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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火枪手

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第四章、军法
2023-07-19

锦衣卫自打洪武爷建国以来就是皇帝统御百官万民最有力的部门,积累了二百多年拷打问供的丰富经验,据说发明了大刑三十六,小刑七十二,共一百零八种酷刑。大明国但有官民犯罪,听得送去锦衣卫的诏狱都是两股战战三魂飞去两魂,若说送去刑部大牢则弹冠相庆。

在渔村受伤被俘的日本武士地位不高,刘总兵本也没想从他口中掏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只是做个人情将他交给恨透日本人的朝鲜义兵审问。不料此人却是个硬骨头,整整六天,朝鲜人将他打得奄奄一息就是不肯张嘴。

李百户闲来无事去观摩了义兵们对武士的拷问,只是看了不到一刻钟便差点笑喷出声来,说你们这样挠痒痒,他正舒服的紧,哪里肯招供?义兵首领说,他们用尽了一切法子,这家伙就是咬紧牙关不肯说。李百户又说,既然咬紧牙关不肯说,不如让他没牙咬,舌头自然会松快。

武士也就因为李百户这一句话被走审问。只经过今早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面对义兵拷打六天六夜不肯招供的武士居然肯招供了,倒是李百户有些怅然若失:“本官在诏狱里见过好汉成百上千,这厮真是个软胚子,七十二小刑才用过一半,三十六大刑一着未用上就张口了。”

他酷爱穿白衣对犯人动刑,以犯人生不如死,却不令白衣服沾半个血点为能事。这次让鞋尖溅上铜钱眼大的血点,倒是让他有些叹息技艺生疏。

此时刘总兵中军帐内,李百户将手中纸卷在桌面摊开,竟是一张绘制精巧的地图。

围着桌子只有两张椅子,刘总兵和李百户各一张,十几名刘家军的将佐,还有吉哈诺、黄通译,都只有站着观看的份儿。

“此图是本官手下精通绘图的小旗,根据那倭子的口供所画。”他用马鞭沿着写着老营二字,代表刘家军营地的图形缓缓跨过几个村庄、山丘,直某座小山顶一处用朱砂笔标注的图形,说道:“就是此处,方才所说倭子们的巢穴,他们都是从几年前那次入朝作战被击退,主力退走后失散的残兵败将。后来,又有一些潜入的倭贼将佐将他们重新整合,意图袭扰我军后方。前次袭击渔村的二十余名倭子,便是从这里来的。”

围观众将佐发出一声惊叹,这日本人的寨子距离刘家军老营不过数十里距离,其间又有朝鲜义军活动,竟从无人知道敌人的根据地就在眼皮底下。

一名游击半是敬佩半是奉承的说:“百户大人谋断千里,我等不及。”

李百户却是不吃奉承的,他极讨厌别人多嘴多舌呱噪,只是眼皮朝上一翻,那游击吓得缩颈退到同僚身后。

“怪了怪了,按理日本人要是在在这里有据点,附近的朝鲜土人理应知晓,当地义兵比日本人更熟悉地形,也不该毫无察觉啊。”

“这附近打了几年的仗,村庄大概早就被扫荡干净了。再说就算有个别山里土人,日本人为了不暴露秘密,应该也不会留下活口。”吉哈诺小声对黄通译说道。

他突然想起了以西班牙雇佣军身份在新大陆参加的战争。有次跟随连队攻打坚持反抗的阿兹特克人残余堡垒,为了不让村民给对方报信,他们屠杀了经过的每一个村庄,没留下一个活口。他自己也参与了那些屠杀,在杀死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时,他拼命告诫自己的内心:“这些是敌人,如果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去报信,我和我的战友就会处在危险中。”

“那时的我们,和这些日本武士又有什么区别?”吉哈诺闭上眼,看到了那些被杀的人临死前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看到了攻陷城堡的同伴们因黄金而扭曲的面孔,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扭曲到了一起。

