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版 登录 注册
文字大小
夜间模式
龙的火枪手

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第三章、转轮打火枪
2023-07-14

对峙的村庄是座典型的朝鲜小渔村,零零星星的十几间房都是烂泥糊墙、干草铺顶,低矮而破旧。经过将近七年战争的反复清洗,村庄里幸存的人口寥寥可数,且极端贫穷。

村庄中间村长的大宅,也是全村唯一用夯土和砖石筑墙的建筑,仅存的五名日本武士和人质都藏屋内的最深处。大宅外围的矮墙后蹲着几十名手拿刀矛藤牌、身穿棉甲号坎的明军和身穿白衣手执竹枪的义兵。眼下双方还是僵持状态,一旦太阳下山,屋内敌人很可能趁夜突围,这也是刘总兵最担心的。

日本武士唯一可恃的一是有利地形,二是人质,三就是他们手上的两杆铁炮。

所谓铁炮,乃是从西洋传入的火绳枪的日本版,虽然射程不过百步,但威力远大于弓箭,铠甲和盾牌都难以阻挡。此时,明军虽有许多火炮,轻火器却还依赖落后的火铳,即便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三眼铳,也不过是三根捆绑在一起的铁筒。别说射程只有火绳枪的一半,精准度更是可以忽略不计,多数时候只能装了铁砂攻击近在咫尺的敌人。那两杆火绳枪成了明军最头疼的杀器,何况敌暗我明,好几个兄弟都是在自己火力的射程外被撂倒。


吉哈诺在村口一间土坯房的墙角看到了将近二十具堆在一起的龇牙咧嘴日本武士尸体,他无声地绕过尸堆,选中一间视野绝佳的草屋,沿着梯子蹑手蹑脚爬了上去。朝鲜房屋极为低矮,如果不是怕被日本人警觉,他甚至不需要梯子就可以爬上去。

他在出发前亲手选了三把转轮打火枪,这些转轮打火枪在航行途中一直装在板条箱里,放置于船底舱和压舱物在一起。

转轮打火枪传说是几十年前由一位德意志钟表匠发明,掌握了这种先进武器的德意志军队,曾经借着大雨的掩护,大败使用火绳枪的法兰西王军。转轮打火枪在普通火绳枪体上加装了齿轮、链条和弹簧,造价远比普通的火绳枪要高昂。这三把枪都是吉哈诺从几箱子火枪里挑选出来的精品,精准性和射程远胜日本人的铁炮。

刘总兵自愿担任吉哈诺的下手,一是他想亲眼看看吉哈诺操作这种新式武器,二是喜爱新奇武器的他必定要亲手装填弹药。

经过一番说明,刘总兵很快就可以熟练装弹。他用小扳手插入链条卷动钢轮旋转到头,将枪口立起,咬开包装着火药的油纸筒,将火药倒入,又将一颗垫着浸透油脂毡片的铅制子弹放进去,用通条压实。刘总兵爱不释手地赞叹着这种新式枪支设计之精美,犹如西洋钟表,然后略带情愿的递给吉哈诺。趴在草房的房顶上的吉哈诺接过枪,将每支枪的药池都撒上引药,在手够得到的地方整齐码放成一排。

在他示意准备好后,刘总兵命令依计而行,三名光着脚,只穿了短甲的黑人士兵,高举绑在长枪上的谈判旗帜,架起面无血色的黄通译走向日本武士据守的大宅。

十几名藤牌手举着兽面盾挡在他们身前,提供了对铁炮来讲聊胜于无的保护,黄通译扯着嗓子用日语高喊“谈判”。

只见大宅用石头砌成的黑黑洞洞的窗口里人影闪动,有个戴头盔的小头目抬头观看。他听到了黄通译要求谈判的喊话,略一迟疑,很快就就被黄通译身后三名高大的黑人吸引。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类,甚至忘了危险,瞠目结舌地扶着头盔檐,将整个脑袋探出来看三个从未见过的、从头到脚的黑漆漆的人。

黄通译喊出了谈判条件:“放了人质,扔掉武器,放你们安全离开,刘总兵可以歃血为誓绝不杀你们。”

