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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工业中心

作品:我与电影若干事

五、如何让自己活在电影里
2022-12-13

我其实听说过这样的传奇,几位七十岁老妪手持自己创作的Fanfiction(同人志)小本本,操满口克林贡语,在SDCC欣然碰头面基。她们是初代《星际迷航》的铁杆粉丝,固然克林贡语跟世界语一样,并没有很广泛地传播和使用,然而它竟仍有人掌握并使用。是活在梦里的爱好者们在使用。

《星际迷航》(Star Trek,简称ST)作为经久不衰的两大科幻世界级IP之一(另一部当然是《星球大战(Star Wars)》,简称SW),其创作涵盖当然不止电影一个类型,不过近年它倒仍是有电影续作的。《星球大战》亦然。这两套IP,最有趣是,分别指向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类种群延续前提下的未来:在《星际迷航》里,人类不断冒险触探更辽远的宇宙疆域、记述结交各种其他星域文明,一切是积极的、和平的、向上的;在《星球大战》的宇宙观中,诸多高等文明都不得不跪伏于军事强权的高压之下,绝对力量就是绝对权力,只有掌握原力的武者和追求独立的反抗军尝试着惊天一搏,为所有被奴役的人们争取自由。

我许多电影爱好者朋友,大抵会因为个人喜好,倾向于这两种未来观中的一边,比如我本人,显然更期望人类步伐终究通向《星级迷航》所描绘的未来图景,这种态度使然,做人要有仪式感,每当有《星球大战》系列IP电影新作上映时,本人必着《星际迷航》粉丝宅Tee乃至联邦星舰企业号(《星际迷航》中主角组所在星舰U.S.S. Enterprise)船员制服(没错,我有重金购入过科学官蓝色款)买首映票第一排正中间的票专程前去砸场子。而且一定要等SW片粉丝人齐了以后,在第一排甩开外套,露出ST世界装备真容,并充满仪式感地抬起我的右手,摆出LLAP的手势留影……这是ST里的瓦肯礼经典手势,意为Live Long and Prosper(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完事以后,迅速套好外套,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观影全程一定态度肃穆、安静如鸡,以免被周遭愤怒的SW粉丝直即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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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走错宇宙”并不是我们追求的活法。我所认识的发烧友们,可能更多是想让自己就活在中意的“宇宙时间线”里,并且幻想自己就是那故事中最爱的那个人——是本人,正经历——那大银幕当中呈现的,其实存有艺术夸张成分的命运与节奏。

这不是独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叙事,我确实曾在我老豆年轻时的照片里翻到过他cos《死亡游戏》里李小龙经典造型的留影,没错,就是那个黄底黑条运动衫造型。我爸是先天性的超级大近视,戴一副酒瓶底,这又有何妨,谁特么没有年轻过?何妨留下一两张活在梦里、让成年后的带孝女偶尔发现时会先愣三秒而后发出惊天爆笑的艺术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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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不止三秒就是了。后来再翻我爸的博客,发现他偷摸把那张旧照删了,我猜可能是因为我笑得太大声的缘故,自觉很对不起他。后来介于我的个人经历,我发现这病是有可能遗传的。我在当初很难搞到手的时候,就第一时间海淘购入了全套《哈利·波特》电影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全套校服——蛇院的,因为我非常喜欢西弗勒斯·斯内普教授。

这套衣服主要的作用有二,一是去看《哈利·波特》系列IP续作的首映时,充满虔诚地穿上,宛如去学校接受点名那样,衣冠整束,款款而行……然后在逐渐停止营业的综合商业体内穿着这套格格不入的“巫师装”百无聊赖地瞎荡几个钟头,直至0点入场,看个首映。

二则是穿了去参加漫展。有别于很多“不方便”的cosplay服饰,这套衣服在不寻常中显得格外寻常,没有很怪,而且磕风保暖,特别适合参加秋冬的展子,就是正常的一套:大衣是真大衣,幕天席地,裹一裹哪都能去,羊毛衫羊毛短裙甚至是真羊毛绒的,暖和好穿,搭配加绒的连裤袜更加是buff加满限定无敌,还方便跟同好认亲。一个场子流窜下来,“你是蛇院的?我也是蛇院的!”这类亲切的话语可以听到很多,遇到戏精的朋友还能各自拔出魔杖念几句不会切实生效的咒语,忘记在这条宇宙时间线自己与他人乃是物理麻瓜的悲伤事实。

