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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锚效应

作品:渡鸦·血橙·红月亮

002、咖啡与面包
2025-04-17

——我必须留下来。

维科·帕洛内托街,说是街不如说是那不勒斯老城区圣基亚拉教堂附近一条破败的小巷。门牌8号这座斑驳的建筑,外观看上去是一幢旧公寓,完美淹没在反复涂刷反复皲裂的墙皮和层层叠叠的涂鸦里。街区周围的店铺有一半关门歇业,这里显得冷冷清清,似乎已经被整个城市遗忘。

没有人知道这里就是南部最大黑帮“热情”暗杀组的据点,也没有人知道就在今天,我刚刚成为了这里的新成员。

公寓的一层是个半地下室,混凝土饰面和木地板的搭配称得上帅气前卫,却毁于糟糕的照明,即使墙上挂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也没有多少帮助,空间倒是因此显得开阔了点儿。客厅靠墙放着胡桃木的电视机柜和酒柜,中央是一张白色大理石面的咖啡桌,环绕着那儿摆了一组皮沙发,墨绿色的切斯特菲尔德经典款,都是好家具,只是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

客厅的南面通往走廊和厨房,沿走廊排列着盥洗室和三个房间,我也大着胆子探索过,结果除了盥洗室之外,每个房间都上了锁。

二层有里苏特的房间和另外三个房间,但我暂时没有勇气再上楼。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遇见,短时间内我也不想再面对那双可怕的黑眼睛了。

也不是我好奇心过剩到处乱钻,只是我得为晚上过夜找个地方。鉴于完全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人出来阻止我,我就当作他们默许了我使用据点的公共空间。下午我走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条不错的毯子,又到旧货市场淘来一张二手的折叠小桌,还找了间小餐厅吃了些东西。回到据点,我把毯子铺在客厅的沙发上。

那张三人位很宽,我的个头正好可以比较舒适地躺在上面。

期间有几个人经过又离开,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全都无视了我,看来对于我决定在沙发上安顿下来这件事并没什么意见。

是试探我?等我忍不住了自己退出?还是真的无所谓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我也只能尽量不去在意,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艰难入睡。

毕竟,我还能往哪儿退出呢?


清晨,那不勒斯特有的湿润雾气从窗缝溜进来。我醒得很早,天空还是暗灰色的。

自十二岁后我的睡眠就一直不太好,在陌生的地方只会变得更糟。一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于是我干脆爬起来叠好毯子,然后轻手轻脚地开始打扫客厅。

不管这里是不是接纳了我,一早起床看见屋子干干净净的,人们总归心情不会太坏吧?

蓝色卷发的青年是最早出现的,他穿着运动背心,肩上搭着毛巾,骂骂咧咧地下楼,抱怨着昨晚窗外的猫儿太吵害他没睡好之类的话,看起来起床气很大。路过客厅时他只是瞥了我一眼,就直行直过地跑步出门去了。

后来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他的名字是加丘。

按照组织的惯例,我的前任队长本该是我进入新小队的引荐人,但卡萨帕显然不会为我做什么引荐,有关暗杀组成员的信息我除了观察,也只能从之前听来的传闻中做些拼凑。

昨天露过一面的霍尔马吉欧只是短暂逗留,很快就离开了。在据点过夜的成员共有四位:队长里苏特、刚刚跑出去的加丘、一直关在房间里没露过面的梅洛尼——我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加丘敲过他的门,和一个我只看见过一眼的高个黑发男子。

从据点的房间数量来看,他们应该至少有七名成员。

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噪音,我只粗略擦抹了一下咖啡桌、沙发和柜子表面,倒掉了满到溢出的烟灰缸,清理了酒柜上堆积如山的空瓶。至于沙发铆钉和绗缝的空隙里陈年积攒下的灰尘,可以留待稍后处理。

酒柜柜门的锁扣有些磨损,锁芯周围有浅浅的划痕——显然曾被技术高超的人开启过。是谁在自家据点里也要撬锁偷酒喝呢?