这条件不可谓不厚,让抱定必死决心的武士们有些动摇了。

小头目和屋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即提出为表诚意,要求护卫的明军藤牌手退后,所有火铳一律熄火,这样他们才肯谈判。

很快,他们看到护卫在黄通译身前的藤牌手撤了,远处的火铳手也都熄了火,视野内再也看不到一根明火燃起的烟柱。小头目如释重负,在两名武士陪同下打开屋门走了出来。

吉哈诺趴在草屋顶上,从火枪的准星里稳稳地观察着大宅前发生的一切。正如他所设想的,日本武士并未见过不点火绳冒烟就能击发的火枪,他们以为只要看到明军熄了火就可以高枕无忧。

“我要找到火枪手的位置……”

他喃喃自语着,眯上一只眼,准心在大宅的四个窗口间徘徊。两个火枪手就藏在四个狭窄深邃的窗口后面,他们头上戴的头盔压得低低的。这种被称为头型兜的日式头盔由几片铁片组合而成,防御性能相当好,他们只要把头盔压低,纵使是转轮火枪的子弹也很难击穿。

一个火枪手的头从窗口露出来,他将遮挡视线的盔檐抬起,想要仔细看清眼前的黑人。接着是第二个,他从另一个窗口也探出头来。

“就是现在!”

扳机扣动,弹簧推动钢制撞锤和下方的燧石撞击出火星,点燃了药池里的引药,引药又快速燃烧点燃了枪管里的火药。火药在枪管里受热膨胀,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嘭”

铅弹被燃气能量推动着飞出枪口,远处窗口里第一个正呆呆看着黑人的火枪手露在头盔保护外的眉心之间多了一个致命的洞。就在第二个火枪手还没反应过来些的瞬间,吉哈诺右手扔掉第一支打完的火枪,撑着屋顶快速换成跪立姿势,同时左手抓起第二支上好子弹的枪,瞄准、击发、子弹射出,第二个火枪手应声倒下。

三名谈判的武士立刻裸露在了没有保护的危险境地,小头目转身就要往屋子里跑,第三声枪响,他扑倒在地,痛苦的扭动了几下便一命归西。

剩下的两个武士眼看已然没有退路,绝望地惨叫着抽出腰间佩刀要拼命。在黄通译身后举着谈判旗帜的,正是被弗朗索瓦船长在头上抽了一鞭子的黑人,名叫恰布,在被葡萄牙人训练成火枪手前,曾经是非洲部落一名优秀的投矛手。只见他单手揪住几乎瘫软的黄通译的脖领子,将他扔到身后,另一只手将拴着谈判旗帜的长矛调转方向用力投出,矛尖带着劲风将迎面而来一名武士连人带皮制铠甲当胸刺穿,带着尸体飞出去三四步才被牢牢钉在门板上。

仅存的武士气势大衰,被另外两名黑人随从按倒在地生擒活捉。

周围的明军和朝鲜义军发出胜利的欢呼,纷纷翻身跃过矮墙,冲进屋里。不多时,几名抱着孩子的妇女哭嚎着被军人们解救出来。

吉哈诺站直身体,拄着火枪看着眼前景象,刘总兵长出一口气,对着他竖起拇指:“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子收下你了。”

虽然言语不通,吉哈诺还是从动作和语气了解了刘总兵的意思,他抓抓蓬乱的黑色卷发,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他和葡萄牙人签约以来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候,暌违多年,他终于再次遇到了可以交托性命的战友。


渔村这场遭遇战后来在上报时被军中文书妙笔生花写成大捷,计“斩得倭贼有名大将加藤河内守、岛津图由他二人,胁从贼首二百零一十三级,另烧杀不可辨者二十一具。缴获兵器甲仗不可胜数,选完好者火绳枪两挺、倭刀十把、倭甲五套”解送朝鲜战场的明军大帅经略杨镐处报功。文书里还列了“有大功将弁十一人,兵士五十人”请赏,首功在刘总兵示意下填了锦衣卫李百户的名字,他自己则谦虚地屈居第二,余者并没有吉哈诺、黄通译还有黑人恰布的名字。

