如年少时初读这篇文字的我。



之后过去了好些年,我重读此文,并了解到文中的人和事,以及相关时代背景时,整个故事就忽然完全变了味道。



如果这是一个简单纯美的爱情故事,小陈为何要从父亲染病写起?

他文中没有写到的是,陈父(陈文述)并不是简单的“染疾”,当时整个苏杭爆发疫病,陈家四十天里有十一人先后病故,其中有孕妇,也有未成年的孩子,活下来的人,也大都是从疫病中“死里逃生”。所以小陈的妻子允庄(汪端)才会如此虔诚地持观音斋,与他“夫妇异处者四年”。

照小陈的说法,尽管如此他仍然根本不想纳妾,完全是允庄一厢情愿地张罗,他一直推辞拒绝,有好姑娘送上门来时他也是赋诗婉拒,为此还风月场中留下了薄幸无情之名。甚至,从他的某些词作看,还有人怀疑他其实是“惧内”。

至于允庄为何如此热心地为小陈纳妾,主要是因为她当时正在选编《明诗》,过于投入,患上严重的失眠症,担忧自己心力损耗,“不克仰事俯育”,上不能侍奉公婆,下不能抚养子女。所以急着给丈夫再找一个“贤内助”。

估计今天的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读到这里都要“呵呵”了:我信你才有鬼!

据记载,允庄身体孱弱是因为“娩后失调”。她和小陈的第一个儿子孝如,刚满月就夭折了。她还未从悲痛中缓过来,第二年就生下孝先,从此缠绵病榻。在避孕技术不发达的古代,这大概也是“夫妇异处”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小陈这边则一再强调,即使他要纳妾,也不是要给自己找一个“心上人”,而是要找一个能够洗净铅华,“温清定省”,尤其是“采兰树萱”,“奉吾老母者”。

这也是有原因的,小陈兄弟姐妹五人,都是龚夫人(龚玉晨)所出,最小的妹妹应该是极年幼就夭折了,唯一的弟弟陈学周,小字荀儿,十分聪慧,但也在七岁时病故。

这里的“七岁”是虚岁,其实荀儿去世时只有五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龚夫人为此大病一场,水米不进,“月饮酒百壶”,从此十分善饮,被陈父称为“酒仙”。——略怀疑这可能是酗酒或酒精依赖的美化说法,而龚夫人其实一直未从丧子之痛中真正走出来,到晚年更是每每饮酒过度,醉后性子阴晴不定,“声色所加,恒使人惴惴”。即使在小陈笔下(他必然要美化自己的母亲),也能看出她特别脆弱、敏感,多愁多病,是全家人担忧牵挂的焦点。

即使后来紫姬已病得奄奄一息,龚夫人略有不适(只不过是感冒头晕而已),陈父就赶紧给小陈写信,小陈也立刻赶回家去,紫姬去世时他都未能守身边。

所以,从小陈的立场看,他真正要的并不是一见倾心的邂逅,刻骨铭心的爱恋或之死靡它的感情,而是“按图索骥”地“诚征高级生活助理”。



而紫姬那边,看上去也更像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的“应征”。

考察一下紫姬的家庭,似乎也不全然如小陈文中所写的简单又美好,“姬同怀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安乐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一家十姊妹,花团锦簇,除了八姊早夭,个个都似乎嫁得不错,而紫姬是最小最受宠的一个。

但事实上,这十姊妹并非一母所生,有的也许还是养女,且养来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给人作妾。可以想象,“嫁得好”应该是紫姬从小耳濡目染的人生目标,还有前面那些姐妹的“成功案例”为“榜样”。

更重要的是紫姬生母早逝,只有七姊瑞兰和她是同母姊妹,八姊小兰可能也是,但小兰早夭。而瑞兰又格外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说好听点是勇于追求爱情,实际上就是“颜控”+“恋爱脑”,不管不顾地嫁了一位戏子,最后好像还是靠她养着。

可以想见,这样的行径在紫姬的家庭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时人记载是“其母颇诟谇”,这里的“母亲”是她们的嫡母或养母。

