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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四章(三)拘押
2023-05-12

    李应试,又名李葆禄(Paolo),按照现在的翻译习惯,应该写作李保罗,是利玛窦的弟子,中国第一批天主教士大夫。于是在他的劝说下,李如松下令放开沈惟敬,但依然沉着脸,冷冷地问道:“平壤城内现有多少倭军?”

    就品级来说,李如松比沈惟敬高好几级,就职务来说,如今李如松是入朝参战的主将,他以军情相询,沈惟敬是不敢不直言回答的。于是沈惟敬重新整理了一下被士卒们扯乱的衣冠,抖抖两袖,然后才拱手回复:“回总兵大人,日军先锋小西行长之主力确实集于平壤城内,约两到三万,别将仍分驻各地。”

    “士气如何?器械如何?如何设防?”李如松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沈惟敬逐一作答,但他的回答却并不能让李如松满意。虽然挂着游击将军的职衔,沈惟敬终究并不是一个军人,没有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更毫无经验,他对于日军城防情况的观察是很粗疏、浅薄的,恐怕李如松随便从平壤城里逮一个朝鲜老百姓出来质询,所能得到的情报都不会比从沈惟敬嘴里得到的更少、更没用。

    于是,彻底失望了的李如松放弃了军事方面的询问,改问沈惟敬:“我天朝大军将至,倭寇可肯退兵么?”沈惟敬老实回答说:“日人现已尽数撤至大同江南,以待我圣天子封贡之使。”

    大同江是朝鲜的第五大河流,发源于半岛最东北方的咸镜道境内,迤逦流向西南,途经平壤,在南浦附近注入黄海。朝鲜八道,除西北的平安道和东北咸镜道西部外,有六道半都位于大同江以南。因此,对于这种态势,李如松立刻表示出了他的不满:“若真要求封贡,便应彻底撤出朝鲜,仅仅后退半步,哪有称臣的诚意?何物奸邪老翁,竟然答允如此条件!”

    沈惟敬沉着地回答道:“是否足显日人之诚,自有朝廷定夺,非下官所敢置喙也。”

    李应试也赶紧再次跑出来打圆场:“此奇计也!”

    这句话说得李如松一头雾水,不禁以目相询。李应试急忙解释说:“此为惑敌之计。倭寇以为沈将军归京上请,即便朝廷不肯允准,来回也须月余,则必不设防。我军趁此机会火速南下,直捣平壤,则倭寇必然大败。到那时候,即便再开和议,倭寇还能再提割让朝鲜四道么?”

    听闻此语,李如松和沈惟敬同时大叫。李如松喊的是:“妙策呀!”沈惟敬喊的却是:“万万不可!”

    沈惟敬反驳说:“以诈取胜,失信于人,这才是辱没朝廷,辱没国体呢,总兵大人千万不可听从此言!”

    然而李如松却冷笑着说:“兵法本就是诡诈之道,况且朝廷并未答允倭寇任何要求,失信的只是你一人而已,朝廷何来失信、受辱之语?”说着一摆手:“升帐点将,这便兵发平壤去!”

    沈惟敬还想再分辩什么,李如松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令部下:“暂将此老贼押在军中,休使他往倭寇中通风报信,待某扫尽群倭,再治他的罪也不迟。”


    就这样,沈惟敬既没能回去北京向石星复命,也不可能再回平壤城,就此被李如松软禁在了军中。

    沈惟敬的心中万分焦急。准备以武力彻底解决日军侵朝问题的李如松把沈惟敬当成绊脚石,同样的,在沈惟敬看来,李如松也如同挡在身前的千钧怪石一般,使他再难以向自己的理想迈前一步。

    沈惟敬的理想,当然是趁着日军侵朝的机会,说服朝廷封贡,也就等同于解除禁海令,正式与日本展开海上贸易。倘若李如松的军事行动一帆风顺,朝廷再不会提起与日方议和之事,当然也就无所谓封贡了,沈惟敬已经在心底压抑了将近四十年,才刚重新燃起的熊熊火焰,又将被一瓢冷水当头浇灭,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起码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达成的希望了。

    七旬老翁在军帐内惶惑徘徊,寝食难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如松怕他去给日军通风报信,所以派士卒严密看守,包括沈惟敬、沈嘉旺,还有沈惟敬带来朝鲜的那二十名奴仆在内,饮食供给自然不缺,但就连解手都有人跟着,根本不可能迈出军营一步。

    李如松此举,未免太小看了沈惟敬。虽然就沈惟敬来说,并不希望两军真的交战,更不希望看到李如松取胜,从而把自己的梦想如同水泡一般戳破,但他终究是中国人,此刻又身穿红袍,成为了大明朝的官员,他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同胞,跑去日军营中通风报信呢?