大概是从那时起,自己心灰意冷放弃了在新大陆的冒险吧?也是从那时起,自己想要离开那个肮脏的世界,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战斗的意义吧?也正是内心的罪恶感,使他将分得的黄金全部送给酒吧女郎赛拉而毫不后悔。那染血的黄金,他一盎司也不想留下。

就在他想着往昔出神的时候,李百户还在继续讲着。他获取到的情报细致入微,从敌人的兵力部署、活动规律、有多少马匹、有多少火器无一不详细,由他口中说出如数家珍,恰如他是敌军的军需官一般。吉哈诺在黄通译的翻译下,居然这位李百户产生了某种由衷的敬佩,原来此人并不仅仅是个靠祖先功劳活着的纨绔子弟,每个人为了更好的生存都有自己的努力,哪怕是极为邪恶的人。

在吉哈诺看来,此时的李百户的双眼紧紧盯着地图,竟然洋溢着某种情报人员特有的热情,有着对获得的情报精准分析后去伪存真、重新整合后的喜悦。

刘总兵坐在椅子上,手捏着下巴左右活动,想了片刻才问道:“就是说,原驻此寨的敌人只有大约一百八十人,前日被我军消灭了二十余人,如今只剩不到一百六十人。领头的是个名为生赖小平太的家伙。最近又有八十多人的正规军支援了他们,总数就有……二百四十来人?”

“肯定超过二百五十人,”李百户纠正道:“根据口供,他们出发劫掠时,又有五个散兵游勇来投效。”

刘总兵嘴里略带不满地含糊“嗯”了一声,算是嘉许了不爱给他这长官面子的李百户情报精准,继续说道:“总之,后来的大都是火绳枪手,领头的叫做……”

“倭贼第二军军头加藤清正手下的侍大将,骨川强太夫。”

听到李百户叫出这个名字,吉哈诺和黄通译都是一震。他们想起了将他们的帆船拦住临检的日本安宅船,白盔白甲的日本武士,看似儒雅懂礼,却目光如电。如果说当时安宅船上的一百多武士将兵都不过是狗的话,他绝对可称得上是只虎。

如果山中的敌人会奉他为首领的话……吉哈诺脸上抽动了一下。

这小动作并没有逃出李百户的眼睛,他用尼德兰语问吉哈诺:“怎么?你认识此人?”

“只是一面之缘,但此人确实不可小觑。”吉哈诺本来想尽量避免在会议上和李百户讲话。只是既然被问到总不能避而不答,只好深吸一口气,将他们在海上与骨川强太夫相遇的事说了一遍。

李百户眯缝着双眼听完,沉吟了片刻对刘总兵说道:“如此说来,我们更要将这山寨里的倭子一网打尽。加藤清正派出得力干将袭扰我后方,必然也是有所图,说不定是发现了杨经略正在谋划的大战,意图加以破坏。”

刘总兵听罢忽然也明白了,他“呼”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双手将地图拿起来考进了仔细观看,又转身看挂在背后挂着的的朝鲜全图。他反复将两张地图对比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两只大手攥着地图,攥成了钵盂大的拳头,“咚”地砸到厚木桌上。

“我懂了,加藤清正不愧是老手,杨经略毕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文官,他的意图,完全被看透了。这个骨川强太夫此来,是要聚拢散布在我大军后方的各处倭子残兵,将他们变成一个个楔子钉在我军后方,卡住我军各处粮道。如此一来,聚集在王京的我各路大军,或者坐吃山空,或者因地取粮,自然不战而溃。他只要等待我军溃散时,衔尾追击……”

刘总兵的话点醒了在场所有人,他们这才发现,地图上的这个日军残兵的山寨正是俯视周边几条南下道路的要津。按着这个思路去想,骨川强太夫若能搜罗各地残兵,在一个个这样的紧要去处结寨,就能将他们穿成一整条勒死南下明军的吊索。

“你,必须要参加这次进剿。”坐回椅子上的李百户,双手支着下巴缓缓地对吉哈诺说:“这个骨川乃是加藤清正的铁炮大将,必须依靠你的黑云督压制他的火枪队。更为重要的,你见过他,必须确认取下的是此人首级。”