不管这位养母多么生气,瑞兰已经嫁人离家,那么承受“诟谇”的,想来是其他未出嫁的妹妹,尤其是她的同母妹妹。——如果猜想得更阴暗一点,小兰的早夭不知和这有没有关系。当然,即使有关系,也绝不会留下任何记录,毕竟她们要营造出母慈女孝,阖家美满的“品牌形象”。哪怕事实上这是一个很有些扭曲的家庭。

作为两百年后的旁观者,我们很难评估所有这些给“含苞最小枝”的紫姬造成了怎样的心理影响。只能推测,如果她是一个聪明而敏感的孩子,那么或许始终在心里赌着一口气,一定要“嫁得好”,连七姊、八姊的份一起,嫁得让养母从此无话可说。



在这种情形下,小陈确实是一个相当好的选择。

虽然从字面上看,陈父一辈子只做到县令,小陈也从未中举,一直在当幕僚,所谓“以同知衔”即“享受正五品同知待遇”,不过是挂的虚衔,清代中晚期此类虚衔泛滥成灾,人手若干个,实在不算啥。

但陈父年轻时即以团扇诗成名,为名臣兼大诗人阮元所赏识,又在京城文人圈子里镀过金,几乎可以算当时江南文坛主持一方风雅的“教主”,并通过姻亲师友的关系,与江南各路大家名士、各个书香门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陈更是升值潜力可观的年轻才俊,被认为“后当独秀江东”。他的妻子允庄更是不凡,平心而论,允庄嫁小陈,确实是“下嫁”了。汪家无论是门第还是底蕴,都比陈家优越,而允庄是汪家最有才华、日后也最有成就的孩子,她的外祖梁家也是非同一般的名门。小陈能娶到允庄,完全是凭借出色的人品和才华,如以家世论,其实是不太般配的。

举个例子,有“清代第一才女”之称的顾太清,是著名宗室诗人奕绘贝勒的侧福晋,陈父想通过允庄及其表姊妹与之攀点关系,被毫不客气地写诗嘲弄一番,骂得还挺狠——当然,后人考证其中可能有某些误会。但顾太清对允庄的才华学识却很是赏识,曾特意请她在自己的画作上题诗。待遇之不同,可见在这位侧福晋心目中分量的差异。但毫无疑问的是,通过与汪家联姻,小陈的未来更值得期待。

据说当时追求紫姬的还有另一位名士侯云松,虽然年纪大了点(当时侯已经五十多岁),但人家正经中过举人,也算名满天下。只是比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陈来说,就没什么竞争力了。

除了年轻,小陈还有一重优势,就是姿容出色。其祖父就留下“身长玉立”的记载,小陈更是有“金童”之誉。据说允庄的父亲一见到他,就“喜摩其顶”,欣然将爱女许配。而且在风月场中,小陈虽然一直在刷“青楼薄幸”的人设,倾心于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总之,综上,如果紫姬能嫁给小陈,绝对是一桩“扬眉吐气”的好姻缘。就连小陈也不讳言这一点,数次借他人之口,说紫姬嫁给自己是为风尘中人“扬眉吐气”。

所以,对紫姬而言,她要的其实也并不是“一见公子误终身”的钟情,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热恋,不是“可人夫婿是秦嘉”的轻怜蜜爱,而是一场让她扬眉吐气的“好嫁”。



与紫姬的相遇,在小陈笔下是烛影摇红、暗香浮动的浪漫瞬间,“主宾双玉有光……月流堂户……”但如果揭开这层浪漫的月光的轻纱,又何尝不是一次准备充分的“面试”。

“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者。’……”

紫姬完全清楚小陈需要的是怎样一个人,以及自己需要面对怎样的家庭环境,扮演什么角色,做好哪些“分内事”。虽然婉转低回,却清晰明白地将这份认知与自我定位传达给了小陈。

如果只是单纯的恋爱,第一次见面,对方就已经把你的家人家事“识之久矣”,能和你絮絮叨叨说得“甚悉”……我不知旁人会如何,换作是我,肯定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夺门而逃。

但小陈却“怦然心动”,也就是说紫姬的“面试”十分成功。


当然,紫姬的美丽与才华也是加分项。

当时有一本记载金陵一带风月八卦的集子《秦淮画舫录》,实话说写得很不怎么样,明明是记载风花雪月与红巾翠袖,但写到佳人时往往简单带过,形容描绘索然无味。

唯一较有韵致的段落,就是描写紫姬的七姊瑞兰,“肌理莹洁,玉光无瑕,不必斤斤修饰,而眉睫间时流雅韵……所居伴竹轩,侧枕城闉,棂纱半掩,潇洒无点尘。时或偕其妹小兰,凭栏倦立,望见者疑在湘皋雒浦间也”。

