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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一期】

作者:AF1赛事组

​露水红颜
2022-09-16

作者:cantarella(传动齿轮队)


【原型:俄耳甫斯+时代:现代(1960左右)+背景:西方】


凌晨五点钟,你醒了。

冬日冰冷的空气和昨夜的宿醉像两根尖利的针扎狠狠扎进太阳穴,于是你在还未完全断绝的混乱沉梦和欲裂头疼中反复辗转。你想碰一碰枕边人,好知道还有一个温暖的归宿,然而又一次失望了。枕头是冷的,你甚至都不再想思考他到底是半夜离开了还是根本没有回来过。

你仰望着天花板缓缓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开始回忆三天前就决定好的日程:是的,你得起床,给自己榨一杯新鲜的西柚汁,稍微在跑步机上出一些汗,沐浴,亲自做一顿有法式炒蛋的早餐,在晨光中坐在窗边喝一杯低因咖啡;你会看着那套白色提花缎长裙,最后一次检查它是否熨烫平整;你约了发型师和化妆师十点来家里,他们会花上四个钟头或者更多时间,把你那头美丽金发的每一根发丝打理妥帖,给你涂上艳丽的枫叶红色的唇膏,让你的皮肤看上去有玉石般的光泽,眼睛明亮顾盼生辉,尽管你事实上苍白憔悴,眼睛底下一圈青黑;你要戴一条珍珠项链,密密匝匝三层,紧贴着你天鹅般的脖子,每颗珍珠都有半个小指肚那么大,搭扣是一朵黄钻攒成的花,穿那双镶着水晶的白羊皮高跟鞋,跟童话里的公主舞鞋相差仿佛;别忘了你的戒指,你的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当年杂志和报纸社交版上曾不遗余力地描述过它们的古老、精致和昂贵;你要穿戴上它们,像穿戴战袍一样,你得告诉世人你还是曾经那个你,曾经那个美丽、高傲、一颦一笑一怒一悲皆能征服世人的你。

然后你会坐在那里等待,等一辆加长的礼宾车,他终究会按时回来的。你将挽着他的手,在镁光灯的重重环绕下优雅微笑,你们依旧是一对璧人,是永恒誓言的具象,是这个道德已经将近分崩离析的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顽强对抗着滔天浪潮的海岬。

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光在天花板上滑动,你追着它看,看着它一点点没入房间某个缝隙。你发觉自己眼泪滚下脸颊,没有缘由而且不受控制。太阳还没升起前的清晨是冷灰色的,世界诞生于午夜,成长于朝阳,丰盛于傍晚,一边华美地绽放一边死去又重生,但生死的界限不是分明的,冷灰色的清晨里世界的幽灵与胎儿是一个整体,它裹着雾气正爬出铅棺。你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你早就不该有多余的力气哭泣了。你要再睡一会儿,还能再睡两个钟头,等到太阳升起。如果你无法入睡,你就应该拧开灯,推开这些没用的鸭绒被,穿上厚晨袍,去榨一杯西柚汁。

*看啊,她醒来又睡去。*

你重新闭上眼。你开始想象或者回忆某一个春天,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的光轻纱般绕在灌木和茵陈上,紫罗兰开出了第一朵花,画眉鸟的叫声婉转轻盈,你看到十几岁的自己站在那里,穿着寄宿学校黑色白边的裙子,长发梳成一条辫子,脸颊在阳光有一种明珠般楚楚动人的光晕。你唱着歌,你忘记了自己唱着什么,但满心欢喜地唱着,你在微笑,那种微笑不是被完美控制住的面部肌肉的牵扯,那就是微笑,从嘴角到眼睛深处,是内心那些满溢了的欢乐带来的色彩和明亮。

多可爱啊。

你在昏沉中想。谁不会爱她呢?她像能抚慰一切苦闷和迷茫,那些青春、那些美、那些闪耀的近乎神圣的微笑。睡吧,你无声地说,再停留一会儿,停留在这个难得的,她已经长长久久不忍去回想的梦中。

