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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三章(二)正三位将军
2023-05-07

    听说小西行长就驻兵在平壤城北的消息以后,沈惟敬匆匆辞别朝鲜君臣,离开义州,策马南下。数日后,他来到平壤城北约十里外,突然被一小队日军拦住了去路。

    ——这是他入朝以来,遇见的第一支日本军队。

    这一小队日军不过十余人,应该只是巡逻、哨探部队,士兵全都头戴阵笠(日本普通士兵常戴的斗笠形状帽盔),身穿腹当(只防护前胸的轻便铠甲),足系草鞋,手执长矛,为守一将盔甲鲜明,挺着长长的倭刀。

    朝鲜官员的朝服完全模仿明朝官员公服,也是一样的乌纱帽加补服,只不过细节有差,譬如补服下摆略短一些而已,所以沈惟敬早就担心在遭逢日军以后,会被他们误认为是朝鲜官员而被抓了俘虏。虽说被俘并不可怕,身临外国而兼战场,沈惟敬甚至早就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但他现在的身份不再是平湖“无赖”、北京烧炼家,而是大明皇帝驾前的臣子、入朝接洽的使者,倘若被日军绳捆索绑起来,即便最终说明了身份、解开了误会,也定然会辱及国体,更给即将展开的谈判留下不利因素。所以他早就关照好沈嘉旺:“倘遇日人,汝可速速开言,休等他们动手。”

    日军才刚逼近,同样头戴乌纱、身穿补服的沈嘉旺就策马拦在了沈惟敬面前,用流利的日语大声喝道:“休得无理!我等并非朝鲜官员,乃是大明皇帝派来的使臣,要面见小西摄津守!”

    日将挺着倭刀才待冲上,突然闻听此言,不禁茫然——他身份低微、见识短浅,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也没有权力独自作出判断,仓促间只好重复沈嘉旺的话来反问:“大明皇帝派来的使臣?哪一个是使臣?”

    “老夫便是,”沈惟敬一看日兵已经陆续止步,只是挺着长枪遥指自己一行,于是抖抖马缰,进前一步与沈嘉旺并列,“老夫姓沈,乃大明皇帝驾前正三位将军是也。”

    “神机三营游击将军”的官号,在日本是没有的,这一路上,沈惟敬也一直头疼应该怎样翻译成日语。但在反复思忖之后,他终于释然了——既然难以翻译,那就干脆只讲日本人听得懂的话。日本的官制学自唐朝,与明朝本有几分相似,明朝官阶分品,日本方面则称为“位”,同样也有正、从和上、下的区别。沈惟敬的游击将军虽无正式品级,大致相当于三品或四品,于是他干脆往大了说,说自己乃是“正三位将军”。

    ——虽然不通外交事务,沈惟敬却精通商业谈判,知道只有提高自己的身价,先声夺人,才能在生意场上捞到更多的好处。好比当年代表平湖沈氏去见陈东、麻叶等倭寇首脑的时候,他就只自称为“沈氏子弟”,绝口不提是大宗还是小宗,是嫡出还是庶出,以免遭到对方轻视,从而在交涉中落了下风。

    听到“正三位将军”的头衔,日将不禁大惊失色。

  沈惟敬是清楚的,日本国情与明朝大为不同,天皇朝廷早已失去权柄多年,武士当政,垄断了本该由朝廷任命官员掌控的地方管辖权,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真正有权力者,官位未必很高,官位很高的,大多毫无实权。

  丰臣秀吉虽然以武士身份统一日本,进而高踞朝官之首,当上了关白,但他是特例中的特例,他麾下几个势力最大、权威最盛的武士集团首领,比如兄弟丰臣秀长、老盟友德川家康、莫逆之交前田利家,等等,官职最高也不过正三位而已。高级朝官依然被毫无权柄的世袭公卿所垄断,仅就位阶而论,小西行长、加藤清正之流根本排不上号。

  小西行长当时的官职是摄津守,即摄津国(州)的太守,从五位下;加藤清正是侍从而兼肥后守(肥后国太守),从五位上。

  日本的国民性最重视权威,更何况丰臣秀吉为了能够以朝官的身份统驭全国武士,近年来大力哄抬朝廷的威信,所以有名无实的朝廷高官就成为许多武士天生仰慕和崇敬的对象——沈惟敬摸准了日本人的脉搏,“正三位将军”之言一出,立刻使得对方莫名惊愕,既而惶恐无比,匆忙把倭刀给收了起来。

  就靠着这一声虚言开道,他很快便见到了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此时正驻兵在平壤城北的乾福山下,他在这里依山建起一座简陋但有效的城砦,重重栅栏、密布箭楼,以与平壤城呈犄角之势,防备即将汹涌而来的明朝援朝大军。沈惟敬一行人在一名小西行长亲信的引领下,策马入砦,直奔最中央的阵屋也即指挥所而去。