锦衣卫双眼中情报人员的热情迅速退去,声音也变得冷酷而不容置疑。吉哈诺深吸一口气,他相信,这场命运的对决无可避免。没有语言,只是靴跟并拢,胸膛前倾,向着李百户行了个军礼。


火枪连队被命令在翌日天色微明的五更就必须出发。

作战计划出动的九百人分为三队,吉哈诺的火枪连队同另一支藤牌手组成的部队共二百人作为开路前锋,后面是两支三百人的步兵,每隔一小时出动一队,这样既可以拉开行军又可以在敌人利用地形顽抗时灵活调动后队支援。

对于总数多达五千人的刘家军来讲,区区二百五十名日军算不得什么,何况还都是些第一次朝鲜之役时被明军打怕的残兵败将。在这个战场上,明军对日军的战争几乎都是以少胜多,上一代明军大将李如松在碧蹄馆以区区三千骑兵被两万日军所围,居然也能在给予敌人重大杀伤后全身而退。此次交战是以多击寡,明军众将自不大当回事。

刘总兵更在意的是李百户汇报的此山寨的囤粮。据说这山寨原本就是日军的一个大军粮仓所改,加上残匪们劫掠所得,粮食、财物甚多。生赖小平太本属日军第一军,第一军大将小西行长与第二军大将加藤清正素来不睦,骨川强太夫却肯于支援这座山寨,也是看重他们充裕的补给,足可支持他的绞索计划。

“若是能拿下这座山寨,足可支持我军半年的粮秣,官兵的欠饷就也有着落了。”

当时,吉哈诺看到刘总兵说这话时两眼都在冒光。事后想想也是可怜,堂堂一介总兵,在大明也算是武将极品,出国作战却要天天为军队的粮饷发愁。杨经略处对之不闻不问,当地又实在筹不到,他就犹如一头冬天被饿醒的熊,如今肥肉放在面前,如何不叫他心动?何况,弗朗索瓦船长那里还有一笔欠款要还。

一个国家的战争,竟然要让统帅为这些事烦恼,让后勤补给成为统帅个人的经济问题,吉哈诺隐隐觉得大明这个国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抓抓黑卷毛,这些事本来也不是他个雇佣兵中尉该想的,就让这个国家真正的掌权者去思考吧。于是,他几乎花了整个晚上用绒布将自己衣服上的铜扣、佩剑把手和胸甲上的铜佩剑乃至靴子上的铜马刺都擦得金黄锃亮。这是吉哈诺加入大明军队的第一次正式交战,至少要看着体面。

吉哈诺突然想知道知道他的黑人弟兄们是不是和他一样失眠,虽然他有嘱咐他们今晚必须保持睡眠充足。至于其他部队的相关人员,想必睡不着的也不在少数,至少那位被刘总兵踹过的县令是没觉睡了。他被命令戴罪立功,连夜组织民夫为吉哈诺的火枪队准备弹药。转轮打火枪所用的丹药是要先把油纸卷成小筒,再按固定分量将火药和弹丸装入。就算每支枪只配备五十份弹药,县令也要装填五千份,确实够他忙的。

想到县令随从架着的狼狈相,吉哈诺觉得既可怜又好笑,不觉伸了个懒腰。

帐外的梆子敲了三下,他完成了手边所有工作,穿戴整齐,准备和衣打个盹。

“呜呜——”

螺号声把刚刚进入浅睡状态的吉哈诺惊醒,他第一个想法是:“莫非是日本人来劫营?”