*当她们审视早晨,孤独地——

或者在殷勤的灯火的光辉中,

进入真正面貌的呼吸,

后来,只有一线反光。*

你睡得不沉,但终归睡着了,然后你真正地醒过来。晨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地板上织出淡淡的花纹,你看着它们,居然有一点点高兴,觉得该给自己一个拥抱作为奖励,因为你没有把手伸向安眠水、镇定剂或者威士忌瓶子。很长的一段时间,你得依靠它们来入睡,而后仿佛被什么追赶一样醒来。你的医生严厉地警告过你,甚至强硬地没收过所有药物和酒精饮品。那真是个糟糕的记忆,你烦躁不堪地在房间里徘徊,眼镜里全是熬出的血丝,恶狠狠地看着所有人,医生、护士、女佣人,还有镜子里的自己。你没有暴力行为,但他们都瑟缩着,他们悄悄说你眼睛里有嗜血的魔鬼在张牙舞爪。直到第三天,身体终于到达极限而开始自我保护,你疲惫地昏了过去。

后来连医生也不敢再采取这样激烈的治疗。

他们知道你病了,他们都知道,他们那样傲慢地自以为在规劝地指责你:你不该喝太多酒,你不该哭泣,你应该做些运动,你应该保持住社交场上的游刃有余,你应该微笑,你应该快乐,你应该满足。你还有什么不满的?美貌财富天赋运气,哪一样你没能拥有到令人嫉妒?他也知道你病了,或者说只有他真正的知道你病了,他那样忧伤地注视着旧相册,在越来越少的共进早餐的时候透过你看向往日的残像,那眼神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漫长的、沉默的、只有他一人知晓的送葬。

你们曾经一体同心,或许正因为他爱你,过于爱你,才无法面对你的痛苦。别人眼中的金色大道,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那是条铺满碎石的黑暗的路,他背向你,不在乎你在身后是否疼痛,是否啜泣,不在乎你一声声呼唤,他不转身、不回应、不抚慰,但他没有放开你的手。

他爱你这一点始终毋庸置疑。

你终于起了床。你对着落地穿衣镜里那张陌生面孔努力笑了笑。你在那丝笑容里找到了熟悉的影子,跟墙上等身大照片上的人笑得一模一样。

那是张手工染色的照片,用最柔美的颜色和笔触描绘,呈现出粉彩画的质感。少女穿着希腊式白色打褶长裙,长长的金腰带绕着纤腰束了三圈,头上戴着枯萎的紫罗兰编成的花环,披散的发卷垂落在肩头。她伸出双手,指尖竭力伸长,用一种渴望至乞求但终将落空的手势,头微微偏着,嘴角扬起,有一行泪从眼角滑落。

那是二十一岁的你,那是那一季的舞台上最哀婉动人的欧律狄刻。后来你还会是安提戈涅,是美狄亚,是莎乐美,是麦克白夫人,是朱丽小姐,你在舞台上一次次经历了爱恨、背叛、嫉妒、阴谋和放纵,你一次次拥抱死亡,那种姿态过于美,让观众们如醉如痴,他们投向舞台的玫瑰花淹没了地板,像一湖血泊。再后来,这些本应只活在纸上的女士们,她们的灵魂一层层缠进了你的灵魂,她们的命运一丝丝织进了你的命运。

你喝了西柚汁,你在跑步机上快走了半个钟头,你放弃了沐浴,转而用加了橙花精油的热水泡了澡,早上的法式煎蛋做得很棒,咖啡也很香,你没有用低因豆,医生说咖啡因能刺激多巴胺分泌,你希望那能让你更愉快些。

发型师和化妆师准点来了,他们拥抱你,赞叹你气色不错,奉承你的美貌不减。他们专业且轻柔地开始工作,一个年轻人看着房间一角的唱片机,小心翼翼地询问需不需要来点音乐。

“可以。”你说,“您随便挑吧。”

