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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三章(三)你姓沈,不姓陈
2023-05-08

    小西摄津守行长,不仅仅在侵朝诸将中,就算在日本国内武士集群中,也算是个异类中的异类——与其是否信奉天主教并没有必然联系——因为他的出身并不是武士,而是素来被武士们瞧不起却又不得不仰仗其财力的商人。

    小西行长之父名叫小西隆佐,本是商业都市堺的一名普通药材商。小西行长是小西隆佐的次男,某次出外行商,偶遇冈山大名宇喜多直家,并且协助这位大封建主赶跑了刺客,为此被宇喜多直家收到麾下,破格提拔为武士,任命他担任水军将领。

    当织田信长派羽柴秀吉(即其后的丰臣秀吉)率领军团攻打日本西部的时候,宇喜多直家自知力不能敌,就派小西行长前往接洽投降事宜。小西行长运用他娴熟的商业谈判技巧圆满完成了任务,并从此被丰臣秀吉看中。织田信长、宇喜多直家先后去世以后,丰臣秀吉开始统一日本的宏伟进程,就把小西行长召唤到自己身边当作亲信。

    此后,小西行长屡立战功,终于受封肥后半州,以宇土城为其根据地,成为日本国内准一流的武士集团首领。丰臣秀吉非常看重小西行长,认为他在政、战两道都有不输于旁人的长处,这般文武兼备之才,在丰臣集团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才会任命他担任侵朝军的先锋之职。

    与小西行长相比,另一名先锋加藤清正虽然是丰臣秀吉的同乡远亲,从小抚养长大,却只擅长领兵作战而已,在行政方面虽有天赋,此时此刻却还未及开发。

    所以沈惟敬曾经对石星说,丰臣秀吉的意图没有人比小西行长更清楚的了,这绝非妄语。

    就小西行长本人而言,他也自认为最了解主公丰臣秀吉的心思,所以在听了沈惟敬当头棒喝以后,不但不恼,反而堆下满脸笑容来,摆摆手喝退身旁手执刀枪的武士们:“使臣恐怕有所误会,在下这些卫兵只是在立阵防御敌军而已,并非想要恐吓使臣大人您呀。”

    如果对方态度软弱,那自己就以强势来压逼他;如果对方态度强硬,自己却不防暂且后退一小步——这既是商业洽谈的手段,也同样适用于外交谈判。

    沈惟敬口中“百万大军”肯定是虚言妄语,是夸张,但明朝能够调来朝鲜战场的兵力很可能有数十万之多,如此强敌,应当如何抵御呢?倘能通过谈判而不战屈人之兵,使明朝不再插手朝鲜事务,自己岂非为主公立下无人可与比拟的莫大功劳吗?小西行长这样想着,立刻站起身来,亲自把沈惟敬让到了客座。

    日本人习惯于席地而坐,对于这一点,沈惟敬是清楚的,也并不感觉有何不便。当下沈惟敬在小西行长对面盘腿坐下,沈嘉旺坐在他的身后,直到此时,小西行长才注意到身穿明朝官服的沈嘉旺——

    “你……你不是陈吗?”

    沈嘉旺膝行而前,俯身回答:“在下如今跟随我家主人,改姓为沈。”


    沈嘉旺本名陈嘉旺,他根本就不是沈惟敬的族子,他与平湖沈氏,或者任何一家沈氏都毫无关系。沈惟敬在这一点上对朱国祚和石星都彻彻底底地说了谎话,事实上,这个陈嘉旺并非少年时为倭寇所掳,而根本就是倭寇的一员。

    沈惟敬漫长而坎坷的一生中,与无数人打过交道,上起朝廷高官,下到平民百姓,也包括反贼、倭寇,其中只有一个人,他愿意毫不犹豫地将其称呼为“朋友”,那就是原本倭寇首脑陈东的部下、温州人陈克庄。

    陈克庄是真正的乡下无赖,很年轻就出海投靠了倭寇,成为陈东的亲信,沈惟敬是在与倭寇交易过程中与其结识的。说起来很不可思议,虽然身在倭寇群中,陈克庄却笃信佛教,不愿杀生,对于他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同伴,还有根本算不上同伴的日本浪人,暗中相当的敌视。为此,他很少参与抢掠活动,完全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和娴熟的珠算技能被陈东看中,负责管理集团账目。也正因为如此,在陈东集团中,沈惟敬和他打交道的次数最多。

    一来二去,两人混得很熟,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谋醉,互倒苦水。当沈惟敬了解到陈克庄的心意以后,就劝他:“不如洗手别干了吧。我没有办法,不可违逆家族之命,你又没有谁来逼迫,为何还要和那些恶贼们混在一起呢?”

    陈克庄闻言苦笑道:“我不跟着陈船主,还能去哪里呢?一日从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还可能回国做个良民吗?陈船主在日本也有诺大势力,我就算想去日本做个百姓,也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的。况且,我就懂得海上这一套生意,上了陆,种不了地,经不得商,还不得活活饿死么?”