紫姬与瑞兰是同母姊妹,则紫姬之美可想而知。而且我还猜测,紫姬的容貌偏向柔弱娇嫩,如小陈描述的“韶颜稚齿”、“袅袅婷婷”、“玉骨姗姗”,那种我见犹怜的小女儿态,应该更容易讨龚氏夫人的欢心,甚至还可能与小陈早夭的弟妹有某些相似之处,才能更好地侍奉全家人都觉得十分难搞的龚夫人。——当然,她也确实得到了龚夫人特别的怜爱和眷顾,证明小陈的选择很正确。

至于紫姬之才,有她赠给小陈的一首七绝为证: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

几世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若是即席口占,这首小诗还是很不错的,但我总疑心紫姬早就打好了腹稿。

既然她对小陈的家事知之甚悉,一定知道陈父最喜欢才女,收了许多女弟子;陈家上下三代人,妻妾姊妹妯娌无不能诗;小陈的妻子允庄更是有清一代也许能排名前三的女诗人。所以紫姬既然要“应征”小陈妾室的位置,无论如何都要刷一下“能诗”的人设。

如此调查详尽,准备充分的“面试”,怎能不大获成功?“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纕,促践佳约。”而直到此时,小陈仍把父母与妻子的感受写在前面,总让人觉得这“搴芳结纕,促践佳约”背后,固然有青春爱恋的冲动,更多的只怕还是供需一拍即合的默契。



总有人问我,为何解读古书中的故事时,要“想那么多”、“说那么透”?

的确,我们为何不让小陈与紫姬的相遇,就停留在“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的如诗如画的状态中?为何不让他们的故事,就成为小陈苦心营造的浪漫传奇?

正如我曾经不止一次解释过:每一个读者,接触到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原生态”文本时,无论这文本经过当事人怎样的修饰,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种感觉“与传说不符”、“与曾经的印象不符”的不确定感,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每一次重读,这种不确定感,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安、不满和不甘,就会更增加一些。

因为世间传说总是萃取最纯粹的部分,再打上柔光,加上滤镜,但事实的真相,以及人性之幽微,往往要复杂得多,甚至会与读者心目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以及当下的是非和道德标准相冲突,让人觉得不爽或不适。

那么,遇到这样的情形时,作为读者的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合上书本“不去多想”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们所处的世界已经如此复杂且并不全然友善,在传说或最初的印象里,保留一点单纯的爱与美,寄托一点简单的向往,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想多一点”、“说透一点”,同样也是值得的选择。

如果有心,也有时间和兴趣的话,试着去接受历史上人和事的本来面目,放下预设立场和主观印象,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地去感受事态的形成、发展和结局,以及人性中复杂幽微的部分,或许能获得更丰富而有质感的阅读体验和感悟收获。

而在尽量试图尊重、还原事实的基础上形成的、真正属于自己的态度、观点和理念,也就更为扎实和厚重。

以及,有的时候——应该说大多数时候,在经过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之后,会再次看到不一样的山和水,收获更为真实和深沉的领悟与感动。


就如小陈和紫姬的故事,当我看明白了小陈动心和求娶背后的需求与目的,懂得了紫姬钟情和愿嫁背后的不甘与渴望,再看命运为他们安排了怎样的发展和结局,他们又是如何面对,并在其中放置自己的心与感情……我就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甜美轻快的青春爱情悲剧,而是疲惫无奈的现实生活中一刹那的温柔与光亮。

而很多时候,支撑我们走下去,使我们对这个世界不致失去信心的,就是这样的温柔与光亮。



最初看小陈这本《香畹楼忆语》,感动之余,我就曾觉得困惑,在一个明明是他和紫姬相遇、相爱、相守与分别的纯情故事中,为什么他写了那么多公务上的事儿?还那么不厌其烦,不避琐屑,絮絮叨叨,得意洋洋:自己如何得到大佬们的赏识,如何辛苦奔波,怎样成绩斐然,得到了多少赞誉和褒奖,有着怎样的升职空间与发展前景……真的,在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里,而且是以生离死别为结局的爱情故事里,这样的字句实在是太刺眼了,让原本应该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小陈,倒有几分像是那些须眉浊物了。