你闭着眼睛听着轻轻的翻捡声、唱针碰触密纹唱片初那一阵沙沙声,然后流淌出舒缓轻柔的钢琴声。是门德尔松的《无词歌》,不是什么炫技的曲子,比通常的演奏更慢一点,指下每一个音都异常明确,声部联系处理得毫不含糊,有时候会有一点极轻微的停顿,像一个暗示或强调般突出主题,又行云流水地进入一段清晰明快的高潮。你忍不住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那个挑唱片的品味过于好的年轻人,个子中等,穿着学徒制服,长相符合这种高端服务团队对员工的要求,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他不同。你觉得自己无端松了口气。

“……您不喜欢吗,夫人?”年轻人接收到你投来的视线,忐忑地问。

“不。我很喜欢。”你说。

那本就是他献给你的礼物,他刻意地在演奏时模仿着你在台上念台词的那种风格:稍微缓慢但有力地咬字,音调充满流动的情绪,在某些需要暗示或强调的地方似不经意地留一点让人回味的空白。唱片录制于你生病后,那时他还怀抱着希望,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持续时间长了一点的风寒,不久之后就会好转。最终他的演奏和祝福与床头的玫瑰花,与包装精美的甜杏仁糖一样,成了起不了任何抚慰作用的抚慰品。

他找了最好的医生,他把家搬到山明水秀的湖畔,他尽了一切努力让你感到舒适,你们依旧同床共枕,但你知道,他渐渐认命了。

毁灭和挣扎的过程从来不像文学和舞台上能呈现出的那么美好,再多的爱也掩不住失望与恐惧,有失望和恐惧就会近乎本能地逃避。这不过是本能而已。

“我很仰慕您,也很仰慕指挥先生。”年轻人大着胆子继续说,双手不安地扭来扭去,“我很高兴您能复出。”

发型师手停了一霎,从镜子里飞快地瞪了年轻学徒一眼。你几乎要为这样的体贴和谨小慎微感到好笑,这究竟是他们职业的要求还是他的命令,你不得而知。

你微笑地接受了年轻人拙劣的奉承。没有记错的话,你离开舞台已经长达十三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你并不是很相信这个世界还记得一个久不露面又年华老去的女演员,至少,他们不会记得你曾经在舞台上光芒万丈,如果他们勉勉强强记得你,那只因为你是他的妻子。

想要复出是谁的主意呢?你默默思忖,你还想站在聚光灯下,面对黑暗的观众席,把自己全部身心沉入另一个女人的被创造出的人生吗?你知道他是希望的,他爱作为女演员的你,他说过第一次见到你时,坐在剧院第三排中间靠右,他说他是哭着走出剧院的。那时你还年轻,他也还年轻,他渴望认识你,他给你写信,给你送玫瑰花,每次都订同一个位子的票。你们命中注定会相爱,你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那么多同样年轻英俊,同样会写信会送花,同样真诚地愿意爱你的年轻男人中非要爱上他。

但你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生病的是他呢?你能做得与他一样足够好吗?还是会抛弃他呢?

这些造型艺术家们严肃地审视着自己的工作,他们的表情告诉你成果很令人满意,他们催促你去换上那件提花缎长裙,戴上珠宝,好进行最后的修饰。女孩们帮你穿好衣服,她们都很年轻,身形窈窕,裹在朴素的学徒制服里一样美丽动人,她们偷偷抚摸着长裙上精细的绣边,眼睛里反射出珠宝的光芒。你猜想着她们的内心活动,也许只是单纯地赞叹,也许正幻想着自己身着这套华服,更有野心一点的也许正立志有朝一日也要被人簇拥,通过才华或美貌,如果要你要演这样一个角色,你还需要别的素材,她来自小镇还是城市?贫穷出身还是良好的中产阶级家庭?家人爱她吗?她是温柔的还是犀利的?她是自信的还是假装自己自信的?她聪明吗?她能被人爱吗?