这想法立即被自己否定,敌袭的警报号是三声响,两声代表的只是紧急集合。

吉哈诺翻身从行军床铺滚落,奔出帐外。只见许多士兵也是从深睡状态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爬出营帐边穿衣服边在奔跑,场面极为混乱。他抓住一名手下的黑人士兵,询问,得到的答案也是迷茫。

他只好跟着人群,履着螺号的声音跑去。

发声的地方竟然是自己日常练兵的靶场,那里已经聚集了上千人,他们散乱的将靶场围定,没有秩序、没有队伍,到处是“嗡嗡”的低声私语。

这些人看到穿戴整齐快步走来的的吉哈诺,全都自觉让开条通路,打量他的目光极为诡异,看样子自己在即将发生的戏里角色不小。

波浪般分开的人群尽头,吉哈诺看到了被火把照得通明的靶场中央,正在吹螺号的锦衣卫小旗,还有骑在白马上,还是一身大红飞鱼服的李百户,他正一脸傲慢的俯视着自己。至于他的马下,跪着用麻绳得像粽子的五个人,一个刘总兵的亲兵,两个南方民族士兵,还有两个是他的黑人士兵。

吉哈诺认识这两个黑人士兵,年近六旬须发花白的叶布阿是他最老的兵,由于通晓草药学也兼任了医疗士职务;刚满二十岁的沃达极为瘦弱,他在船上时就曾被怀疑得了疟疾差点被船长扔下海。

“他们犯了什么罪?”吉哈诺再不喜欢李百户,这时看到自己的士兵被捕,也只好主动向他询问。

李百户用小动作让手下锦衣卫停止吹螺号,然后缓缓地用汉语回答:“队长说的何邦言语?本官听不明白。”

加哈诺真想把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拉下马,分明他的尼德兰语比自己说得还像个土生当地人,此时大庭广众下却要摆官威,装作不懂。

他正要发作,亏得黄通译提着裤子满头大汗的及时赶到解了围。这个胖子大约是事情紧急没找到腰带,亏得长了副大肚子,能让裤子松松垮垮的挂在上面。

黄通译自然比吉哈诺懂得官场这点规矩,也不多问话,就在两个原本可以自由交谈的人之间做起了翻译。

“问他们身犯何条军规?”李百户冷哼一声,拉长声音对手下锦衣卫说:“去,说与这位番人军官听。”

只见那锦衣卫清清嗓子,扶着腰刀跨前一步,用鼻孔看着吉哈诺说道:“他们犯的乃是第十条,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是为盗军,其罪当斩。”

说罢,只见他将半条没吃完的狗腿和一条狗尾巴扔在吉哈诺面前:“这五个军汉偷了百姓一条狗煮着吃,被我等抓住时已吃了大半。”

“乱兵虐民已是大罪,何况还是戕害藩国百姓,更是丢了我天朝的脸面,这样的奸人还不该杀?”李百户的口气冷若冰霜,宛若是正在下判决的法官。三名能听懂汉话的军人吓得连声喊冤求饶,两名黑人士兵在听黄通译翻译后没有作声,小的低下头,老的只是看着吉哈诺。

吉哈诺并未理睬李百户,而是走到老叶布阿面前,单膝跪下,用葡萄牙语问他:“他说的都是事实?”

老叶布阿点点头。

“你看,他自己也认了。”李百户将眼前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扫视了围拢来的上千军人,高声喝道:“平日里你们为非作歹,那都是刘总兵纵容,本官也不好越俎代庖。今日,天兵即将出动讨贼,此等害群之马,必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为了加强语气,他举右手成刀,重重切在左掌,做出“杀”的动作,众军果然都被震慑,人群里“嗡嗡”的私语声竟然也停了。

吉哈诺一把将老叶布阿扶起来,柔声问道:“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老叶布阿看看吉哈诺认真的样子,又看看跪着抖个不停的小沃达,知道这位年轻的白人军官确实是要帮他们,这才说道:“先生,您和我们一路坐船过来,虽然您住在船舱,我们住在底舱,很少有交流,但也见过几次。您知道,我们在船上过的什么日子,吃的又是些什么……”

