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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五章(一)假使团
2023-05-15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三月下旬,也就是侵朝战争爆发将近一年以后,沈惟敬受命南下王京,第三次去和日军交涉。

    此次南下,他不再是唯一的使者,大概宋应昌始终对这个石星在朝鲜的代理人、铁杆主和派不放心,就派遣部下、河南都司宣府游击周弘谟与沈惟敬同行。周弘谟字元文,湖北麻城人,是前一科的武进士——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武夫,临阵决战勇猛有余,折冲樽俎智谋不足,再加上不懂日语,不通倭情,与其说他与沈惟敬一样都是交涉使者,还不如说他是宋应昌派去监视沈惟敬的眼线。

    宋应昌生怕沈惟敬急于求和,在交涉过程中做出太大的让步——即便沈惟敬并没有决策权,倘若卑躬屈膝,为了和谈而不惜向日本人出卖情报、泄露底线的话,就会给以后正式谈判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只是,派周弘谟这一介武夫去监视沈惟敬,能起什么作用吗?倘若沈惟敬真的和日本人狼狈为奸,以谋私利,以周弘谟的浅薄的外交能力和近乎于零的外语知识,能够看得清、听得明吗?

    终究无论李如松也好,宋应昌也罢,虽号知兵,但放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恐怕连二流统帅都够不上格,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却不懂得从沈惟敬口中更加详细地打听相关日军的内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要了解一支军队,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其统帅,了解其性格特点、所好所恶,只有这样才能设谋而败之——对此,《孙子兵法》上就说得很清楚。

    倘若他们真的了解了小西行长的好恶和为人,恐怕派遣同为天主教徒的李应试与沈惟敬同往,效果会更好吧。

    沈惟敬和周弘谟纵马疾驰,很快就赶到了京城。此时日军各部人马大多会聚京城,九支陆军的三十多员将领也有超过半数都在城内。沈惟敬一行人才刚靠近京城,就被日军拦住,其中有认识沈惟敬的,立刻飞报小西行长。小西行长亲自跑到城门口来迎接沈惟敬,一见面就苦着脸抱怨:“沈大人,你可害苦了我啦!”

    看到小西行长是这样一副表情,沈惟敬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大石头落地。

    他曾经对沈嘉旺说小西行长一定不会杀害自己,在当前的形势下,只有自己才是日军与明朝联系的纽带,小西行长肯定会牢牢抓住这根纽带——因为再也输不起了。但这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想而已,沈惟敬完全是凭借自己在生意场上的经验下此判断的,两军交锋间的外交行动是否能够完全用生意经来套,沈惟敬自己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

    好在他猜中了,小西行长虽然满腔的怨气,却并没有想和自己翻脸。于是沈惟敬把脸一板,趁胜追击,正色道:“并非老夫要害阁下,汝等侵我属国,又坚持不肯退兵,朝廷岂有坐视之理?此小惩大诫而已,若真要殄灭汝等,也不会再派老夫前来商洽了。”

    这个时候的小西行长,真是吃了个大大的哑巴亏,却又不敢过于形之于色。他的子弟兵已经在平壤之战中被杀得七零八落了,若能和谈,尚有一线生机,再打下去,恐怕真会全军覆没,连自己都未必能够活着回去日本。所以他的态度随着沈惟敬的疾言厉色而更为软化,再次盛情款待沈惟敬、周弘谟一行人,并且诚心诚意地向沈惟敬问计。

    沈惟敬这回带来的是宋应昌的提案,这个提案仍然非常强硬,但比起初次交涉之时,也多少有了点转圜的余地和实际可操作性。原本要求日军全部撤出朝鲜,交还所俘的朝鲜官员、百姓,然后两国才可能坐下来谈判;而宋应昌的提案则是:日军必须先撤出京城,交还所俘虏的两名朝鲜王子——临海君李珒和光海君李珲——这是谈判的前置条件。

    沈惟敬说:“我朝乃受朝鲜国王之请发兵来援,倘若朝鲜国王无法收复京城,迎回其二子,则断然不肯罢休。不从其请,先与汝等议和,是为德不终也,我朝圣天子也是断然不肯答应的。”

    小西行长仍然苦着脸说:“前日会议,众将有言和者,有言战者,议论汹汹,无法决断。即便我愿意答应沈大人您的要求,恐怕加藤清正等人不服,不肯南撤呀。奈何?”

    沈惟敬的话似软而实硬,象是在安慰小西行长,实际上却是在威吓他:“若真如此,和议难成。为阁下计,何如上奏贵国关白,将阁下调回国内去,另委他人为前部先锋吧。如此,阁下尚可全身而退,不似加藤清正等人,终将埋骨异域,做我大明勇士的刀下之鬼!”

