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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二期】

作者:AF1赛事组

塔与帆
2022-08-16

作者:青(击坠之王队)


不同于人们的想象,这里的房间并不臭,也不脏——至少属于你的这一间是这样。 

但它确实潮湿、阴冷而让人窒息。 

人们都说阴冷的湿气来自环绕外墙的泰晤士河,浑浊的河水泛着肮脏的泡沫,有气无力地淌过,仿佛随时会溶进墙土。但你记得的是河上那些升起白帆的船,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掠过塔影,驶向下游,黯淡的阳光照在不规则的三角形白帆上,仿佛风中的羽翼,仿佛海鸥——它们似乎永远不屑在伦敦城里落脚——在人世间的投影,仿佛用自身的轻盈与明快嘲笑着两岸的拥挤、混乱与肮脏,嘲笑着伦敦塔的沉重阴郁。 

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梦想乘上这样一艘白帆船,带你离开布莱德盖特庄园。那里的马厩永远躁动不安,成群的猎犬狺狺狂吠,仆人们东奔西跑,管家总是怒气冲冲,父亲睡觉时才脱下马靴,母亲好像从未放下马鞭,也从未停止过尖叫,妹妹也是这样,她的声音更刺耳,更让人无法装作没有听见。 

在那样的日子里你梦想着白帆带你离开,离开被马嘶和犬吠、吵闹和怒骂、野心和欲望充塞得几乎要爆炸的日常生活,去往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地方!你想,任何地方都好过这里。你从未奢望过更远的彼方,那些你只在书本与诗句中见识过,却又被白日的幻想与夜间的梦境温柔地反复拂拭,直至熠熠闪光的地方:葡萄酒颜色的大海,珍珠般的岛屿与蜿蜒的浓绿海岸,橄榄树在海风中摇曳,葡萄藤蔓延千里,雪白的廊柱呈现出女神矫健又妙曼的身姿,精美的山墙上雕刻着盖世英雄与绝代佳人的故事,地上镶嵌着马赛克的庭院中,喷泉淙淙,莱亚琴弹奏出轻柔的乐音,为智者的高谈阔论,诗人的浅吟低唱,还有情人间呢喃的细语伴奏……你从未奢望过能亲眼看到那些地方,尽管曾梦到过无数遍:雅典的星空,塞浦路斯的花丛、米利都的城市广场、克里特的迷宫、奥林匹斯山顶的积雪与天光……你只是想离开,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房间,或者房间里一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完全属于你,能够不被打扰,让你能够放心地摊开一本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吉尔、但丁、彼特拉克或者圣奥古斯丁,让自己心无旁骛地沉浸其中,从眼睛到心,从心到灵魂,就像白玉簪和玫瑰在寂静中吐露芬芳,就像夜莺在星光下婉转歌唱……你要怎样才能让人们明白,这要比世间任何狩猎、跳舞、调情和滑稽剧更好;比被任何出身高贵地位显赫的男子追求更快乐;比权杖、王冠与宝座更值得。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相信。 

就像没有人知道你为何总是在衣香鬓影中抑郁无欢,为何总是在舞会和盛宴中无精打采,为何在自己的婚礼上也不愿起身跳舞,为何在自己的加冕礼上也愁容满面;也没有人相信你从不以自己身体里纯正的都铎王朝蓝血为傲,从未试图嫁给病弱的少年国王,从不认为自己比玛丽和伊丽莎白更有资格继承王位,也从未觊觎过英格兰的王冠和王座……你想要的只是你的书,你的笔,你的墨水瓶,你的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间,或者只是房间里一个不被打扰的角落。 

从来没有人知道,也从来没有人相信,甚至是睿智的罗杰·阿什克姆,也只是把你对柏拉图的爱好当做贵族少女的趣事。 

最终将你带离布莱德盖特的是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将你带到凯瑟琳王后的宫殿——第三位凯瑟琳王后、最聪明的那个,带往更加混乱、嘈杂而不可预测的宫廷生活,带向一位更野心勃勃肆无忌惮的监护人,一段险恶的绯闻,一场错综复杂的婚姻和一次更错综复杂的继承——并附赠了同样野心勃勃肆无忌惮的丈夫和公公,还有闹剧一样的加冕礼,比加冕礼更像闹剧的内战与失败,比内战和失败还要像闹剧的审判,最终将你带到了这里——这一次你确实是乘船而来,但是船上没有白帆,只有桨拨动漆黑的河水,带起含糊低微的水声。 

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你终于拥有只属于你的房间了,尽管这房间潮湿、阴冷而让人窒息,砖砌的地板,渗水的石墙,窗户很高,你要踮起脚才能看到窗外,目光所及的森冷、压抑与灰暗中唯一的亮色,是庭院中一小片碧绿的草地,如此青翠、鲜明,仿佛无视世间的节令与此地的阴森,却又比周遭黯淡昏暗的一切更为可怖——即使是资格最老的狱卒,也说不清曾有多少头颅在这片草地上掉落,曾有多少高贵的鲜血洒落其间。 

每天早上,当太阳升起,对面的绿塔在草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仿佛从青油油的绸缎袖子里伸出的一根枯槁的乌黑手指,指着你房间的方向,仿佛在说:“下一个。” 

但是没有关系,你并不害怕,所有你曾经读过背诵过思考过和爱过的字字句句,就像隔着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距离曾与你相遇、交谈、辩论、共鸣并心意相通的朋友,给了你力量、勇气和冷静。 

许多人问过你它们有什么用?你如此珍爱不肯释手的书卷有什么用?你的父母、姐妹、监护人和追求者,你的丈夫、你丈夫的家人,还有所谓的廷臣与拥护者……“白骡”,你知道他们给你的这个外号:美丽、稀有、血统纯正,却又笨拙、固执和倔强,“埋头书本中就像骡子埋头于草料”……而它们似乎确实毫无用处,未能让你从一场又一场的阴谋中脱身,未能让你逃离一重又一重野心的陷阱,未能让你得到更多的支持与拥护,甚至未能让你得到最终的怜悯与慈悲……没有人知道它们曾怎样抚慰过你灵魂上的寂寞与痛苦,让你在应接不暇的时局与世事的旋涡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和宁静,让你的心灵始终有一角保留着善良、喜悦、好奇,对美的感受力,对人类和世界最后的信心与宽恕,以及,在最后的时刻,最后的冷静、尊严和超脱。 

你听说行刑将在午夜,你还听说现在刽子手们会蒙上受刑者的双眼,以避免出现曾出现太多次的挣扎哭叫踢打的尴尬场面——据说,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形,凯瑟琳王后——第二位凯瑟琳王后,最愚蠢的那个,曾让人把刑具搬到自己的房间,练习把头搁上去;而安妮王后——第一位安妮王后,最邪恶的那个,曾请求国王从法国请来更高明的刽子手,并庆幸自己的脖子足够纤细。 

但是你不需要,所有这些你都不需要,你知道你能够,你能够安详地闭上双眼,冷静地俯下头颅,从容地等待斧头落下,就像是一个孩子,等待着将她带往梦想彼岸的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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