 

当然我们这代人的“入戏”做派,不可能止步于穿戴。做人要有仪式感,这是绝对要贯彻的,可以渗透到全部生活的细枝末节。

譬如我喜欢金刚狼(Wolverine),所以工牌链条上一直挂着他的军牌,上面印着LOGAN 45825243 T78 A这些私人数据。这个军牌并非饭制品,而是所谓的“电影正版周边”,新版《金刚狼》电影(X-Men Origins:Wolverine 2009)上映后,版权方干了一直以来好莱坞电影流氓公司一定会干、绝对会干、每次都干的缺德事,即将持有版权的X战警旧三部曲与金刚狼新片一道,出了一个合集铁盒。我有很多这类铁盒,收多了你就会发现,他们有很多理由出铁盒,有新片可以出铁盒,没有新片可以凑个“xx周年纪念”出铁盒,有演员从艺多少周年了可以出个专门铁盒,有演员去世了他们会出纪念铁盒。甚至不是铁盒,就是合集,就是塑料加纸壳,也可以出纪念纸壳,分不同多种特殊封面,你买不买?你爱不爱?你不买,说明你不够爱!

我的工卡链上挂着的正版军牌,毫无疑问是我作为发烧友的虔诚勋章,是爱、忠诚与倾慕外加消费主义堆砌出的荣耀LOGO,我有很多这种宛如口红效应般的电影衍生消费品、小周边,它们几乎占领了我周身上下许多细枝末节的角落。官方不管上我自己花钱弄也得管上,生错了宇宙线,我哋攞足辛苦钱开个新虫洞,周边作伴,继续发梦。

除却金刚狼以外,我又是超人正义联盟的粉丝,脚踩DC漫威两条船的结果就是,你所有的IP钱都会花,给你榨到一滴都不剩下。这就够了吗?这还远远不够!曾经在亨利·卡维尔版《超人:钢铁之躯》上映前夕,导演扎克·施耐德携主演来华,在上海做过一次见面活动。我们做了一张异常精美的“正义联盟成员ID卡”,在汹涌人潮中,勇敢地挤到了扎导的面前!然后!递到了!他的手中!!

卡片真的超精美的,扎导也非常感动,他双手捧定此卡,问我们说:“这是送给我的吗?”

出乎周边宛如海浪一般的人群的意料,我的老友同我一齐,大声吼道:“这不是给你的!这是让你签个名立个誓言!如果你有生之年拍了《正义联盟》电影,我们就把它送给你!不然你就得不到!”

他真签了,刚签完名,我老友就把卡给抢回来了……

那是2013年6月19日在上海,黄浦区兴业路新天地南里广场发生的事。我们其实完全不能知道,这段话到底有否在一个有可能立项完成这个宏愿的导演心中留下过印象。真的不能知道,也不可以如此妄想。可是他参与执导的《正义联盟》电影版毕竟是在2017年11月16日点映上映了,我们都有去看。以及,2021年3月18日在HBO Max等平台上线了这部影片的“扎克·施耐德导演剪辑版”……

很可惜因为联络、工作、疫情等等的原因,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去到美国、或请朋友代劳送赠那张卡片给他。甚至在几次书房整理之后,原卡已经不知所踪,都不晓得他签过名的那张哪一天在何处会突然“哇唬——”一下弹出来,飘落我的眼前。总之我们真的欠扎导一张“正义联盟成员ID卡”,他做到了他能做的,而我们该做的还没做到呢。

只能先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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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1日,我的一位老友给我发来微信,直接说她明日去绍兴柯桥,彼时陈木胜(Benny Chan)导演正在当地拍摄电影《危城》。她问我及其他几位朋友要不要来看看。当时Benny导演的剧组在此地,与柯桥镇政府合作,建起了一套完整的古建筑群,用以拍清末民初背景的电影。

电影故事的时间发生在1914年,数年后,我才发现导演八十年代末拍摄的一套录像带电视剧《名门》也是发生在同一背景时间下的。很可惜导演在日,我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头去问一问这一年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徒留无限想象。我也曾想要与导演讨论《危城》,起了很高的话头,问了一些电影人物设定方面的细节,导演却回答我说:“危城的确在创作上有很多的不足”,又说“我对危城实在太多遗憾”,“从此只作大路的总结,也不作详细分析了”。我并不想令到他为难,就没有再问过。