吉哈诺觉得奇怪,只好向黄通译询问。黄通译此时早和营中的几位文书、幕僚打得火热,虽说他只是个童生出身,人家好歹也是秀才、举人功名,总比他高上一节,本是看不起他的。可谁叫黄通译手里有那么多稀奇有趣的西洋小物件?拿了人家礼物,自然笑脸相迎,少不得年兄年弟相称,黄通译的耳目也就灵通起来,对刘总兵营里底细也知道了不少。

听了吉哈诺的疑问,他捻着小胡子笑嘻嘻地说:“老兄这你就不懂了,天朝立国二百余年,官场中规矩多得很,那杨镐又是文官大员,刘总兵场多年沉浮,最是懂得如何同这班文官打交道。你若实报名杀敌二十人,上面自然疑你虚报战功,给你减去九分,岂不就成只得了两枚首级?你叫杨经略如何再向上报功?说不得还要疑你杀良冒功。报上杀敌二百,上面明知是虚报,扣去九成也有二十人,何况还有这多兵器缴获,这功劳也不算小了。等他杨经略再上报时,少不得又要添二加三,杀敌二百搞不好就变成一千,上承皇上天威洪福,下有他杨经略指挥有方、将士用命,朝廷里明知有假却哪个敢说?皆大欢喜。”

“原来是嫌报得少了,”吉哈诺似懂非懂,他在欧洲作战时从未遇到过这样情况,即便偶然有虚报战功也不敢像大明官僚这样放着胆子撒谎。他又问:“刘总兵确实有和我们一起作战,战功有他一份我是同意,可李百户怎么也名列在首位?”

听到“李百户”这三个字,黄通译笑意顿消,吉哈诺甚至看到他手一抖拽下根胡子。这矮胖子左右看看,确定没有锦衣卫的耳目后这才将声音压到吉哈诺屏气凝神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你以为李百户是什么人?别看他说是在刘总兵帐下听差,其实直属京中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派他前来一者是搜罗日本军队的消息,二者是监视刘总兵。”

说到这里,吉哈诺明显看到黄通译的脸色又是一白,大概想起了李百户曾经对他说的话。自己如今算是戴罪之身,身家性命乃至亲戚都在人家手上攥着。他忽然抱拳朝着李百户的营帐方向虔诚的深深作了一揖,这才敢接着说道:“这位李大人可非同凡响,祖上跟随洪武爷开疆建国,永乐爷靖难时又从龙有功,得过免死铁诏和国姓封赏,家中曾是世袭公爵。后来虽家道中落,却也得荫庇打娘胎里就有这锦衣卫百户的职位,京中渊源甚深。他老人家此次随大军远征不过是镀镀金,待班师回朝之日,只怕前途不可限量。你说,刘总兵能不把首功让给他?再说了,杨经略看他名列首功,也不好不认这份功劳。”

吉哈诺本来还想问为什么没又自己和恰布一干人的名字,想想自己不过是个签了合同的雇佣兵也就作罢,只是刘总兵说过一视同仁,不将恰布的名字列上,确实有些不公。

“老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了。”黄通译猜出他心思,干笑几声,自己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刘总兵营里用了许多各国来的番兵,上面早有不满,御史们几次三番弹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他全部加以遣散。好在刘总兵屡立战功,又是出名的暴脾气,他们也说不得什么。刘总兵唯有频频报上战功,才好堵住那些乌鸦的鸟嘴。放心,就算不能报功,等恩赏真的下来也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对于中国官场这些事,黄通译说得眉飞色舞,吉哈诺却听得似懂非懂,只好挠挠黑色的卷毛,无奈地耸耸肩说:“反正我就签了一年的合同,把我的兵带好也……”

“你奶奶的狗官,再给老子说一句!”

只听刘总兵帐内一声晴空暴雷也似喝骂,震得来往军士都驻足观看。吉哈诺和黄通译对视一眼,都猜到必是刘总兵又在发脾气。

最近刘家军粮饷不济,好不容易从大名国内有钱粮运到,杨经略都先紧着他的好友李总兵的辽东军发放,他刘总兵的川军像是后娘养的杂牌军,人家吃粮,他的兵只能喝粥。刘总兵向杨经略要粮饷,杨经略双手一摊,本官这里余粮也不够,倒是权力可以下放,缺钱缺粮就地筹措。

