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沈惟敬并没有对石星说真话，起码并没有吐露全部的真言。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已然经历过了太多的波澜壮阔——当然，比起即将展开的朝鲜之行甚至是日本之行，那或许并算不了什么——无数细节，牵涉到太多的人和事，牵涉到太多朝野间秘不可宣的隐情，他是不敢一一向石星坦承的。

    正是石星朝廷官员的身份，注定了他无法从沈惟敬口中听到哪怕一半的真话。

    沈惟敬是浙江嘉兴平湖人，这并没有错；沈氏家族是平湖望族，人口鼎盛，财产丰足，平湖沈庄乃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大庄园，此言亦不为虚。然而，沈氏家族的产业，究竟是靠什么方法积累起来的呢？

    对于外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解的谜；而对于沈惟敬来说，这正是他一切谎言的出发点。

    提起江南地区的沈氏，在元末明初的时候，曾经出现过一个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沈万三。

    沈万三本名沈富，字仲荣，号三秀，因为家财巨万，富可敌国，所以民间称呼他为沈万三，他祖籍湖州路乌程县南浔镇，后来迁居平江路长洲县（今天的江苏省苏州市）东蔡村。

　　据说沈万三曾经凭借他丰厚的财力支持过割据苏浙的张士诚，当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平灭张士诚以后，为了将功赎罪，沈万三就亲自前往觐见朱元璋，并且斥巨资帮助修建了三分之一座南京城。修建完城池以后，他还表示愿意掏钱来犒赏三军，朱元璋闻言大怒：“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当诛！”

    朱元璋并没有真的就此杀掉沈万三，而是把他充军发配到云南去了——这一支沈氏就此式微。

    民间传说，沈万三藏有一件秘宝，叫做“聚宝盆”，无论金银还是珠宝，只要放入盆中，就能由一变二、由二变四，成倍地增长，所以才能积聚起如此惊人的财富——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了。

    对于沈万三万贯家财的来源，除去荒诞不经的“聚宝盆”传说外，历来还有三种猜测：一是“垦殖说”，说他完全靠买地种庄稼发的财。对于这种说法，恐怕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沈万三主要的活动时期是在元朝末年，兵荒马乱之际，光靠种地，真能如此暴富吗？

　　二是“分财说”，说有一位富甲天下的财主名叫陆道源，他在去世后，把家财托付给两个人掌管，其一就是沈万三。如此说来，沈万三只得到了陆氏财产的一半，就能引发“聚宝盆”传说，陆氏应该更加富裕，为何相关史料却如此之少？这种说法也是很值得怀疑的。

　　第三种说法是“通番说”，历史学家吴晗先生赞同这种说法。所谓通番，就是指与外国贸易，苏州近海，可以乘船载货，航行到朝鲜、日本、东南亚各地，赚取高额利润——事实上，这才是沈万三成为巨富的最主要原因。

　　——大海，才是真正的“聚宝盆”。

　　沈万三一家因为朱元璋的刻意打压，最终没落了，但作为江南大姓，其他沈氏依旧存在。沈氏的始祖，据说可以上溯到后汉三国时期、六朝时代，江南大姓首推王、谢、褚、沈，沈氏的郡望是在吴兴郡武康县——今天浙江省德清县武康镇，也即沈万三的祖籍、元朝的湖州路乌程县，在嘉兴西面，两地直线距离还不到70公里。

    从元朝末年直到明朝中叶的成化年间，先后有五六支沈氏从周边的苏南、浙北、闽北等地区迁入嘉兴府，这些沈氏全都追慕吴兴沈姓，很可能属于同一大族的不同支属，也就是说，他们和沈万三系出同源。与沈万三相同，包括沈惟敬出身的平湖沈庄沈氏在内，大多也都是依靠海商贸易发的家。

    可惜，时代已经彻底不同了。为了防止倭寇的侵扰，元朝就曾经多次颁布过“禁海令”，只是到了元朝末期，中央政府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江南地区，再加上张士诚、朱元璋等新兴势力为了聚财养兵而暗中支持，所以沈万三才得以迅速崛起，富甲天下。但朱元璋在洪武朝中后期又重申“禁海令”，即便各家沈氏中再出现一个沈万三一般的商业奇才，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开展海上贸易了。

