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版 登录 注册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沉锚效应

作品:渡鸦·血橙·红月亮

003、“入会仪式”
2025-04-17

如果说之前的暗杀组是生人勿近的坚冰一块,自早餐事件后,他们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在据点最不起眼的角落支起我的小折叠桌,摆上随身带的空白笔记簿和钢笔。这个临时的“会计工位”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而且随时可以不留痕迹地消失。事实上,这些天里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就连那种“工作”前的准备也无,因此也就没有什么需要记录的账目,我只能在不安中静静地等待。

我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清理公共区域,每一个角落都被我小心仔细地擦拭过,无论厨房的水槽还是盥洗室的马桶我都打理得一尘不染。酒柜里的空瓶在征得了他们同意后被送去回收,那堆旧报纸据说是队长不让丢的,也被我悄悄整理,按照时间顺序装订成册。

我还是会每天为他们制作咖啡。据点里的四人作息不同,虽说他们按值日表轮流做饭,但也总有人错过正餐时间要自己下厨开火。我不得不小心估算好每个人的起床时间和需要的热饮份量,尽量不打扰他们,也避免和他们正面接触。

但我不敢再准备餐食,因为一靠近厨房里的冰箱我就忍不住发抖。

深夜楼上传来的脚步声,空气里浮动的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每每让我辗转难寐。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留意这些“我存在于此”的微不足道的迹象。我像一只地缚灵,阴差阳错地与一群廷达洛斯猎犬困于同个屋檐下,既无处可去,又深恐引来他们的目光。在这座被黑眼睛凝视的建筑里,我一个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假如某一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里,留下这些存在的痕迹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安,梅洛尼先生。”梅洛尼今天难得走出了房间,我连忙打招呼,忽略掉现在已经是下午的事实。

他和里苏特是据点里昼夜颠倒最严重的两人,里苏特尚且会在中午之前起床洗漱,然后把和其他人一起吃午餐作为一天的开始,梅洛尼则往往直到下午才会睡眼惺忪地露面。

他的样貌属于俊秀到有点过头的那种,身材也细瘦,以致总给人一种雌雄莫辨的感觉。而此刻他染成淡紫色的长金发用几只鲜艳的卡通发夹固定在耳后,穿着一袭连体的长睡衣,抱着他那台从不离身的手提电脑窝在沙发上,看起来就更像女孩子了。

我无端联想到曾在街边投喂过的流浪猫,你想要接近时它们会飞快跑走,躲在远处观察你,只有熟悉之后才会主动靠近。

霍尔马吉欧养在据点里的那只猫也是一样——那是一只漂亮的蓝猫,我分辨不出是英国种还是俄国种,有着一双和它主人类似的绿眼睛。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霍尔马吉欧只是一直叫它“gatto(注5)”。

在目前我所认识的暗杀组成员中,梅洛尼可能是给人第一印象里最没有威胁的一位了。因此在他身边时,我也不觉稍稍放松了神经。

“呐新人,要抽烟吗?”梅洛尼仍然盯着电脑,但是抬起手递过来一包薄荷味的女烟。

“啊谢了,我不会抽。”我委婉地拒绝。

“那,会喝酒吗?”

“能喝一点红酒。”

“这样啊,有点可惜呢——吸毒吗?”

“啊?”我有点愕然,他是在打探我的恶习,还是在寻找有共同恶习的伙伴?“当然不。”

“名字是阿玛雷蒂,对吧?可以问问你的星座吗?”梅洛尼突然凑过来,很认真地瞧着我,半透明眼罩下碧色的眼睛好像最澄澈的海水。

突然接上这么可爱的问题吗?虽然他好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毕竟这是数日以来首次被组里的人主动搭话,我有点疑惑,也有点受宠若惊:“啊……处女座。”

“血型呢?”梅洛尼转回头去,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

完全不像是职业杀手会关心的问题,倒有点像女高中生之间的聊天了。

“记得应该是A型。”我好奇地看过去,见他在一个新建的文本文档内输入了几行字,按下保存,然后退出。

没等我看清,他忽地又抬头,露出一个甜到要化掉的笑容:“好了,这样阿玛雷蒂的数据就存档了。”存档?