之后越看这些字句,就越是难以忍受,更何况通过其他史料佐证,了解到他所处理的那些庶务是何等琐碎,他所得到的那些褒奖是何等空泛,他所表达的那些政见是何等套路,而他小心翼翼满怀敬仰提及的那些大佬们,在史书中又是怎样一言难尽,甚至不无丑态与劣迹。

难道敏感多才如小陈,就真的被世间功名利禄和自己那点微末成就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在一篇追忆所爱之人的温柔缠绵的文字中,放进这样的句子,有多么虚伪、混乱而使人难受吗?

更让人难受的是,就连紫姬,在他笔下“如出水芙蓉”、“冰雪聪明”的紫姬,全篇中与他最完整字数最多的对话,也还是关于他那些盐漕庶务的破事儿!



如果紫姬的长嫂闰湘和七姊瑞兰为《香畹楼忆语》所作的序言为实,那么此文是在紫姬去世后第十天,小陈坐在她的闺房中,文不加点,垂泪写就的。

这也解释了为何此文虽然清艳缠绵,却也相当错综混乱,有些地方前言不搭后语,有些段落时序颠倒,有些引用毫无意义。因为这是一个人在最悲哀之时不假思索落下的字句。但若是如此,就认为字字句句都是发自他内心的肺腑之言,那也未免太过天真。

事实上,随着年事渐长,我越来越觉得,人类实在是一种很善于自我欺骗的生物,古人一句“外有余必中不足”确实是真知灼见,诚不我欺。

一个人,他外在越极力表现什么,越是大声地频繁地一再地说着什么,这个“什么”在他内心深处,就越是空的、虚的、假的,没有意义和价值的。若是他已经自我欺骗到了在一篇如此恍惚混乱状态下和泪写就的悼亡文字中,仍在强调那些庶务与成就,说明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多么清楚这一切是何等虚幻而不值得,而他对这种认知又是何等的恐惧。



了解到这些,我们再回头细看小陈笔下他与紫姬的故事。

在开始的部分,尽管我们能看出是一场按图索骥的“诚征家庭助理”和志在必得的“应征”和“面试”,但叙事仍是完整流畅的,细节生动,人物众多但丝毫不乱,大家都面目鲜明,表情丰富,整个故事洋溢着青春的甜美芬芳,所以才会那样蛊惑当年最初读到的我。

而这时,紫姬不过十八岁,小陈也才二十七岁,真的太年轻,也真的是爱过。

无论这份爱里掺杂着怎样的需求和索取,有着多少权衡与算计,青春仍是青春,爱仍是爱,文字间的喜气,回忆中的甜美,甚至某些地方的热烈大胆,仍能清晰地传递给每一位读者,无论隔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包括一些非常琐碎的小事儿:忽然绽放的并蒂兰花、绕在脚边恋恋不去的小猫咪、手指上相同的纹路、做媒的长辈掀髯大笑的样子、迎亲的画船桨上的图案、两岸青山、一江春水……甚至就连紫姬家中众多姊妹们各自的归宿,小陈都一一记下。——有一种说法是,一个人是否爱你,看他/ 她对待你亲友的态度便可知道。若是如此,那小陈一定是真的曾经很爱很爱紫姬的,他写紫姬的姑嫂姊妹,比写自己的姊妹所用笔墨要多得多!

但是,随着紫姬嫁进陈家,整整四年,这样的细节几乎消失殆尽,虽然小陈极力渲染紫姬的贤孝,但绝大部分内容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甚至是他听别人说起的;虽然小陈还在铺陈他对紫姬的爱意,但能拿出手的,只有一首又一首寄给她的诗词;虽然小陈想要写出紫姬“风尘奇女子”的风骨,却最终只能拿出一篇多年前的为人作序的文章来标榜,还不合时宜不讲章法地全文引用,搞得读者一头雾水;虽然小陈想要让紫姬在文中的形象更为动人,但写到她玩月、听雨、乞巧、赏乐这样的风雅段落时,文字之苍白,细节的缺失,让人忍不住要为之长叹……我们只能认为,紫姬嫁给小陈之后的四年里,他们确确实实聚少离多,小陈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和心血都放在盐务和河政上,他文中所写的宦海艰辛、疲于奔波、琐事缠身、颇形损闷,并不是公子哥儿的矫情,而是低级幕僚的悲催日常。