    这就是沈惟敬不敢向石星吐露全部实情的最重要原因——他的家族、平湖沈氏，是靠见不得光的走私贸易发家的。

    沈惟敬是平湖沈氏的小宗子弟，在家族中地位不高。地位较高的大宗子弟每每读书进学，力求迈上宦途，从而在官场上、缙绅中为家族事业保驾护航，到了沈惟敬这一代，最著名的就是沈惟敬的堂弟沈惟锜。

    而作为小宗子弟，除非沈惟敬天赋异秉，有经世之才，否则家族是不会支持他考学的，对于家族来说，他自有更重要的也更符合身份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走私经商。换言之，大宗的沈惟锜要站在阳光下，在缙绅群中甚至于在官场上迎合酬唱，为平湖沈氏搭建出一座安分守法的牌坊来，而小宗的沈惟敬则必须退入阴影中，在风浪难测的海洋上犯险走私，为平湖沈氏积聚下大笔见不得光的财富。

    那么，沈惟敬在私商贸易过程中，主要和什么人打交道呢？这也正是他熟悉日本内情、通晓日语，并且不敢向石星吐露真情的主要原因，因为他经常打交道的，正是明朝政府所深恶痛绝的——倭寇。

    所谓倭寇，原本是指来自日本的私商，他们雇佣了大批落魄武士也即浪人为保镖，冲破重重险阻，航行到中国或者朝鲜沿海进行贸易活动。因为是走私贸易，所以风险很大，一旦遭到官府查禁或者交易方吞没货、金，就被迫要指使麾下浪人以武力相对抗，甚至于为了捞回本钱而烧杀抢掠，对无辜的平民下手。

    无论元朝政府还是明朝政府，对于倭寇抢掠都拿不出根本的解决办法来，只能一味防堵，更加严禁走私，甚至于不准片帆下海——这就使得中国方面也有大批私商摇身一变，加入到倭寇的行列中去。再加上明朝建立之初，张士诚、方国珍等东南沿海的割据势力陆续被朱元璋剿灭，残党乘船下海、遁入汪洋，与倭寇勾结，继续与明朝政府作对，所以有明一代的倭寇侵扰，比元朝时候不知道要猖獗了多少倍。

    当然，在日本方面，由于长年战乱，很多割据势力都仰赖走私贸易来充实国库，并且产生了大量失去正常谋生手段的浪人，这也从另一方面加剧了倭寇之患。

    明朝倭寇问题最严重的时期，同时也是倭患逐渐得到解决的时期，乃是嘉靖年间。因为这个时候，所谓的“倭寇”，真正上层已经全部变成了中国私商，最大的首脑就是安徽徽州歙县人汪直，号五峰船主，日本人则畏称其为“净海王”。这位净海王不但掌握着强大的武装力量，并且成为日本九州岛上很多割据势力的幕后老板，跋扈一时，无人能治。

    沈惟敬没有直接和汪直打过交道——以他的身份地位还够不上面见那位净海王的资格——但汪直麾下几个重要头目，被称为“船主”的徐海、陈东、麻叶等人，他却作为平湖沈氏的贸易代表之一，经常和他们有所往来。

    徐海、陈东、麻叶，虽号倭寇首脑，其实都是中国人，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商业贸易，在他们麾下实际跑腿、拔刀杀人的，却有大量真正的倭寇也即日本浪人存在。正是为了和这些日本浪人打交道，沈惟敬才苦心学会了日语，并且为了在生意上知己知彼、抢占先机，他曾经非常详细地研究过日本政情，包括天皇、幕府将军，以及各割据势力的相关情报。

    沈惟敬之所以成为“日本通”，并非如他向石星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剿灭倭寇，与此相反，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和倭寇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对于这种地下交易，这种见不得光的、违反国家法令的行为，这种必须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生，沈惟敬并不甘之如饴，他也曾经苦恼过，愁闷过，想要逃离过。然而在那个时代，家族之命是难以违抗的，尤其平湖沈氏这种大家族，族中每个人，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必须为了家族的利益去奋斗终身，族权甚至深入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苦恼由自苦恼，烦闷由自烦闷，家族之命不可违背。

    沈惟敬多么希望——这也是沈氏家族每个知道内情的人的希望——朝廷可以放松禁令，恩准海外贸易呀，那样他就能从阴影中跳将出来，重新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了。

    有一个奇男子的出现，似乎为他展示出了一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