“剩下的就是为你找一个相性合适的女人了。”等等,他在说什么?

“来吧阿美,来告诉我……你做爱时最喜欢的体位是什么样的呢?”等等等等!话题怎么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嗨呀,难道说小阿美还是个处男吗?真可爱。”

梅洛尼把膝上的电脑转了过来:“不太懂也没关系啦,这里有图片的,来吧甜心,从这里面挑一个你喜欢的姿势……”

屏幕上的画面让我顿时冷汗直冒,脸红到耳根。

“喂梅洛尼,别欺负新人啦!”一个声音从大门口传来,站在那儿的是抱着一大堆纸袋的霍尔马吉欧。

我如蒙大赦,连忙过去帮忙开门,顺手接下几个纸袋。

沉甸甸的新鲜蔬果,原来都是食材。


“霍尔马吉欧先生今天要在这边用餐吗?”我一边把干果和罐头放进橱柜,一边问正在喂猫的红发男子。

“啊当然,一会普罗修特和贝西也会回来,大伙聚齐了少不了要吃点喝点儿,食材就是为这个买的。”霍尔马吉欧抚摸着正在埋头大吃的猫咪被毛,gatto发出不满的呜呜声,挥舞着前爪将人类骚扰的手驱离。

至此,我终于得知了暗杀组全部成员的名字。

“普罗修特先生和贝西先生也要来吗?那么我现在就开始备菜吧。”虽然完全不知道这两位是谁,但这大概也不会影响厨房里的准备工作吧……我把洋蓟从袋子里倒出,光是把它们剥出来可就得花不少时间。

“你倒是勤快啊。”霍尔马吉欧停下和gatto的战斗,拍了拍手,“手脚这么麻利,以前干过厨师?”

我挂上礼貌的微笑摇摇头:“只是自己喜欢做,以前在庞贝的时候,也经常帮卡萨帕老大做饭。”

“那之前呢?”低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我心头一懔,里苏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儿的?我竟然再次毫无知觉。

“在加入组织之前,你是做什么的?”里苏特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上方,走到水槽边擦洗着砧板。见我没回答,他又问道。

一瞬间我有种贝拉公主看见野兽系上围裙下厨烧汤的感觉。

“父母去得早,我换过好几个寄养家庭,书也读得断断续续的。十六岁出来到处打零工,做过收银员,给市场送过货,后来卡萨帕老大收留了我,就加入庞贝小队了。”我压下心头的震动,像过去无数次被问起时一样,流利地答道。

里苏特听后不置可否,平静到冷漠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波澜。“上次你为大家烤了面包,今天我们也该回请你一次。”他说着走近冰箱,伸手拉开门。

——等等!他说的该不会是……

千万别是那个!!!

只见他掏出了一坨——血糊糊的塑料袋!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从头顶到脚跟都被灌满了水泥……

我已经辨认不出那是不是我上一次见过的塑料袋,或者那里到底有几只塑料袋,而里苏特打开了一只,从里面掏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暗红色肉块。

——那是心脏吧!怎么看都是一颗心脏吧!

而他捏了捏那颗心,又凑近鼻底嗅了嗅,自语道:“不太新鲜了。”把心脏塞回袋子,又从另一只袋子里掏出一坨东西看了看,满意地带到水槽边冲了冲,放在砧板上。

那块肝脏还在滴着鲜红的血液,的确够新鲜!