    小西行长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身为丰臣秀吉亲点的先锋,损兵折将以后要求先退,即便安全回国了,丰臣秀吉还能再信任他吗?会不会削封除地,把他贬为浪人?甚至会不会直接要了自己的性命?小西行长最了解自己的主公,丰臣秀吉表面上热情无限、宽宏大度,事实上翻脸跟翻书一样,对于无能之辈和败军之将,他的惩罚可严厉着哪。

    小西行长还记得自己的前任、原肥后大名佐佐成政的下场。佐佐成政本与丰臣秀吉相同,都是织田信长麾下爱将,织田信长死后,两人反目成仇,变成了争夺天下的对手,最终丰臣秀吉获胜,佐佐成政被迫降服,被转封在北九州的肥后。佐佐成政的根据地本不在肥后,他算是空降兵,无法在短时间内约束当地土豪,稳定秩序,结果引发了“一揆”(暴动),丰臣秀吉闻讯后,老实不客气地罢免了佐佐成政,并在数日后干脆逼其自杀。

    倘若自己此刻退出朝鲜,回日本去,又会不会落得佐佐成政一般的下场呢?

    左思右想,小西行长只好一咬牙关,向沈惟敬表态说:“我会想办法说服众将的,请沈大人您回复明朝皇帝好了。”


    沈惟敬并没有回北京向皇帝复命,只是先回到平壤向宋应昌和李如松禀报。经过商谈,他和小西行长达成了四条协议:一,明军主力撤出朝鲜;二,日军退出京城,向南方海岸收缩兵力;三,日军交还临海君和光海君;四,明朝派使节东渡日本,正式开始和谈。

    李如松对第一条款表示愤怒,但宋应昌劝他说:“可使倭军先退。若彼等果能交还王京与二王子,停战议和,我军亦不必久留异国之地也。”在李如松表示对日本人不信任以后,宋应昌又说:“可再遣使前往,促彼先履其约。”

    于是四月八日,沈惟敬第二次来到王京,敦促日军首先履行约定。此番前往,他并非正式的使臣,而只是使团中一名普通随行人员而已,同时充当翻译之职,因为宋应昌派出了参将谢用梓和游击徐一贯充当使团的正副团长。

    之所以组建一支似模似样的使团,是为了惠而不费地表示明朝方面谈判的诚意。谢用梓和徐一贯明目张胆地打出大明朝廷的旗号,绝口不提自己只是前方将领派出来的人,而根本就没有北京的正式授权,甚至于很可能就没有预先通报过。倘若真是北京派来的正式使团,不会短短七八天就能赶到京城,也不会委派两名武将而非文臣担任使团的正副团长,不过反正日本人根本就不了解明朝的政治架构,在宋应昌想来,骗他们一骗也是无伤大雅的吧。

    日本方面是武士掌权,公卿闲居,他们看到从沈惟敬开始,明朝派来的就都是武将,根本不疑有他,还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除此之外,宋应昌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这么做还能够把和谈事宜全都牢牢捏在自己手心里,不让远在北京、不了解前线情况而又急于议和的石星那派人胡乱插手,把事情给搞砸了。

    且说使团敦促日军尽快退出京城,并且交还二王子,然后明军也自然会北撤,使团则扬帆前往日本去会见丰臣秀吉,开始正式谈判。于是小西行长就于第二天大会陆续收缩到京城内的日军将领,包括加藤清正、五岛纯玄、黑田长政、福岛正则、宇喜多秀家、小早川隆景等人。会上,小西行长和担任中方翻译的沈惟敬两人一唱一和,共同舌战群雄,希望可以把尽快停战退兵的理念灌输为日军将领的一致认知。

  沈惟敬用以说服小西行长的理由,对其他日军将领同样有效。初入朝鲜时摧枯拉朽的军事态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不仅仅明军入朝参战而已,半岛各地义军蜂起,再加上李舜臣指挥的水军的骚扰,沉重打击了日军的补给线,日军非战斗伤亡竟然比战斗伤亡还要高。凡有见识的将领都逐渐认识到朝鲜是一个巨大的泥潭,踏足容易而抽脚艰难,其中老谋深算,并且在碧蹄馆见识过明军顽强战斗力的小早川隆景首先表示,愿意退出京城。

  小西行长自称已经说服了全部日军将领,可是在会议上,却还是有人跳出来大唱反调,那就是另一名正先锋加藤清正和北九州名将立花宗茂。“不战而退,这是怯懦!”加藤清正拍案大吼道,“你欲退兵,自退便是,某也是先锋,定要继续向前!”

  霎那间,小西行长的脸色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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