    沈惟敬觉得自己对不起小西行长,彻底辜负了对方的信任,就浅层的感情因素来说,他痛恨李如松而亲近小西行长,认为后者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前者却只是看不清大局的武夫而已。但从更深层次来考虑问题,李如松终究是同胞而兼同僚,小西行长却非我族类,私情不能阻断公谊,作为一个中国人,甚至作为一个人的原则,沈惟敬又不能更不敢在两军相交之时,期盼小西行长取胜而李如松大败。

    该怎么办才好呢?种种矛盾压来沈惟敬的心头,使他踯躅两难,徘徊不定,终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啊。沈嘉旺曾劝沈惟敬写信把情况都汇报给石星知道,甚至于上书弹劾李如松,但沈惟敬却只能苦笑相对:“圈禁之中,能有片言只字传到北京吗?李总兵能允许我把信送出去吗?”


    沈惟敬是在新年的前三天遭到李如松扣留,被关押在义州附近的,一关就关了三个半月。偶尔在士卒的监视下出帐透气,沈惟敬注意到明军主力陆续拔营南下,才过新年,就只剩下保证粮道和监押他们的不足千人了。

    李如松不但拘押了沈惟敬一行人,还对他们封锁消息,一连三个半月,前线情况究竟如何?李如松奇袭平壤是否得手?小西行长所部或者别部日本军队是否遭到重大损失?有没有被明军彻底清除出朝鲜半岛去?对此沈惟敬完全是两眼抹黑,毫无所知——他既盼望李如松此行不要太过顺利,盼望两军仍然对峙,但同时又害怕如此一来,明军损失必大,不知有多少中华男儿将要把一腔热血都喷洒在这异国的土地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用言辞解决的问题,为何一定要搭上人命呢?!”每当想起李如松那如同刀刻出来的眉目五官、那狂妄而嗜血的眼神,沈惟敬就不禁捶胸顿足,切齿痛恨。

    对于他来说,这三个半月,就如同三十五年一般难熬。

    等到了第二年也即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的三月中旬,突然有一行人骑着快马,风尘仆仆地驰近拘押沈惟敬等人的营帐。士卒入帐禀报:“沈将军,宋经略来访。”

    “哪位宋经略?”

    “兵部右侍郎、辽东经略使宋应昌大人。”

    宋应昌,字思文,号桐冈,浙江仁和县人,乃是主战派的领袖人物。日军才刚侵入朝鲜的时候,他挂着兵部右侍郎的职衔巡抚山东,就曾多次上书,说“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我中国”,主张发兵救援。石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这名副手给按将下去,却不料宁夏之役胜利结束,宋应昌再次上奏,请求挟得胜之势东救朝鲜,并以得胜之将李如松为全军统帅。情势丕变,应和宋应昌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飞往内阁,就连首辅赵志皋也压不下去,只得奏准万历皇帝,任命李如松为防海御倭总兵官,宋应昌为辽东经略使,调动兵马,入朝参战。

    按照现在的说法,出兵朝鲜,李如松是前线总指挥,宋应昌则是总参谋长和后勤司令。

    乍闻宋应昌突然来到营中要见自己,沈惟敬不禁满心的疑惑。这位宋经略究竟为何而来呢?倘若前线得胜,主战派彻底占据上风,从此朝廷再不提议和之事,李如松趁机要杀自己,派名中军前来即可,也不必要堂堂经略使大人来跑这一趟呀;倘若前线战事不利,宋应昌更没有理由脱身到这里来。

    半生漂泊,洞悉人心世情,却完全搞不懂官场上种种诡谲的沈惟敬,恐怕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宋应昌的来意的。

    于是他只得赶紧穿戴好官服,掸净袍袖,出帐相迎。

    只见那宋应昌身量颇高,方脸紫髯,一点也不象南方人,更不象文人士大夫,倒有些山东、河北绿林豪杰的气概。沈惟敬大礼拜见,宋应昌只是略微点一点头:“你就是神机三营将军沈惟敬吧。”

    “下官是沈惟敬。”

    宋应昌大步迈进帐中,在上位坐下,沈惟敬跟随而入,侍立在旁。宋应昌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朝从人一摆手:“把信给他。”

    从人递过来一封书信,沈惟敬尚未开拆,宋应昌先解释说:“是石司马的手书,要你再次南下去和倭人接洽。”

    沈惟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看起来,前线的战事并不顺利,所以石星才能在朝堂上重提和议,而一力主战的宋应昌竟然也无力阻止,还被迫要亲自送信来给自己。那么,现在的局面究竟如何呢?难道说李如松竟然吃了个大败仗吗?

    他向宋应昌询问战况,宋应昌翻翻白眼,王顾左右:“这个……石司马要你尽快南下,这便去吧,暂无瑕与你说及其它。”

    “大人明查,既然下官此去是要与日人接洽,倘若不明了前线战局,又如何开言呢?若有错失,岂非误了国家大事?”

    宋应昌很不情愿地又瞥了沈惟敬一眼,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兵机进退,岂是那些安坐朝堂的腐儒所能明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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