他随即拿起厨刀,轻车熟路地将那块肝脏剖开,分成两半。

“吱”地一声,受到挤压的血水飙出来,溅落在厨房洁白的瓷砖上。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涌。


我尽量站稳脚跟,一点点不着痕迹地向厨房外挪过去。

“队长,我们回来了。”陌生的男声朗朗地从门外传来。我回头时,一位身材修长的金发男子正倚在门框上,脚边靠着一只皮革行李箱。他身着丝绸面料的鱼骨纹西装外套,紧密贴合身形的剪裁勾勒出优美的腰线,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黑帮,真要以为这是哪家跨国大企业的商务精英,或是米兰时装周上被街拍镜头捕捉到的模特。五月下午的阳光直射在他身上,映照出一种比阳光更耀眼的魅力。

“普罗修特大哥!”留着莫西干发型的少年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手里提着两个纸袋,“我把你要的香料和酒都买来了!”

“做得好贝西。”普罗修特把行李箱留在原地,贝西过来将它和自己的行李一起拖上楼,他自己则接过纸袋径直走进厨房。然后他就看见了脸色发白的我,接着瞥了眼砧板上的肝脏,轻笑道:“你有口福了,新人。”

我这才发现自己从刚才起就屏住了呼吸,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飞速思考着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不动声色地离开。

“贝西——放好行李后去把餐具摆好。”普罗修特一边冲着楼上喊道,一边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霍尔马吉欧,帮我把酒放到酒柜上。”

“乐意效劳,少爷。”霍尔马吉欧从猫咪身边站起来,笑眯眯地接过普罗修特递来的纸袋,顺势躲过他踹向自己屁股的一脚。

里苏特暂停了手上的动作,立在砧板前安静地瞧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普罗修特疾步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低头小声地说了几句。

我忙不迭地把剩下的洋蓟抓进菜盆,端去客厅里处理。如果他们是要聊“工作”,我这个新人理应知情识趣地回避,正好完美逃离了厨房。

更何况我不想听见他们的“工作”细节,我的睡眠已经够差了。

随着全员到齐,据点里明显热闹起来。普罗修特和里苏特一起在厨房忙活,霍尔马吉欧放好酒就开始满屋子追gatto,终于把不情不愿的小猫抓到膝盖上撸起来。伊鲁索铺好了桌布,又带着点炫耀地拿出几个香薰蜡烛。贝西则和梅洛尼、加丘一起取出杯盘布置餐桌。

我专注地剥着洋蓟,却忍不住偷瞄着眼前的场景。谁能想到即使在黑帮世界里也是恶名在外,以致人们提到他们时只会联想起血腥的“热情”暗杀组,此刻竟如此……家常。

与其说是同组的“伙伴”,他们彼此之间却似乎有着比其他小队更为紧密的关系,不如说更像一个“家族”。

“阿玛雷蒂,”听到我的名字从里苏特的嘴里吐出来,让我一个激灵。

“把黑胡椒拿出来。”他说。

原来是因为我之前收拾厨房时将调料罐的位置调换过,他一时找不到了?

我连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走进厨房,从吊柜里找出黑胡椒,一低头却看见他正手起刀落,将砧板上那块肝脏剌成均匀的厚片。

空气中新鲜血液的腥甜让我再次五内翻涌,手中的调料罐险些滑落。我连忙将它摆在台面上,压制着呕吐的欲望迅速后退。

恍惚之间我竟有种躺在砧板上的是我自己的错觉,就像那一刀切穿的是我腹部的皮肉,粉红色的内脏组织在刀锋下如薄纸般一一绽裂,干净地分离,然后血水缓缓渗出……

砧板前高大的背影运刀如风下手精准,所有动作遵循着一种他独有的节奏,他像是在空旷的舞台上正襟危坐着演奏的琴师。

我摇摇欲坠地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了另一个人。

“看他用刀真是一种享受,不是吗?”普罗修特看着我,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不管是在厨房里还是在工作中。”

我顾不得形象,捂着嘴跑了出去。


窗外,那不勒斯的夕阳正缓缓西沉。室内,电灯与蜡烛一起亮了起来,空气中飘荡着食物、酒与鼠尾草香薰混合起来的气味。照明仍旧有点不足,氛围竟然……有点温馨?