酒瓶下面积压着好几年的旧报纸,我把它们清理出来码成一堆——1999年2月,《市议员当街暴毙,死状惨烈死因离奇》;1998年,《连续抢劫犯已被保释,受害者群情激愤》,1995年,《严重枪击案致15死,疑为帮派火并》;1994年,《法官谋杀案主凶落网,已杀超百人》……几乎所有的重要版面都被黑色专栏(注2)的大标题占据。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父亲坐在餐桌前的身影,他读新闻时总是眉头紧皱,然后他会在看见我时放下报纸,伸出手摸摸我的头。

“安东尼奥,真希望你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枪声的世界。”

已经……五年了啊……

我用力压紧那些报纸,把它们打成捆,和空酒瓶堆归在一处。


厨房是一个安静的领域,在我的手中,它逐渐呈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秩序。我先是整理了杂乱的碗碟,就像记忆中母亲教导我的那样,将不同尺寸的器皿按大小分别收纳。锅具挂在铁架上,我重新调整了它们的位置,方便站在灶台前的人需要每只锅子时都能伸手即得。

橱柜里储备的食材不多,几乎全是保质期较长的罐头、干货和腌制食品,显然这幢房屋的主人需要经常出行,只能匆忙生活。我默默记下罐头的种类和品牌,然后拉开冰箱门。

鲜血淋漓的塑料袋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

脑子“嗡”地一声,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瞬间抽走,手和脚都失去了力气。

我甚至忘记关上冰箱的门,只是不自觉地一步一步后退,最后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那只被血迹染污了一大半的半透明塑料袋包着一大坨红乎乎的肉块,形状有些看不分明,似乎是……心脏?还是肝脏?

我看着那肉块,恍然间好像才刚刚想起,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虽然我已经在庞贝小队待了快一年,但仅仅只做过些记账之类的文职工作,连街头厮杀也少见,更别说近距离目睹什么血腥场面。

大脑不受控制地飞速旋转,过去听过的黑帮传闻像榨汁机里的果肉一般被搅在一起打成浆糊,关于私刑、关于恐吓、关于虐杀、关于某些有着“特殊癖好”的帮派分子……

——不不不,停下!那只是普通的食材而已,一定……只是食材而已……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用颤抖的手尽量无声地关上了冰箱门。

多年来,我已经学会了不去好奇,不去追问,只是顺从地执行,安静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不管看到了什么,只要轻轻合上门,就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时间……过去多久了?不行,得赶快做好早餐。

如果,如果没有早餐的话……下一个被放进冰箱里的食材……

会不会是我?


清晨的阳光渐渐穿透窗帘,那光线投射在我身上,却比霜花还更冰冷。

揉好的面团正在发酵,我找到了咖啡机、磨豆机和咖啡豆。

波旁豆,中深烘焙,研磨必须是中粗,填压要平整,水温精准到88℃……因为我颤抖得太厉害,滚烫的咖啡溅到了手上。

随着针刺般的疼痛,不好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

“这什么东西?油脂稀稀拉拉的,我没给你好豆吗?!”

“一股子木头味儿,又涩口又水唧唧的,这种咖啡你自己给我喝下去!”

通常伴着这样的话语,都会有咖啡的滚烫热度袭来,有时是在手上,有时是脸上。

卡萨帕对咖啡有一套苛刻的标准,倘若香气、油脂、味道有任何一点没有达到,他就会发飙泼掉,然后要求重做。

好在一年下来之后我做的咖啡,终于让他再也挑不出毛病。

黑橄榄切碎揉进面团,折叠四次,然后切分开来搓成条形,覆盖,继续发酵。

我开始预热烤炉,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个半旧的面包篮收拾干净。

小时候,妈妈总说咖啡和面包的香气是一天最美好的起点,也是她手把手教会我的食谱让我得以在黑帮内生存下来。

“热情”教会了我另一件事:温顺比反抗更利于存活。于是我变得像这个厨房一样,用台面上的井然有序掩藏起那些血肉模糊的不可言说。

楼梯传来脚步声。我的面包却还在炉子里。我站在原地,胆战心惊。

完蛋了!他们已经起来了,我的早餐还没有准备好!