吉哈诺扶着老叶布阿的手感到对方因为激动产生的颤抖。他在船上虽然拒绝同船长进餐,但即便是和船员同一伙食标准,干面包和熏肉、劣质葡萄酒还是少不了的,在港口靠岸时还会得到白面包和水果。至于黑奴们的伙食,那是某种味道酸臭的、说不清原料的糊糊,他曾经向船长表达过要求改善伙食的建议,但船长每每以成本问题来回答。他当时对船长的回答就是:“既然如此,也请从我的伙食里削减成本吧。”这就是他只肯接受普通船员饮食标准的原因。

此时,即便只是普通船员的饮食标准,在他心里似乎也成了某种罪,他感到自己应该要求和自己未来的黑人士兵同样标准的食物。

“我们很高兴刘总兵给了我们意外的自由,我们也乐于为了好人的战争去去死。但是,至少在那之前我们希望能吃饱……”

老叶布阿用他平缓得像是从喉咙里一节节挤出来的强调讲了事情的原委:

小沃达身体羸弱,加之得过疟疾,虽然被自己用草药治好,却因为营养跟不上始终调养不好。在船上吃的那些东西自不必说,参加了刘家军后,虽说不用再吃腐败的食物,可每天两顿一干一稀配青菜的伙食,也依旧无法抵消每日的高强度训练。

在知道第二天就要行军打仗,老叶布阿为小沃达发愁,以他虚弱的体质,该如何应付战斗?三个关系很好的刘家军老兵出了主意,他们说狗肉是大补,村里的耕牛咱们不敢偷,偷条黄狗煮了吃总没什么大过。被发现了最多记几下军棍,待打完仗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功过相抵。

于是,五个人夜里去村口偷了条狗,在树林里悄悄煮了吃。谁知还没吃完就遇到李百户带着几个锦衣卫巡夜,抓了正着。

老叶布阿咧嘴对着吉哈诺淡淡一笑,露出他缺失的两颗门牙,说道:“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整件事都是我老糊涂做的,要杀就杀我好了,这孩子没罪,那三个兄弟也是好心,和大人说说别杀他们了。”

吉哈诺看着老人笑容,感到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此时,黄通译也将老叶布阿所说的事情原委都翻译给了在场众人听,军士们虽然畏惧李千户,却也激愤起来,群情汹汹的开始大声讨论。

一条狗,五条人命,吉哈诺觉得这样的军规也实在太荒谬。何况刘家军其他部队也并不是紧守军纪的铁军,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刘总兵素来护犊子,只要当地百姓不来告,多数都睁一眼闭一眼马虎过去;就算来告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大罪,多数也只是赔偿苦主损失,再打几下板子。

看看弹压不住,众锦衣卫也有些慌,就连李百户骑的白马竟也后退了半步。李百户眼角肌肉略一抽动,嘴里大喊着:“住口!都给本官住口!你们莫不是要反了不成?”

恰在此时,黑人连队的副队长,大个子恰布带着几十名黑人士兵从人群里出来。他们二话不说,将老叶布啊和小沃达的绳子解了,在两人身前组成一道人墙。

李百户知道此时众怒难犯,只是身为百户嘴上又输不得,嘴里还是命令着:“来人,把为首的给我拿下!”

他手下不过四个随从,面对几十个强壮的黑人士兵,如何敢上前?有个不怕死的,走上强抓住大个子恰布的肩膀。大个子恰布比他足足高出两头,胳膊粗过他大腿,抓住手腕轻轻扭过来一推,那人踉跄几步被扔回自己人队力。

大个子恰布见吉哈诺在旁边,便对他说:“长官,您站在我们这边吗?”

“还用说?你们是我的人。”吉哈诺拍拍膝盖上的土,高昂着下巴,阔步走到黑人士兵们的最前面,手扶剑柄转身对上李百户。黄通译略一迟疑,也挪着步子蹭到吉哈诺身后,吉哈诺微笑着对他一点头,黄通译却小声说:“兄弟唉,这回乱子可是大了,要是栽你个纵兵哗变,别说你的你脑袋,我的也保不住啊。”

“那你为什么不过去那边?”吉哈诺故意逗他。

黄通译气这小子明知故问,指着周围那上千吵闹的军人说:“你看看他们,都是你们这边的,我过去那边不是现在就作死吗?”