日军没有粮食大可放手劫掠朝鲜百姓,刘总兵是天朝上官,总不能也纵兵去抢,只好威逼当地的县令。那县令几次苦苦恳求说本地几经战乱早就被扫荡干净,哪来粮食?刘总兵气急,每回都是一顿好骂。这次大概是骂急了,只见大帐幕帘处,一个人像球般被踹出来,滚了几个翻趴在地上。

帐幕外有县令带来的随从,一看滚出来的这人,不正是自家县令?只是此时鼻青脸肿,帽斜袍破,显然是才被饱了老拳。

幕帘挑开,刘总兵气哼哼地跟出来,挽着袖子大喝道:“给你三天时间,再筹不到大军粮食,老子打断你脊梁!”

县令不敢顶嘴,只好口中称是,连连点头作揖,转身被两名随从架着灰溜溜跑了。

一名朝鲜义军首领跟着刘总兵出帐,也是一脸怒气地说道:“总兵大人,这狗官平日里借着辅助大兵进剿倭贼,强征百姓的三手米,不知搜刮了多少不义之财。如今大军要粮,他就说没有,俺们义军不知受了他多少鸟气。我看就该抄了那厮的家补贴军用……”

刘总兵气消了些,他举手示意义军首领住口,说道:“老子如何不知他打的小九九,不过是故意支吾推诿,想糊弄本官,等天兵开拔南下作战。只是他毕竟是你国命官,我打得骂得,抄家的勾当,总要经你国朝廷允准方可。”

“嘭嘭嘭嘭”

大营附近的靶场传来有序的火枪射击声。刘总兵朝着那边望了望,猛然看到吉哈诺也在围观人群里,脸色竟然由阴转晴,手指枪响处咧开嘴带着笑意问道:“小子,那边可是你的人在打枪?这两日无暇观看,你的黑云督怎么样了?”

所谓“黑云督”是刘总兵赐给黑人连队的名字,为此还特地赶制了几面黑色军旗。不过,吉哈诺还是愿意称他们为独立连队。

“总兵大人。”吉哈诺手触帽檐行了个军礼,刘总兵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始终不习惯这西洋的礼节,好在他军中士兵来自四面八方,国家宗教种族各不相同,他想来不很在意。

吉哈诺站直了身子,扬起下巴自信满满地微笑道:“我可以骑士的身份保证,他们现在已经是这个国家最好的火枪手。”

“哦?”听了黄通译的翻译,刘总兵眉毛一扬,半信半怀疑。不过,自从见识过吉哈诺射击时的冷静狠辣,他便相信这个西班牙小子绝不会口说大话。

别看刘总对那朝鲜县令凶神恶煞般蛮横,可一旦被当成自己人,却是极为热情。他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对吉哈诺:“若是你口出大言,本总兵的军棍可是不长眼。”

吉哈诺又是露齿一笑说:“军棍就算了,我们西班牙人犯军法时更习惯鞭子。”

说着,他一撩黑色短氅在前引路,带着刘总兵前往不远处的靶场。

“嘭嘭嘭嘭!”

靶场距离刘总兵的营帐不过百步之遥,只见许多藤牌手都停了手里的训练,倒别着藤牌、反持着苗刀在看热闹。他们显然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火枪射击,有人摸着下巴,有人抱着肩膀,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军队是讲究实力的地方,直到前几天,他们还在怀疑这帮刚从奴隶镣铐解脱出来的黑人兄弟的是不是打仗的材料,现在他们算是折服了。

分开藤牌手们的刘总兵,看到整个靶场被黑火药不完全燃烧造成的白色浓烟和呛人硫磺味覆盖,随着号令声,只能看到一排排的黄色火光交替闪耀。他看火光出现的间隔时间就知道火枪手们是在有条不紊地交替发射,三队火枪手拍着整齐的队形熟练操纵着结构复杂的转轮打火枪,就像老农夫在用烟袋锅抽烟般熟练,装弹、射击、后退、再装弹,循环往复,整齐划一,如同钟表在运作。明军的火铳手虽然也有所谓连环射击的战术,但限于装备落后和训练不足,往往除了制造浓烟并不能起到太大杀伤。

