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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工业中心

作品:我与电影若干事

四、我的烂片奇异冒险Ⅲ
2022-11-29

2021年前,我一直很讨厌看某些电影从业者朋友的社交分享。那种天下盛世、月入两亿的豪阔的感觉,比较嚇人。

在那个阶段,你几乎不能跟他们开口讨论任何电影的优缺点,因为无一例外,话题会拐到老板、主创的秘辛上去,这跟炫耀行业豪阔步出同源,谈笑风生间,身家没有十个亿、作品总票房没有100亿,都不入法眼。我知道他们的事,就好像我也有100亿,我做的这行,是大买卖,数字小了不谈,要谈也去漫咖啡谈——我们这边的漫咖啡可以抽烟,曾经有个笑话说小于40万的生意都不配进漫咖啡谈。

2021年,中国电影“稳中向好”,中国票房差一点够到全球年度第一。当时的大家并不在意电影质量,发烧友、电影人之间经常能看到的论辩话题是中国电影市场需不需要漫威宇宙之类。这一年,我曾经从业电影的朋友有两个转行,一个开始传销医美抗老,一个开始传销减肥茶汤,朋友圈没有很大差异,仍旧是天下盛世、月入两亿,充满勃发的生命力。

2022年,转战减肥茶汤的朋友再度转移阵地,开始传销医美抗老。他生机不减,中国电影“需要救市”。

于是2022年底,我开始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要搞成功传销是得有点东西;第二,你没钱了,搞传销的都不搞你。

 

2019年,8月16日的下午,陈木胜导演(Benny Chan)与一位年轻编剧一道,自己去趟了一部不大行的电影回来,开始向我们吐黑泥。

之所以要记载到这样详细,是导演他真的没忍住,比任何时候都情绪化,直说该片的Ending太过离谱,一头牛干翻打不死的大反派,嚇得身为男生的年轻编剧在看到公牛杀人时失态大叫出来,爆出英文粗口。

他说:“以为在看侏罗纪公园的暴龙出动,那头牛惨被抹黑了!”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部片、哪个镜头,因为我已经看过了。作为一个《侏罗纪》新老全系列的忠实粉丝,甚至连取ID都参考了机器暴龙命名的超级暴龙黑粉,急忙狗头军师一般黑我正主(暴龙)言道:“他这个效果其实真的很像新版侏罗纪世界的第一部,最后谁都干不过那个暴龙,突然水里跳出超级大的沧龙把它咬死了。”

可是Benny导演没有接我这个话茬,也不打算给这电影面子,只强调说“完全不合逻辑的剧情,我很是惊讶,那些监制为何不警觉导演呢!无论人物剧情都不人性化!表面得很。”

这里牵涉到该电影的一个剧情,一对孤儿院长大的弟兄好友,三十年未见,一朝相逢相认,便从对立变作互相帮助。

这当然是情节设置中的绝对煽情点。Benny认为这份煽情恰恰不合逻辑。导演说,“两个人不见三十年,我不相信这份感情仍然存在。就算存在心底深处,都要用某一种方法把它激发出来,才有戏剧效果,等于反思人之初性是本善还是本恶。”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在精益求精的从业当中,他无法改变一样很无奈的事情,那就是而今现在的很多电影主创与编剧,其实“不够”的不是奇思妙想,而是实际下沉的生活体验。导演在“狮子山下”生长,在1970年代初期,香港有《狮子山下》片集,以家住九龙黄大仙区横头磡徙置区第二十二座小市民为主人翁,虽非同楼,这正是Benny导演出身的社区。

童年贫苦、少年得志,他确实会有三十年不见的朋友,可能还不止一个。他那种清醒又残忍的批评,恰恰强调出了幕后创作者“入世”体验的重要性。

在LOTER,窗明几净,用透明花瓣杯,泡一杯正山小种或阿拉比卡咖啡,写了一夜勉强爬起来,恰逢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见窗台上半死不活的入门级绿植,与运动不足过度肥胖的品种猫——这是常见的剧本创作环境。这不是年轻剧本创作者们的问题,这是商业高速循环的一个细胞,老师、老板、老板的老板、隔壁团队的前辈,人人都在催稿。

油条都没空下去买一根,咸鸭蛋也不知道行情,能有个毛线人性情感的体验。只有奇思妙想,只剩下漂浮的“点”、“梗”、“桥段”,是神经衰弱,是噩梦伴随,依稀可以拿来再榨出几滴剩余价值,还要四面防着交稿不给钱、一稿被多吃。

