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绿

编辑：青

温斯顿的车把我送到看守所，运气很好黄翘英的保释手续还没办完。

亚德里安一直盯着这头，他跟我说即使今天保释出去，也可能要应诉。“火花”公司暂时没有撤销对她的诉讼，需要跑完调查程序才行。

“这等于是要挟你。事儿办不成他们还会送她进去。羔羊嘛你肯定懂的。”老家伙在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休息室里找火，我一抬头，看见一个巨大的禁止吸烟标志，就贴在他迎面位置，但他好像被改写过程序，已然自动忽略。

既然是禁烟区，火柴和打火机是不可能有的。亚德里安走到门口，同守卫说了几句，对方掏了自己的给他，甚至还笑嘻嘻地给他发了支烟。他抽起来，春风满面，昂首挺胸地走向我：“就像到家一样的感觉。”

我看着他风衣上的那个洞眼，心里揪了一下，那个瞬间冷冰冰的绝望似乎仍在我的脊梁上爬。

“衣服破了，我欠你一件。”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道，“要给你订件好的，可以去听音乐会那种。”

“啊，我回头可以去班尼老兄那边顺一件。我看过他家衣柜，很有些好东西遗存，他身材跟我差不多。”老头子全然不在乎，双脚踏着看守住邪恶的政府职能单位的地板，口无遮拦。

我瞪着他两秒，赶紧去看摄像头。这是警员用的房间，没有。

“这更方便我怀念他的恩义，不是吗。”他捞起自己那破风衣的衣角，装模作样亲了一口。

我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捶了他一拳，我们相视大笑。

他问我：“你真有办法清除掉‘精卫’的痕迹？你说过它是极简的、可自我复制的，源源不绝根除不尽。你还说过这个程序段好像癌细胞，触发条件一旦具备，它有马上执行的优先权，碾压所有。阿伦，你能一次性搞掉它？”

“废话，当然办不到，我给温斯顿直说了。”我对他完全坦承，一如既往，“我告诉他因为代码一致，也不能确定会否从数据库的其他角落里自行触发产生，这个‘精卫病毒’根本去不掉。”

亚德里安一口吸掉半支烟，冲我眨巴着眼：“那他还放人、给钱？”

“我给他说了啊，虽然去不掉，但我能做个优先级高于告警存储的小程序，就用同款代码，给他植入进去。这样‘精卫’照样飞，增库信号产生后，在与客户端应用程序握手前就被我弄的这个‘反光板’一脚弹回去，无日志信息生成。反正他要的就是正常结项，扫描下来没有多余的告警日志，那直接不产生多余日志就行了。”我说。

“他觉得这可行？这不等于是把失火的屋子的门窗关紧，让火在里头继续烧嘛？”亚德里安尖刻地指出道。

“他不但认为可行，他还夸我是个天才呢。”我耸耸肩膀，“今夜我独个儿去操作，明早刚好周日，五点钟就能测试。他又给了我相当于班尼·奇恩的操作优先权，事儿成了我们就能拿钱。”

亚德里安叹了口气：“明天九点钟，我们都在图书馆。等到你之后，我们就上船，管他火烧成怎样，我们先出去一阵，去玩一玩。”

我的脑袋宕机了一秒：“上船？啥船？”