看出了门道,刘总兵不由得面带喜色,吉哈诺不失时机的加以解说:“这些黑人兄弟都被葡萄牙人训练成很好的火枪手,我要做的只是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和站队。一百名火枪手分成三个中队,每个中队又分成三个小队。不管连队还是中队、小队规模,都可以做到在队长带领下进行集体射击和有目的的自由射击……”

黄通译有心帮衬吉哈诺,翻译的时候加入自己理解口灿莲花,刘总兵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将这支初见威力的部队投入战场。

“嘟——”


吉哈诺拿起胸前的口哨吹出长长的哨音,火枪发射声立即停止,靶场上烟雾渐渐散去,一面用金色小穗装饰、写有“黑云督”的黑虎战旗首先在硫磺味的烟雾上方飘扬,接着显现出来的是整整一百名在蓝色军服外套着西班牙式轻便胸甲、头戴装饰着羽毛的西班牙式尖顶盔的黑人士兵队列。他们将转轮打火枪扛在肩头,面色凝重,一扫以奴隶身份被接收时的萎靡、木然,眼光里充斥着精悍和对战斗的渴望。

左胸口用金色描了一朵百合花的副连队长恰布,手持带有护手的细剑,剑尖指向地面朝着长官们行礼。

“这是……”刘总兵满意的连连点头,刚要夸奖,忽然又想起什么,便问吉哈诺道:“但是他们的转轮打火枪比日军的火绳枪多了几个钢铁齿轮链条,发射虽稳却过于沉重。若是敌人杀至面前又如何是好?”

吉哈诺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再次施礼说:“请总兵大人赎罪。”

说罢,他回身朝着火枪手们喊了一句葡萄牙语,黄通译脸色大变才要制止,只见所有士兵扔掉火枪,从背后抽出极短的宽刃短矛,百人齐声嘶吼,单手握矛做出刺杀姿势,向前挺进了一步,雪亮锋利的长刃组成刀山推向刘总兵。饶是刘总兵见多多少恶战胆大如斗,也被这突发的情形吓得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几个跟随的亲兵更是吓得拔刀在手,就连马棚里的战马也被这震天动地的齐声呐喊吓得“咴咴”乱叫。

刘总兵吞了口口水,再看火枪手们,早已收矛在手,退回原位,再次像一根根石柱站在那里。

“在被葡萄牙人抓捕为奴前,他们都是部落的勇士,自小学习使用短矛格斗。”吉哈诺朝着火枪手们打了个响指,短矛山被插回了后背的皮鞘中。他早在跟葡萄牙人签约后就在思考这支部队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在新大陆作战的西班牙火枪手被土著人的黑曜石长矛割断喉咙的时机,往往是射击完一轮的装弹间隙。是以在登上前往朝鲜的船只前,他在必要的武器和护具之外,向他的葡萄牙雇主提出了装备黑人士兵擅长使用的非洲式短矛。

“啊哈哈哈哈……”

刘总兵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捻须放声大笑。多年来他的军队在轻武器的对射中总是被日军压着打,火力强大的大炮又搬运不便,他是多么想得到一支可以同日本的铁炮队抗衡的新式火枪队。现在,他的头脑里几乎出现了不久后战场上,黑人连队的火枪将日本军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画面,竟忍不住仰天大笑。

他脸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表达激动的心情,又是拍吉哈诺的肩膀,又握住他的手,连声说:“好啊,太好了,你小子真是把带兵的好手,老子没看错你。放心吧,赏赐什么的亏不了你们。”

吉哈诺真的不忍心给这位热情的上司泼冷水,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等刘总兵少尉稍平静下来,便见缝插针的说:“总兵大人先不要提赏赐的事。我更想知道,给果阿总督方面的尾款什么时候可以结清?按照合约上的条款,逾期不付可是要交违约金啊。”他倒并不是想想为葡萄牙人讨什么尾款,正是为刘总兵计较得失才提醒他。

如果是别的大明官员,想必会摆出官威,说一番“我天朝上国还能亏了番邦的几个小钱?”之类屁话,或者干脆摆出怒容说“尔等蛮夷全不知礼数,竟敢和朝廷命官索要钱财?”