冰冻已三尺,岂由一日寒。

 

在Benny戳我们去睇烂片的经历里,有两部都是同一位动作演员主演,先后在半年内上映。前一部因为是著名IP的独立外传,评分其实尚可,第二部完全就惨不忍睹,当年只有3.3分,方才就在成稿时我又去瞅了眼豆瓣,毫不意外是更低了,只剩下3.0分整。

先说第一部,这一部映前,因为挂名是袁和平导演,Benny表示他还是想看看。他对八爷仍怀有期待,就像他对星爷的新片也有同样期待,他说这些“应该难以突破新世代人的要求,但也应该是有质量”。期待越高,失望越大,那整个电影的一系列操作都很奇特粗糙。

譬如先在成都电影电视学院做点映,却并不是全片点映。这是一部几乎不可能靠剧情取胜的电影,它的剧情复杂度和严谨程度远不如后来一系列同类型的缺钱网大,然而它的选择是,点映只放映40分钟的电影——除却剧情保密原因,我几乎想不到还能有其他可能。

这部电影我没有赶上点映,跟Benny交流40分钟点映情况时,他说了很大一段话来表示不高兴。他说:“这样放40分钟电影对电影人来说是一种侮辱,一套不完整的戏为什么要放给观众看,身为观众我会说一句:我不稀罕!别侮辱我智慧!”

导演当时的情绪显而易见,因为他是陈木胜呀,他说这种话的分量是很重的,是一个多年来站在较高山顶的从业者对业内乱象的愤怒炮轰。正常情况下,我只需要顺着他的毛撸一撸,哄他开心就行。毕竟他是我这微不足道的、电影小世界的第一个奠基者,我们其实只需做可爱的佞臣,拣他爱听的说就行。

可那时我又偏生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我很担心这是内地发行方的主意,又觉得虽然我们都不喜欢,可是内地的电影市场是把持在地推宣传和发行商手里的,万一这是流行趋势,Benny的“孩子”将来也不得不为之,到时候大家又要说些什么、如何自处?台阶都被自己提前吃了,恐怕是不妥当的,最好是现在就把这想法挑明了吧!只要导演新的一部电影可以被更多人看到、更多人喜欢,发行商真要他点映40分钟又何妨呢?

于是我告诉他,可能宣发方面就是故意把优秀的打戏部分放出来吸引观众买票入场看全片。

说完以后,Benny沉默了。估计也是谂到拗不过憨批宣发是常有。他气到沉默了一整天,第二天又元气满满,嗷嗷叫着如今功夫片太少了,他还是想看看这个片。

这他没有觉得是烂片,也就没有戳我等去趟雷。二十来天后,他自己终于捧场睇过,回来以后,怨气更多。

他觉得男主角的设置很失败,第一演员“没有压场的星级气场”,第二“动作不好看,旧式而没设计”。他说完这句,我终于找到做可爱佞臣的机会,高呼非常赞成!

这部电影——我认为单指这一部电影是不完全的,应当将这个地图炮直接扩张到2017-2021的绝大部分中国功夫片类型电影——正如Benny所评价的,“每一场打只是破坏又破坏,打烂东西”。这种旧式的设计现在很普遍,“是大家心中功夫片的样子”,只做到这样就行了。场面很吵、乱而火爆,实际一招一式没有目的性,显得很廉价。连电影人自己都觉得唬得观众即可,不需要步进,不需要设计新的招式动作,不需要考量环境因素、人物性格、动作逻辑。

当然,还“不够烂”。意思是这部电影它问题很多,到处都是问题,在导演分析,角色不接地气,全片只有一个女性角色算勉强符合逻辑差强人意。可它还“不够烂”,观众仍然是愿意买飞入场的,还是给出了1亿多的票房以及当时5.8分的豆瓣评分(现已降到5.5)。

数年后回望当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对一些东西存有温和的纵容。角色有问题、动作设计有问题、电影宣发操作有问题,我们身为观众,无论是怎样走进电影院的观众,统统不应该保持“不喜欢,但能忍”的心态,幻想这批主创下次就会进步。胡搞都能骗钱干嘛要进步。

下一次,问题只会变成更大的问题,甚至变成一场灾难、一个闹剧。

 