我已经快要记不起与家人一起用餐时的情景了。

又或者只是,不愿再记起。

朦胧的回忆气泡在普罗修特叉起一片裹满油脂、沾着欧芹碎和柠檬酱汁的肝脏,准备放进我盘子里的时候,被击得粉碎。

“普罗修特先生,我就不用了……”我连忙摆手拒绝。

“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普罗修特打断了我,把那片肝放进我的盘子,说完还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一人一片,不多不少,这片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伊鲁索在一旁帮腔。

“快,趁热!”霍尔马吉欧似笑非笑地催促。

每个人的盘子里都分到了差不多大小的一片,急性子的加丘已经迫不及待地叉起它塞进嘴里,似乎有点被烫到了,鼓起腮帮吹着气。梅洛尼则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脸上露出像吃糖果一般满足的表情。

众人纷纷开动,有拿来配酒的,也有把它卷在意面里一口气嗦下去的。

温馨的餐桌、饭菜的香气、欢声笑语里,他们咀嚼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偷眼望向坐在主座上的里苏特,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疯狂旋转的世界里,那双黑眼睛好像恒定不变的锚点。

我看不透那片漆黑,只觉得那两点赤红像尚未凝固的鲜血。而那双眼睛不带半点情绪,只是沉默地审视我。

就像是寂静无声的催促和逼迫,就像是那个低沉的声线在我耳内说:

“给我吞下去。”


——这是什么……特殊的“入会仪式”吗?

——如果,我不能立刻把它吃下去,那我……

——我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新人的“仪式”?

我尽力制止着手腕的颤抖,慢慢地叉起那一小片肝脏,叉子与餐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我只能祈祷它在其他人听来没有那么明显。

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水,我试了几次才把它正确地塞进嘴里,叉齿还撞到了牙齿。

我早已屏住呼吸,不想嗅到任何味道,那片煎熟的肉从叉子上滑落下来,触及舌面,炽热微焦的边缘戳着我的软腭。在强烈的呕吐冲动下我的牙齿拒绝咬合,只能伸着脖子想把它整片吞下,咽喉的肌肉却像宕机一般停止了运作。

肉片里的汁水渗了出来……糟了……要……滑向气管了……

我猛烈地咳嗽起来,坐在我身边的贝西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过来猛拍我的后背。那片肝脏被我从口中咳出,飞越半张桌子掉进了烟灰缸里。

鼻涕眼泪和口水不争气地一齐涌出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客厅内寂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霍尔马吉欧笑得砰砰捶桌子,伊鲁索乐得东倒西歪,加丘骂骂咧咧地直擦眼镜,梅洛尼像是没了骨头一般挂在加丘肩膀上揉肚子。普罗修特笑出了十颗牙齿,微微龅的门齿一览无余,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里苏特也几不可察地勾起嘴角。

似乎只有贝西和我一样魂不附体……不,此刻他换上一脸抱歉,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道为什么……小阿美,你似乎把我们当成什么食人魔了。”梅洛尼好不容易直起腰来。

“我们是恶人,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恶人!”加丘把擦好的眼镜戴上,气哼哼地道。

“所以大家就一起跟你开了个玩笑……别介意,新人,这是我们的传统节目,”霍尔马吉欧一边笑一边摆手,“你得知道……这种不花钱的娱乐对我们来说很珍贵的。”说完便转向其他几人,“哭了啊——你们都看见他刚刚哭了啊,你们几个,一人欠我两千里拉!”

我愣在当场,一时连眼泪也忘了擦。

普罗修特笑着端起自己的盘子,把他还没动过的那片柠檬肝拨进我的盘子里:“好啦,尝尝吧,味道真的还挺不错的。”

“早上刚宰的小牛,新鲜!”伊鲁索竖起大拇指。

----------------------------

注5:gatto:意大利语的“猫”。


游客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