“咦,怎么是你在做饭啊?”是那个我只见过一眼的高个黑发男人,他手指上绕着橡皮筋,一边向厨房走来一边歪着头编辫子,我注意到他的口音带着些吉卜赛人的腔调,“今天是轮到本大爷我掌勺啊,你怎么搞的还自己抢着……唔……”他也有一双红色的瞳仁,只是颜色比起里苏特的来要清亮许多。现在这双红瞳在打量着溅落在台面上的咖啡。

我连忙拿起抹布将台面清理干净,重新做了一杯给他:“对不起先生,我擅自做了点面包给大家,还没有烤好,您先喝杯咖啡吧。”

黑发男子犹豫了一下,用两根手指捏着杯子把儿尝了一口。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那是一种惊讶和些微赞赏混合起来的神情。

“味道还不赖嘛,干嘛想不开出来混黑帮,你应该去开店啊!”

谢天谢地,他看来并不像卡萨帕那样难以取悦。

“——喂加丘!来得正好,快来尝尝我们新人的手艺!”他向着门口挥手。

从门口进来的是刚刚晨练完毕回来,身上还挂着薄汗的加丘。他两步跨了进来,先倒了一大杯热水,用手中的瓶装水兑温,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也端起一杯咖啡。

“唔,蛮香的,我们买新豆子了?”他小心地吹着,小口啜饮,“伊鲁索你这家伙,这次倒是没说错,这咖啡不比高级餐厅的差啊。”

被叫做伊鲁索的黑发男人露出得意的神色。

面包棒烤好了,麦香四溢。我将面包从炉中取出,均匀切块后放入面包篮里。

等不及我全部切好,伊鲁索就伸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大嚼起来:“现烤的就是香,又松又脆,但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

“面包切得不够均匀,”加丘大声挑剔着,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下去,“这块和那块厚度相差了0.2厘米……”话音未落,他又微微皱眉:“培根!是培根,filoncini(注3)怎么可以不放培根?不放培根就会少了那种浓浓的油脂味道啊!”

我当然是想放培根的,可是培根在冰箱里……

“啊啊啊,话说bakkon不原本指的是猪背肉吗?那bacon又是怎么变得和烟熏肉腌制肉联系起来的啊?(注4)这不是一个指部位,一个指做法吗?好奇怪啊!”

接连不断地抱怨中,加丘已经吃掉了第三块面包。

里苏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厨房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察觉。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如他这般高大的人却完全没有脚步声,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他是怎样做到的。总之,他安静得就像黑暗本身,无声无息地笼罩过来,到你发现的时候,他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已经充斥整个空间。

黑眼睛扫过正吃得热闹的加丘和伊鲁索,两个人瞬间安静下来。

里苏特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先是盯着看了一会,然后看了我一眼。

冰箱里的塑料袋在我的脑海内闪现,我感到脖子后面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他们可是暗杀组,“热情”里从没有人敢信赖的暗杀组!

一个刚从其他小队调来的新人,理所当然也不会被他们信赖。

而我,我刚刚翻了他们的据点,还打乱了他们的值日表,自作主张地做了一桌早餐。

他们难道不会怀疑我……

生命遭遇威胁的红色警报再次拉响——

会被杀掉!!!

“我……那个……涅罗先生,这咖啡,还有面包……我没有……”我慌乱地摆手,想要解释什么,又担心会越描越黑。

里苏特却端起杯,抿了一小口。

“咖啡不错。”


“真稀奇。”伊鲁索突然笑了,用一种玩味的语气对里苏特说道,“队长今天居然吃早餐,还以为你又会睡到中午才起哩。”

里苏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那双黑眼睛扫过我的时候,停顿了一瞬间。

“把面包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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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黑色专栏(La cronaca nera),指犯罪新闻版块。

注3:filoncini 起源于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地区,是一种细长的面包棒,制作简单方便,适合搭配橄榄油、奶酪或火腿,是意大利日常餐桌的经典‌。就是实在没找到这玩意翻成中文应该叫啥,有知道的朋友请教教我。

注4:意大利语中的“bacon”可能是通过借用或翻译的方式引入的,与英语中的“bacon”有共同的词源基础,都源自日耳曼语系的“bakkon”,指猪的背部或侧面的肉。这个词在不同语言中逐渐演变并被借用,最终成为现代英语和意大利语中表示腌制或熏制猪肉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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