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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二期】

作者:AF1赛事组

黑龙
2022-08-16

作者:Cantarella(传动齿轮队)


你出生的时候,你的父亲还没有出仕。 

你是一个端方自恃的簪缨之家嫡子宗妇一脉的次女,你出生的前一晚,你的父亲梦见黑龙盘踞在母亲房间的屋顶,他本以为会有一个儿子。家族的长辈觉得你命格贵重,但你幼时却因为家中清贫没有华丽的红绸裙穿,甚至称不上官家小姐,只是一介儒生的女儿。 

六十几年后当你写下回忆时,你可能更愿意当一个普通的儒生的女儿,嫁给另一个儒生,做一个相夫教子平顺度日,最终消失在史书的字行间不见点墨的女人。 

你已耄耋之年了,你吩咐掌灯,你在昏黄的光线下给侄子写一封长长的家书,他是你的家族零落后残存的能撑起门楣的后裔。你知道你年老体衰时日无多,说的话被人听到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只能书写,毕竟你的一生过于悲苦,不将心中之恨吐露出来,怕来日无法瞑目。 

那个机会落到你面前时,你尚且懵懵懂懂。你的父亲忧心忡忡,他有些后悔执意将你的名簿呈上参加选嫔,闹得家中四处举债张罗你参选的衣物。他的执意源于他公卿之后的骄傲,他的后悔,你后来觉得,也许是出于齐大非偶的古训。 

但无论如何,你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宫中贵人喜欢你,特意给你做了草绿上衣、浅黄葡萄纹上衣、紫色上衣、大红裙子和夏布汗衫,亮闪闪的绸缎,精细的裁剪,是你从来没拥有过的漂亮衣服。你的母亲曾经答应给你做身华贵嫁衣,即使你不可能穿着私服出阁,她也依旧实现了承诺,让你最后在家中的那段日子穿上了本应属于你的嫁衣。 

你出嫁时只有八岁,你嫁的人是东宫。那时的你当然无法真正理解你面临的人生会有多少光彩之下的暗流,与你同岁的丈夫同样不懂他将来的人生会有多少凶险。你被迫迅速成长为一个孝顺的儿媳,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端庄的世子嫔,你遵照着双亲的嘱咐教诲,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又努力地让每一个贵人喜欢你。 

你停了笔,你眼睛酸涩,不知是因用眼劳累还是早年间哭得太多而伤了眼。发髻沉重地压着你的头,你站起来,吩咐内人帮你拆了发髻,换上寝衣。她们工作的时候,你想起年少时也是顶着这样沉重的发髻,早早等着懒散的丈夫起床,好跟在他后面去宫中各处晨昏定省。如今你老了,天天等着儿孙前来问安,他们来时,会短暂地热闹一会儿,然后你又是一个人,时常枯坐,想起心中郁结,动不动便落下泪来。 

后来那场祸事发生前,你不是没有预感。你的丈夫病了很久,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生活在一种看不到边际的、雷雨将至时沉闷阴郁的空气中,他的精神不再受他控制,时断时续的神志徒劳地试图反抗。他撕扯所有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节制地饮酒,宠幸与他身份不般配的女人,以及杀人——最终只有这种毫无意义的杀戮能让他平静。他在悬崖边行走而没有退路,因为他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他的父亲、你的父亲都希望他能成为千古名君。他本有这个资质,他的文才武艺都属上乘,你们一同长大,你一直是崇拜着他的。他给高居领相之位的岳丈写信诉说痛苦,却不能在亲生父亲面前好好说上两句话。父亲应该爱儿子,君主应该体恤臣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父亲无情地把儿子逼到疯狂,一个君主不问青红皂白将继承人推向绝境,又是何等天理不容?更何况,他死得太缓慢、太痛苦、太绝望、太有失尊严。你有许多许多没对他父亲说出口的斥责和怨恨,即使你不断试图辩解,也掩饰不住这份不敬不孝。 

内人们服侍你睡下后便退出去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被留在卧房一角。你望着平棋上微弱的光影中褪了色的芙蓉花,丝毫没有睡意,往事一旦开始回想就如同河道打开了闸,水流奔腾而下,搅得心中一团乱麻,苦味翻上舌根。 

但那场祸事发生之后,你陷入了更两难的境地。你既感到解脱,因为丈夫太令你痛苦了,又感到恐惧,因为你唯一能依凭的人不在了。你的儿子还小,新的中宫比你还年轻,如若将来诞下嫡子,难道又要重演一遍癸丑年旧事吗?你想过死,刀刃抵到喉咙的那一刻你犹豫了刹那,幼小的儿子和女儿要是连你也失去了,岂不更像浮萍陷在漩涡中一般?你一贯的谨慎柔顺救了你,狠心杀死儿子的父亲和狠心让丈夫杀死儿子的母亲甚至觉得你这个儿媳可怜。你接受一切安排,接受自己成为寡妇,接受父亲被流放,接受儿子成为丈夫早逝的兄长名下的孩子,接受儿子离开自己,并对一切安排表现出最诚恳的感恩戴德。 

你以为这就是你人生的最低谷了。那时的你不知道,将来你的父亲会数次流放,你的叔父会被杀,你的弟流落他乡,你整个家门不复荣光。后来你再一次试图自戮时,带给家族的是一场覆巢之下几无完卵的风暴。你从没懂过朝堂,没有真正弄懂过老论和少论、西人和南人间那些纠葛。你知道自己天真,但凡事总要讲良心和公义,种种不幸都源于小人搬弄是非,源于恶人巧言令色,以致圣听蒙蔽,如果除掉恶贼奸臣,这个天下一定会更清朗太平。 

你不懂那些千丝万缕的利益和权衡,但不幸是真实的,棋局中败者的痛苦是真实的。你白天经常双手合十不断摩擦,夜里咀嚼着恶贼们的名字入睡,即使他们有些人已经死了。你在唇齿间无声地诅咒他们下地狱的火坑,受永恒的烈火焚身的责罚。 

你不知道这封家书要写到什么时候,每回提笔,都是一次完整的回忆和一场完整的凌迟,有时一天只写出那么三五行,这一日辰光就那么恍惚过去了。你决定入睡,明天还得继续面对这至死方休的日复一日的煎熬呢。 

你做了个梦,梦见甫入宫时,父亲看到放在卧室中的一扇刺绣了蛟龙的屏风,告诉你那屏风上的龙与你出生时他梦见的龙极为相似。屏风上的蛟龙是黑线掺着金丝绣成的,形态威武,穿梭于鸦色的惊涛般的云气间,牙齿和爪尖闪闪发亮。 

父亲曾以为你是那条黑龙,迟早要凌云当空。但他错了,那条黑龙是命数,它携着乌云和杀意伴随你呱呱坠地,把你送到一个看似荣耀的地方,然后露出狰狞面目,把你身边的一切撕碎在它的尖牙利爪下。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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