在2015年的那个夏日,正是当时,老友问我要不要马上来柯桥与她会合,说不定可以见到我一直很崇拜、到处给人推荐的Benny导演。

在此之前从未有做此想。因为电影导演到底给人感觉还是不一样,我是确实没有想过要去“见一下”什么的。在此之后其实常常后悔没有早一点有这样的冲动想法,有很多可能,你迈出那一步就可以有了。

收到微信后的第二天,我抵达柯桥。确实Benny导演当时是在柯桥拍电影的,也的确我们根本就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宾馆,玩耍的两天也全都是在他们的片场周围转。当时一起游览的一班老友,每一个都在片场或者宾馆偶遇了导演,就我没有看到过他。最近的一次,是我前脚才离开去赶火车,后脚导演就跟她们直接打了照面。

回家以后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好运是不是早在两年前,我们从扎克·施耐德手里头抢回那张卡片的瞬间就恶贯满盈、消耗殆尽了。

但柯桥的景色是很美的。江南夏日的浓绿风景,好像山水画。我们在鉴湖泛过舟,忽然想起秋瑾女侠。当年是年,她与我们是年纪相仿的,革命人何尝不是梦中人,我们在轻舟上谈及她,谈民初的轶事。

她殉难也是在公历七月,是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六月初六(公历7月15日)《危城》的故事发生在她殉难的七年之后,如果1914年她还活着,没有人会断她有罪,或许她的丈夫也不至于怀忧病逝,也许他们亦会在那年七月,泛舟鉴湖,并且谈论一个迎击了巨大变革的、新鲜而不安的现实世界。

这其实,才是我第一次,真正活在电影的世界里。在一部“古装片”的片场,完全做了跟当时人、当事人一模一样的事,可当时我毫无感念。我只是忧心可能见不到导演,又急于卖弄——在娇花媚柳、漪荡碧波间,既没有去看花,也没有去深嗅那湖上今古皆同的水草气息,我只忙着对朋友们卖弄那些我从书上看来的、别人的往事。

拍摄《危城》用的小城镇造得很漂亮,当时视作鉴湖公园的二期工程来做,大家都以为拍摄完结之后,可能可以参观。次年我们这班人中有一位专登又去拜访了这个片场,才发现园方居然用栏杆将全部拍摄用的建筑和布景都简单而粗暴地围起来了。它们不再是整个美景的一部分,而像是假造的模型与受困的囚犯。

又过了四年后,还是这位朋友,她心有不甘,又去了一趟。回来后更加伤怀,向我们描述说,根本没有任何人养护那些被围困的古建筑,漆皮都已剥落,整个造景无人问津、破败不堪。

在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陈木胜导演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宇宙时间线。

也许他已经真正突破了第四维第五维,好像《星际迷航》里企业号柯克舰长的独白里讲的那样,“继续去探索未知的新世界,勇敢地航向前人所未至的领域”去了……或者更简单,他直接转职去做了个天使什么的。

在这样的一个夏天已死、秋风徐来的日子里,我的老朋友之一,对我说道:“多么可惜啊,本来那么漂亮的一座城,我以为可以长久留在鉴湖的风景中呢。”

刹那间、当是时,我好似被什么击中了,是陡然顿悟到曾经我们在那风景中,只是徜徉冶游,真有活在电影的盛景与美梦中。我又忆起鉴湖,又忆起鉴湖的风物,又忆起那些鲜花那些柳丝那湖上水草浓郁的腥气。我又忆起秋瑾来。

秋瑾曾号“碧城”,而著名的近代女词人吕贤锡亦号碧城,当后者在《大公报》上发表诗文时,秋瑾的朋友一度以为这些是秋瑾所作,毕竟她们的观点都很相似。这两位“碧城”在秋瑾殉难前,也曾有过短暂的交往。1907年秋瑾殉难后,最初为英文版的《革命女侠秋瑾传》即是“另一位碧城”——吕碧城撰稿。

其实秋瑾被枪决后,曝尸绍兴街头,收尸即为同党九州报馆同失其声,无人敢为其收尸。正是她生前的女友吴芝瑛、徐自华、吕碧城设法偷出其遗体,次年安葬于西湖西泠桥畔。

北洋时期,吕碧城路过西泠桥畔秋瑾祠,写下过一首诗,中有:“残钟断鼓会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语。

这诗句初见时我是不懂的,在那湖面小舟上,在其他茶余饭后聊天中,也次次都吟与他人听。这个时候,这一天,像禅机已到,就忽然地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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