    古代的日本人普遍身材较矮,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但小西行长的这个亲信却身量颇高——虽然还是比沈惟敬几乎要矮上整整一头——长着一张瘦长面孔,五官也颇清秀。此人自我介绍是“小西飞騨(读音为tuǒ)守”,也即姓小西,官职有可能是从六位下的飞騨州太守——日本武士往往自称为某中低级官职,实际上并无朝廷正式任命,未知此人属于哪种情况。

    沈嘉旺确实如其所言,与小西行长有过数面之缘,对于小西家族中的情况也多少有所了解。他曾经告诉过沈惟敬,小西行长的重臣而兼亲信中,确实有一位小西飞騨守,本姓松永,是日本战国时代曾经一度控制京都的大名(封建主)松永久秀之侄。其父松永长赖,在将势力扩展到丹波州以后,娶了当地名门武士内藤家的小姐,继承了内藤姓氏,改名为内藤宗胜,所以小西飞騨守的本名应当是内藤忠俊,在归附了小西行长以后,才受赐的小西名讳。

    此外,这位本姓内藤的小西飞騨守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如安——现在日本普遍以内藤如安之名来称呼他——如安是拉丁文乔安(Johan)的日文转音,是他的天主教名。

    沈惟敬想起离开北京前沈嘉旺的介绍,特意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内藤如安,果然发现在对方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十字架。

    “阁下是切支丹吗?”沈惟敬用日语询问内藤如安——“切支丹”源于葡萄牙文Christ?o,本意指东传的天主教,也用作称呼日本的天主教徒。

    听到沈惟敬的询问,内藤如安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惶恐和警惕的神色,愣了一下,才开口回答说:“正是。”

    应对内藤如安的目光,沈惟敬报之以淡淡微笑,他举起右手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大声说:“天主保佑,可以就此结束战事,免使生灵涂炭!”

    “原来使臣大人您也信奉天主吗?”看到沈惟敬的动作,内藤如安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竟显得格外的欣喜和亲昵。

    沈惟敬继续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虽信天主,却还未曾受过洗礼呢。”


    九年以前,也即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罗明坚和利马窦在广东肇庆建立起中国境内的第一座天主教堂,开始传教。其后不久,已近古稀却依然无法忘怀对外贸易的沈惟敬在游荡过程中听说了此事,特意携着妻子陈淡如来到肇庆,进入天主教堂参观了一番,并且聆听了罗明坚神甫的布道。但他本意只是调研与葡萄牙通商的可能性,对于天主教本身却毫无兴趣,在肇庆寄居月余毫无所得,也便悻便悻然离开了。

    所以对于天主教而言,沈惟敬的知识也仅止于他们所尊崇信奉的天主、救主耶稣和十字架标志这三类事物而已。

    然而,沈惟敬早就构想过,这一点在与日军交涉方面能够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因为不仅仅内藤如安,连他的顶头上司,也是自己此行所要面对的小西行长,同样是切支丹,是天主教徒。想要商业谈判顺利展开,有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先必须给对方留下好印象,继而拉近双方的关系,使对方认为你诚实可信。那么,要怎样才能使小西行长信任自己呢?无疑,只要搬出天主教来就能够达成相当大的效果。

    不出沈惟敬所料,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在胸前画个十字,口称天主,内藤如安的神情立刻变得无比的亲昵——天主教在日本还是个新生事物,并且时常遭到佛教势力的打压,包括内藤如安在内,日本的天主教徒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如今能够在异国他乡见到同教友人,不啻于久旱突逢甘霖。沈惟敬牛刀小试,就已经轻松打破了内藤如安的心理防线,他下一个目标,就是同为天主教徒的小西行长了。

    当然,无论就身份而言,还是就能力、见识而言,身为丰臣秀吉亲信中的亲信、日军两先锋之一的小西行长,都非内藤如安所能比拟。他大概早就料到了明朝会派使臣前来——先礼而后兵乃是中国数千年来的习惯——或许也料到了使臣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因此早就排布下了稳固而险恶的棋局,单等沈惟敬前来落子。

    阵屋内外,剑戟森然,无数盔明甲亮的日本武士挺着倭刀或者长矛,用与内藤如安截然不同的愤怒并凶狠的目光注视着沈惟敬一行人。沈惟敬和沈嘉旺面不改色,但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那些穿着明朝兵丁服装的从人们,原本都不过是沈家的佣人而已,却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腿似筛糠,冷汗如雨,几乎迈不动步子。

    沈惟敬生怕这些佣人中有人胆战心惊之下,做出什么既丢他这个主人的脸,更丢朝廷体面的举动来,于是他先发制人,匆匆几步迈上走廊,远远望着端坐正位的小西行长,白须戟张,大声喝道:“尔国因何而敢侵犯我大明的属国?天朝为此已发兵百万来压境上,尔等命悬朝夕,还敢如此恶形恶状地相对本使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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