好的,你假设她是一个美貌的、来自小镇贫穷人家的姑娘。她独自来到了大城市,她天生有种讨人喜欢的能力,或者说,她天生能演出别人喜欢的样子。她在一家时装屋做事,每天的工作除了给裙子缝边,就是半跪在地上给女士们整理裙摆,她在时装屋主人的名流酒会上端茶倒水,一个剧院经理会给她名片。

只到这里了,命运出现了转折,接下来的故事由剧本决定,作家们会写出什么样的故事与你无关。

你在穿衣镜里看到了十三年前的自己,眼角多出的纹路被细细掩盖过了。你庆幸自己腰背尚且挺直,撑得住这身沉重的衣袍。

“你真美。”有人在门口说,一屋子人恭敬地叫着“指挥先生”,然后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他的眼中始终只有你。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支玫瑰,与多年前站在剧院后门口的样子一般无二,眼中的迷恋、温柔和渴求与多年前也一般无二。

“你真美。”他又说了一次。你知道他在等你伸出手,总是这样,你要是不伸出手,他永远只敢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你。

你伸出手,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你看着他快步向前,一把握住你的手,握得很紧,他亲吻你的手指,反反复复地吻,你看到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你想,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的样子了,他也老了,鬓上已经染了霜,眉心出现了刀刻的印记。你想抬手摸一摸他的脸,然后你听到他说——

“你回来了……”

你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湖蓝色的,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沉溺在那里,然后永远地留在那里,不论时光和世事如何变化,你都活在他的眼里。你的生命会比它实际拥有的时间更短,也会更长。

“我回来了。”

他用尽全力抱着你,不管会不会弄花你那精致的妆容,你感到有水滴在肩上,你知道他哭了。

“我回来了。”

你说。

你微笑起来,你涂着艳丽的枫叶红色唇膏,笑起来一定非常迷人。你捧起他的脸颊,半仰起头索要一个吻。

“我回来了。”

*先行于一切告别吧,仿佛它在

你身后,像刚刚过去的冬天。

在所有的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而你的心,穿越冬天,竟然存活下来。*

化妆师再次来为你补妆,他坐在一旁,无比迷恋地看着你。他絮絮给你描述着今晚的慈善晚会的安排,他将亲自演奏一首《桃金娘》,然后领着你走上台,宣布你的归来。他告诉你有很多老朋友都期待着见到你,那些最好的导演和编剧们,他们都会为你着迷,他们会帮你再次在舞台上闪耀。

你的心很静,你演过那么角色,早就知道如何编写一个完美的结局,你生来就应该站在舞台上,你的人生就应该成为一出一波三折、结尾隽永的戏剧。

天生的演员,天生能演出别人期待看到的样子。

你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兴奋,你凭着记忆扮演着十三年前的自己,你问自己,恨他吗?你恨那个声称爱你但在心中早已抛弃了你的人吗?

答案是恨的,你甚至觉得他过于残忍,你愿意,也决心用同样残酷的方式报复他。

他不知道,你的小手袋中藏着一把珍珠柄的掌心雷,许多年前就备下了。十年前?或者十二年前。

人都需要一个死得其所的地方,你要选的始终是舞台中央。

*如果尘世已把你遗忘

向沉默的大地说:我流动。

向湍急的流水说:我存在。*

那会是怎样一个盛大的落幕呢?你能想象到。剧院里名流济济一堂,绅士淑女的华服珠宝与剧院墙上金色雕绘交相辉映,大簇鲜花装点在每个角落。他要演奏的乐曲是舒曼送给克拉拉的结婚礼物,他也一定会将这首曲子演绎得无比动人。猩红色的天鹅绒帷幕落下,他会站在聚光灯下请你出来,用最骄傲的语调宣布你,本世纪最伟大的舞台剧女演员即将回归,中间那十三年七个月二十一天实在是太难熬。你将向满堂致意,用属于往日那个黄金年代的风仪,接受他们或真诚或虚伪或纯粹礼貌使然的掌声。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你,他比你更加激动,然后他会回到他第三排中间靠右的位置,注视这场复活仪式的完成。

你独自站在台上,你想,欧律狄刻在告别的时候,其实也微笑着。

“永别了,我亲爱的丈夫!”

你在心里说。



**出自里尔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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