因为他年少时被认为是天纵奇才,因为他始终郁郁不得志,更因为他相信自己终于遇到了伯乐,终将一飞冲天,还相信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有价值,所有的作为确实是值得的……然而为了看明白小陈在文中所说的那些庶务,我去翻看了一些关于当时江南盐政、漕务和河工的史料与论文,隔着近两百年的时光,仍然看得人窒息,那是无论怎样的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有解的困境与乱局。而就是为了这样的困境与乱局,小陈再也未曾看清紫姬的模样。

他以为他们还有时间,他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弥补这样的缺憾,然而当书中的细节再度丰富起来,当紫姬的音容笑貌再度清晰生动,却已经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了。

小陈知道自己得到了她又疏远了她,爱过她却又冷落了她,知道自己把她当做了一个完美的家庭生活助理而非爱人,知道自己已经记不起这四年里他们相处的细节,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还知道这个“什么”其实是何等空虚而无意义,但他不忍承认,不敢承认,直到悼念她的文字中,追忆她的音容笑貌时,他还在欺骗自己,而我以为,他是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的。


但是他真的是爱过她的。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看到他在文中后半部开始絮絮叨叨甚至不成章法地罗列什么人送来怎样的挽联,什么人写了怎样的悼文,父亲信中怎样赞美她,母亲文中怎样追忆她,朋友们怎样将她捧为“国朝以来,侍姬中一人而已”……会再次感觉到违和与混乱,因为前面并没有足够的事迹、细节和感情来支撑这样深切的悼念和如此高度的赞誉。

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生是没法讲究前后呼应、均衡对称之谋篇布局的,小陈是真的爱过紫姬的,也是真的懂得紫姬的,因为爱过和懂得,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自己又怎样辜负了她。

而紫姬要的其实非常简单,也是世间绝大多数人不能释怀的东西,最为人之常情的两样:生前爱,身后名。

“生前爱”他已经不能再给到她了,那就尽他所能给与她身后的令名吧。

同样,我们这些后世的读者,能够清楚地看到,小陈这篇悼念文字,从始至终都在对标冒辟疆那部《影梅庵忆语》。试图将紫姬与已经成为传奇的绝代佳人董小宛相提并论;将自己与紫姬的故事,同冒董之间山河破碎时的生死之恋拔到同样的高度。与此同时,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他这种努力是多么徒劳。

董小宛的故事在当时青楼中被追捧,紫姬与她的姊妹们开始有鲜明强烈的“身后名”的意识,似乎可以视为当时人性与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小陈与紫姬的故事,也实在是太单薄、太苍白,它不是“影梅庵传奇”,它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曲小小的,轻柔的哀歌。


而小陈就是不能、也无法正视,他们的爱情是这么细小、这么微末,这么苍白。但又正因为他不肯正视、不甘正视,才使得这份细小、微末、苍白的爱情,有了格外动人的力量。

关于爱情,我看到过的最动人的表述,是玛格丽特·杜拉斯所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而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我以为,小陈这篇两百年前的悼亡文字,正是对这段话最好的诠释。他与紫姬的爱情,绝对不完美、不纯粹,不是童话也不是传奇,甚至是残缺的、苍白的、单薄的,经不起推敲和细究。但它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仿佛一篇心理学病理报告,真实得仿佛就是你我身边随处可见的故事,甚至是你我都会遇到、拥有、错过和怀念追忆的感情。但它仍然顽强地要发出自己声音和光彩,一种不死的欲望,一星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因而成为那么温柔动人的一点光亮,经历百年岁月,一直传递到今天。

而很多时候,支撑我们走下去,使我们对这个世界不致失去信心的,就是这样的温柔与光亮啊。


最后的最后,小陈写下这样的句子: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

向死而生,是他对他与紫姬的爱情的最后的领悟。很难说他的梦究竟醒了没有,但那一星英雄梦想,那一点不死的欲望,以及由此而来的温柔与光亮,我想,他终于还是感觉到,并拥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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