刘总兵虽然也难于免大明官场之俗,时不时有夸大战功、贿赂上官的举动,却性情豪爽,很少以自己的官职压人。听吉哈诺提到钱顿时觉得头大,弗朗索瓦船长赖在军营里不肯走,天天恭恭敬敬守在帐外向他索要尾款和李百户说好的赏赐。他只好推诿说朝廷粮饷解到自然付清,可杨经略那里一提到粮饷就打哈哈,别说饷银和赏赐,就连够五千刘家军食用的军粮都不足一月之耗。他为此事几乎愁白了头,方才正是为征粮的事大光其火,打了当地知县一顿。

恰在此时,弗朗索瓦船长正巧不合时宜的出现,还是穿着那身浆洗得笔挺的船长礼服,右手里拿着叠得方方正正的合约。他早间去过刘总兵营帐,听说大人在靶场,连忙赶了过来问安顺便问问尾款。

刘总兵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吉哈诺,现在看到船长正是一股子气上来,环顾左右,看到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当即暴雷般大喝:“拿我大刀来!”

两名扛刀的亲兵日常就扛着刀跟在左右,他们位大帅有动不动接刀到手舞弄一通的习惯,二人唯有时时在侧伺候。刘总兵抄刀在手,吉哈诺大惊,眼看着船长溜溜达达越走越近,以为大人被他的话僵住,恼羞成怒要刀斩不知趣的船长泄愤,吓得扑上来要夺刘总兵的大刀。

“嗨呀!你想什么呢?”刘总兵把他一把推开,脸上挤出苦笑,对旁边的黄通译说:“喂,你替我翻给老索听,就说老子他奶奶的给他立个誓。”

见不是要杀人,吉哈诺这才松开刀柄,黄通译则赶紧跑到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船长给他翻译。

“听好了,老刘我立誓如此。”刘总兵抓了把土在手心里揉搓几下,用力朝天上一扔:“皇天后土在上,若是真心赖老索的钱,誓如此石。”

说罢抡圆了那柄大刀,照着块石头力劈华山砍将下去。大石头饶是坚硬,竟也挨不住刘总兵的千钧神力,“咔啪”一声被齐齐切成两半。

船长被石头的断裂惊觉,以为下一刀会砍在自己脖子上,吓得直在胸口划十字。

刘总兵收刀在手,心情稍感平复,对黄通译说:“替老子讲给老索知道。杨经略正在王京策划一场大战,兹事体大,援朝的各路军马都在聚集,钱粮也都运往彼处。咱们远在几百里外守备,不是当用之兵,自然没空管咱们饿死穷死这点小事。你叫他放心,真到不得已时,老刘我拼着这张面皮不要了,单人独骑去王京管杨经略要账,亏不了他的。”

话说到这份上,船长也不好再催逼,摸摸自己脑袋显然没有砍成两半务自冒着青烟的石头硬,撅撅下巴摘帽行礼,退到一旁。

吉哈诺看刘总兵上下起伏的胸口,知道他受着上上下下的夹板气无可奈何,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多嘴。

“傻小子。”黄通译嘿嘿笑着凑过来拍拍肩膀,低声对他说道:“你以为刘总兵真是被你挤兑的砍石头?别看他粗鲁,张飞还能想出马尾巴拴树枝假布伏兵的法子,人家这是起了飞智。”

吉哈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刘总兵借着自己的话头故作嗔怒,砍石头发毒誓都是为了堵船长的嘴。可怜的船长,他的尾款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他正想着自己此时应该安慰刘总兵还是安慰船长,只听一声“总兵大人。”幽幽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百户换了身绣有暗纹的全白的衣服,夹着一大卷纸,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冬日的朝鲜早间极冷,他的鼻孔喷着淡淡的白气,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像极了鬼魅。吉哈诺感觉每根毛孔都在冒冷气,特别是黄通译在旁悄悄说的话:“我听营里的朋友讲,李百户只有拷问时才会穿一身白,你看他鞋上。”

吉哈诺将目光移到李百户脚上,果然看到个铜钱眼大的血点子。他赶紧收回目光,悄悄问黄通译:“你觉得是谁倒霉了?”

黄通译脑袋摇得像打摆子,他脑子里又浮现出传说中锦衣卫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都招了,”李百户没看旁人,只是对着刘总兵冷冷地说:“还有意外收获,或可解燃眉之急。”


游客
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