    所以当徐海等两千余倭寇被诱骗到沈庄暂居,胡宗宪下了密令要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利官军进剿的时候,沈惟敬就悄悄找到了陈克庄,请他相助自己一臂之力。沈惟敬许诺说,他可以让陈克庄更名改姓留在沈家,而一旦倭寇尽灭,汪直遭擒,胡总督或许能够借此机会说动朝廷放松禁海令,他将请求族中长老,让陈克庄当自己的副手,光明正大地开展海外贸易活动。

    “也不过就三五年的时间,难道还等不得吗?”他这样撺掇陈克庄,“即便事终不协,你老兄留在沈家,我总不会让你饿着、冻着的。”

    陈克庄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胡宗宪既已下了决断,这两千余上了陆的降倭是死定了的,到时候自己也难免玉石俱焚。就算侥幸漏网,逃回海上去吧,陈东、麻叶都在大牢里关着呢,自己的靠山丢了,留在倭寇群里还能有踏实吃饭的机会吗?会不会被同伙们逼着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抢劫杀人的勾当?自己如果有所犹豫,会不会直接被同伙杀了祭旗?

    因此他只得听从了沈惟敬的指使,到处散布胡宗宪逼迫陈东写下的假信,说徐海想要剿灭陈、麻党羽来将功赎罪。就此引发了降倭之间的内斗,其后是官军大举进剿,沈庄被烧为了一片白地……


    陈克庄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冬季离开的沈庄。

    胡宗宪在狱中自杀,消息传到江南,彻底打碎了沈氏一门如同玻璃一般脆弱的梦想,从此以后,已经毫无用处,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也并无一技之长能够帮助沈庄复兴(他没有本事也并不愿意去耕种或者收租)的沈惟敬,就变成到处游荡、阅尽世情和白眼的乡下“无赖”。沈惟敬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一介外人,并且出身倭寇的陈克庄呢?

    沈氏一门,除沈惟敬一人外,总是在背后指点着陈克庄的脊梁骨窃窃私语,而原本在沈惟敬关照下对陈克庄的供奉也日益削减,最后连日常吃穿用度都时有欠缺。陈克庄虽然本性不坏,却也并非安分守己的良民、谦恭无欲的君子,他终于再也呆不下去了。

    在陈克庄前来辞行的时候,沈惟敬感受到深深的内疚和无力,他紧紧拉着陈克庄的手,问他:“离开沈庄以后,陈兄打算到哪里去呢?”

    “我还有哪里可去?”陈克庄苦笑着回答道,“大明已无我立锥之地,或许只能渡海到日本去了……”他告诉沈惟敬,自己七年前就在日本娶了一个乡下女子,并且育有一男——“或许能够在博多、长崎等地开一家小小的店铺,或者买一条小小的海船,重操买卖行当,从此便与妻儿一起安生度日吧。”

    两人都知道,自此一别,或许便是永诀——沈惟敬是不可能航海到日本去的,而陈克庄在日本定居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回中国来,除非他再次加入倭寇的行列……

    临行前,陈克庄把一枚小小的木制十字形挂坠展示给沈惟敬看:“这个东西是那女人送我的,说什么天主保佑,能够逢凶化吉——前几年从西洋来过几名红发碧眼的和尚,传此新教,那女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笃信不疑。小儿名叫嘉旺,左脸颊上有很大一块紫色胎记,非常好认。叶落归根,即便我回不来了,等剿倭的风声暂息,还是希望小儿可以回国来的,到时候便以胎记和这个挂坠为记认,沈兄若撞见了,千万照顾则个……”

    从此天涯永隔,两人再没能见过面。但将近四十年以后,沈惟敬却突然在北京集市上见到了陈克庄提到过的那块胎记,以及曾经见到过、仍留有模糊记忆的那枚木制十字架。这两样东西,都属于被绳捆索绑押着游街、年已四旬的陈嘉旺。

    霎那间,青年时代的风云变幻和永埋心底的友情一起汹涌泛起。沈惟敬奋力分开围观的人群,悄悄凑到陈嘉旺面前,低声问他:“你姓陈,汝父讳上克下庄,可是么?汝父可曾提起过平湖一位姓沈的朋友?”

    陈嘉旺上下打量几眼这位白须飘洒的陌生老人,连连点头:“不错,先父曾经提起过,那位世伯的名号是上惟下敬,难道……”

    沈惟敬一边用眼角警惕着押送的士兵,一边小心地做了个手势,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招供的?你可提到过自己的姓名、籍贯么?”

    “姓名自然无可隐晦,籍贯未提,”聪明的陈嘉旺立刻就明白了沈惟敬的用意,“小侄对那些官兵说,自己只是被倭寇所掳的大明渔民……”

     “你姓沈,不姓陈,只是因为口音被误记了,你老家在平湖,”沈惟敬连忙关照,“再有人问起,要咬定自己是沿海的良民——切切牢记,不要改口,老夫便可寻机会救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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