我的老搭档笑了，他叼着快要烧没的烟屁股扯高嘴角露出了牙齿，“这两天露西付款买了艘船，你们以前一起看过的，是小帆船。”他特别舒心地进气出气，让烟火一明一灭。

正在这时，有警察进来示意我们，黄翘英就要出去了。她被家人领着，从我们匿身的区域路过，透过休息室的窗子能看到她匆匆而过。

亚德里安和我，我们没有奔出去向她道贺，我们只在那窗子后面窝着。

“她的名字在古老的语言里意思是鸟儿美丽的羽毛。”我凑在亚德里安的耳畔说道。

“真的是小鸟，难怪很吵。”他像个忧虑的老父亲那样看着，目送那少女圆滚滚的侧脸从窗边路过直至消失。

然后我与他道别，又登上了送我来的豪车。车子直奔那“S”形状的建筑，急速飞驰过“大海星”模样的道路。温斯顿已经完成了他许诺的一部分，我将完成我的。

这最后的工作必须是我做。只能是我一个人做。温斯顿等也不能等，他怕夜长梦多。

我记得在游艇分手时他同我说的那些话：“也许他们已经信任了你，但至今仍不能信任我，除非我送些投名状！可我这里的情况……总之我需要跟董事会先有交代，确认非法入侵已经消失，‘文明’保护绝对安全，我才能得到足够的优先权，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好呀。”

看吧，看哪。温斯顿的格局就是要大，光解决一个死人留下的爬虫病毒那才算个啥？他要保护人类制造的“文明”，连他那些行事极端的仇人也要考虑到、照顾好呀。

于是入夜时分，我又踏上那人工岛。踏过人造的灯火星云，登上我曾以为不会产生任何遭遇和邂逅的存储楼层。外面的世界彻夜辉煌灿烂，我在物理拓扑内部，在防火墙矩阵的城防之中，屈身盘腿坐在那黑暗里，让轰鸣的机器成为我的最佳掩护。

摄像头在运转，而我并不存在，人间的安保系统被人为破坏，因此对我视而不见。

我就像那幽灵，我与“精卫”好似一般。

热辐射掀起的气浪吹拂着我的脸颊，噪音像心跳一样，叨扰但是坚强。一整夜，我有第一优先权，使用这个机房。

又八个小时过去了，黎明在即，我等待着决定胜负的告警音响起。我百无聊赖，也不敢进行多余操作，以免横生枝节、触发死机。

在这一刻，在熟悉的灰尘气味与金属热臭陪伴下，没来由地，我想起了露西。

她今夜能入睡吗？是否也这样想起我呢？露西在我心中的形象总是模糊又清晰，模糊到处处都有能让我误认的她的影像……清晰到眼前总是漂浮着已不存在的、她过去那最好时候的容颜。

我永远不知道露西在想什么……那些诗、那小帆船。那个她给亚德里安取的昵称，到底是为什么只念名字前面两个字母呢？我完全不懂，可到后来，连我都在用。

露西……露西。

她的腿真的很美，其实如今变得肉乎乎的胸腹也十分动人。可惜不能同她说这个，不可说到她青春时还没长出来的那些部分。如果强调，她就立刻要翻脸，可能会打人。

是的确胖了不少。胖了也很可爱的。

……露西露西。

黎明时分，我和这黑屋子里唯一亮着的我的电脑屏幕持续对望着。这一刻我想着露西，而不是奇恩先生或者飞过波涛、炼狱的鸟儿什么的……人类的事情离我太远了，我坐在那亮着灯的角落里一声不吭，默念着我的爱人。

5点钟到了，我自己电脑里响起了告警音。在这静谧到近乎神秘的瞬间，它来了……

那亡者留下的精魄出现了。“精卫”程序准时触发，它又启动了增库。而我新写入的程序段接踵而上，抹去它留下的脚步，做好它的掩护。

这样就成了。这样就可以了。

但是我忍不住，要读取那新增的表单，解析出‘文明’一度抛弃了的条目。

又是那种文字，曾经感动过露西的那种。日文俳句，我不懂的东西。

我照例把起头的第一句话复制出来拖进我的翻译小程序。在这与逝水一同苏醒和消散的黎明，那代码合成的女声轻轻开口，念诵出忧郁之声。

“人世间有灯即有春愁。”那幽魂般的声音告诉我说。

不知道为啥，我突然听懂了这句话，所以开始发抖了。有几秒实在难受，于是埋下了头。

因为畏惧眼泪渗入键盘轴体下面的缝隙，造成不必要麻烦问题——我选择用双手遮住了脸，把它们留在手心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