在“有些问题”的第一部功夫片上映半年后,男主角又有一部时装动作片,饰演一个警察。正是那部令人震惊的3分大片。

整个电影内容我已不想详述,反正我是在电影院看的,体感是,要么导演和主演磕了药,要么是我进门前撞过头。整个电影从剧情来讲根本不能算是时装动作片,因为还有非常重要的奇幻因素,什么男主角小时候掉下海被龙救了,身上纹着龙是他的保护神啥的……最终解决反派的也是海里的龙……整个故事就是,男主像个神经病,男主说真的有龙,最后男主搞不定反派,真的有龙是龙搞定了反派……

我真的好无奈,连时隔几年后重新想要整理关于这个东西的记忆,我都不得不频繁使用省略号来拖长思绪纾解我的一头老火。

一如很多功夫片必有的套路,男主角在中间因为同为警察的女友被绑失踪消沉了,这种套路就是,他必定是要因为什么原因振作的。结果他是另一个像磕了药似的女性角色,强行给他戴了副耳机(我说的都是原画面剧情)听Walkman,音乐暴起,又响亮又神经又特别迷幻,他哗叽一下仰卧起坐折起身来,就根据这个同前后文完全不搭也没有铺垫的背景音暴起开始凶猛锻炼且振作了起来。

电影院里当时大概三四个人,看到这段我笑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我后面有个人笑到疯狂蹬我的座椅。这段我不知道他这电影想表达何种情绪,反正肯定不是我们接收到的这种绝对猛烈的“笑气”。

自从《我是谁》里的成龙跳下摩天楼之后,搞点玩命动作是时装动作片的卖点。这部烂片也一样,跳的是澳门塔。据我知道,那边本来就可以蹦极,这片里也是用的蹦极手法,大家各自拴着跳下去弹上来。正常的动作片用到这些元素,肯定是要利用蹦极运动本身的特性搞点空中交锋或者反败为胜之类的先锋设计,这里就没有,大家就是下坠上弹比颜艺,一个两个表情巨他妈颜艺。这可不是第二个爆笑点,这其实是第三个,第二个点比较没有特点唔需要说,反正我猜若有人去趟雷,看到自然会笑的。反正,总之,我们这三四个可怜人看到此处又发出了惊雷般的爆笑声,电影院里充满了快活的观影气氛。

这段之后,坏人跑路,逃向码头,开走快艇。龙就在那时出现了。是所谓的“九龙”。我非得好好说下这个“九龙”,通常提到“九龙”若指的是实体的龙,大家会联想到什么?九龙壁一般的恢弘景象对吧,九龙盘旋升天什么的。

——不好意思,这建模比较贵。所以这部烂片最终采用的设计是……九头龙。

九头龙跟九尾狐一样也不是不可以吧!只要设计得说得过去,近年《哥斯拉2》里三头龙我们也是觉得蛮有味道的不是吗!——没错!人家头身比例看着像那么回事啊!在这部主创不把药碾碎了和面吃了三斤拍不出来的电影里,这个九头龙是……完全中式的细条龙身,到颈部,大约相当于蛇类的寰椎枢椎位置那里,陡然绽开九个龙头!!!

WHAT THE FUCK——————!!!!

Benny导演大概不知道我也会爆英文粗口吧!那天在电影院里看到这玩意儿我真的瞬间就站起来吼出声了!

这个“九龙”的设计,照我看,完全就是一把被台风吹倒过来的雨伞!还没有伞面支撑连接那种,只剩下伞骨。

而该部电影的结局是……是这九个奇妙的中式龙头拿反派打排球,你顶一下我顶一下,一直把他顶回岸上,就结束了……

我看完了!我毅然在电影院看完了!我看完后觉得好累!!是笑太多了笑到筋骨酸痛的累……

男主角这个演员,不能说彻底就被这部混账电影给毁了前程吧,负面影响是一定有的。从5分多的电影开始,全部主创就没有对不合理、不合逻辑的内容和设计产生任何警觉和抗争,3分电影出现只在早晚。它那么荒诞,可它会被生产出来并直接甩观众一脸这事儿,一点都不荒诞。

 

2021年10月,Benny导演已经去世一年多以后,一天下午,偶然地,我在Facebook APP上发现有人在他去世消息传开后,上传了一张同学录图片。是1974年6月10日他写给圣公会基心小学补习班同学的留言。

留言人就是这位同学本人,她对导演表示了怀念。他们只有四十多年前的童年缘分,这份稚子友情,正如导演曾经对我们说过的,两人不见四十多年了,“就算存在心底深处,都要用某一种方法把它激发出来”——“才有戏剧效果”。

不是寻常方法,是他的死亡唤起的回忆。

实践他的理念,充满戏剧效果,电影都追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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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提到的“九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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