就在局面眼看失控的情况下,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刘总兵到!”接着是两个人的声音重复,再下来是四个人、八个人、十六个人、最后是上百人大声重复吆喝。

在这刘家军里,刘总兵地位就跟关老爷相仿,何况他确实有把比关老爷更重的大刀。上千人的喧嚣立即平复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声音吆喝的方向。

人群再次像波浪样分开条通路,只见刘总兵面沉似水走在最前面,身后是上百名亲兵、白衣的朝鲜义兵,还有两个朝鲜耆老以及两头被牵着的牛。

刘总兵走进靶场中央,挡在锦衣卫和军士们中间,霹雷也似大吼一声:“闹什么!你们要反了不成?”

军士们都不敢在出声,刘总兵环视当场,被他如镰刀的目光扫过,人群像是被压低的麦穗都地下脑袋。

“李百户是京里来的大人物,本次讨贼,没有他老人家绘制的地图,咱们打个鬼啊?你们敢动他,就是他奶奶的和老刘过不去!和老刘过不去的……”说着,刘总兵朝身后一伸手,两名扛刀亲兵把大刀送上,他接刀在手,刀攥朝下往地上一杵,扯着大嗓门喊道:“那就上来比试比试,打败老子,总兵官让你小子做。”

鸦雀无声,吉哈诺暗暗佩服这位刘总兵在部下中的声威。

见所有人都不闹了,刘总兵这才转身对李百户说:“对不住啊,本官来晚了,让您受惊。这事咱们也去了解了一下,带来两个村里老的,让他们说说。”

只见两名村中的耆老上前跪倒在李百户马前连磕几个头说道:“天兵下凡为我等扫除倭寇,我等本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只是我地连年战乱,村中人口十个不存一二,实在有心无力。这五位军爷入得村里,也不曾抢掠人家财物,只是捉了村口一只无主的野狗打打牙祭。天兵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大人刚正不阿、执法严厉,可只是为条狗杀了五个人,小老儿们实在于心不忍啊。”

李百户心知这两个耆老的话必定都是刘总兵教的,先是把事情磨平,家犬说成野狗,又捧了自己几句,这台阶再不下就实在不识抬举,只好忍下这口怨气。

见李百户不再提杀人的事,刘总兵换了副喜上眉梢的老兵油子嘴脸,将大刀扔还给两个亲兵,双手交叉抱拳,对着全场的军士作了个罗圈揖,说道:“老刘我也知道,亏粮欠饷的,让弟兄们跟我吃了不少苦。亏得众位这次给老刘面子,俺也不能真委屈诸位空着肚子去杀贼不是?”

说罢他一招手,众亲兵和义兵将两头牛拉出来,又抱上几十坛子酒。

“这是老刘自掏腰包买的牛酒,还望众位努力杀贼,这次出师必要马到成功!”

见大帅毕竟不会亏了自己,众军士爆发出海潮样的欢呼,之前几乎酿成哗变的危机竟然就如冰般消解了。

吉哈诺抱着肩膀看这出好戏,心里也佩服刘总兵这真是个好戏剧演员,既给了李百户面子,又安抚了军心,还增加了个人威望。他本以为这支部队里最聪明的人应该是精通多国语言的李百户,现在看来,这位貌似莽夫的刘总兵,却更加精明。


“且慢!”才脱出困境的李百户对于原则和律法,他似乎总是有着出人意料的执着,面皮微微泛红地说道:“就算只是野狗,毕竟深夜入村,虽无行窃之实,却也有盗抢之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此风若开以后刘总兵如何治军?。”

刘总兵脸上也是一红,颇有些愠色。心想这李百户实在不知趣,自己差点闹出哗变,自己破费银子打拱作揖舍着面子替他平了事,这厮非但不感激,还要闹起事来。

可是李百户所言也没错,至于这狗是野狗还是家狗,他刘总兵比谁都清楚,在场的众军士也不是傻子。他只好清清嗓子,单手叉腰,两根指头点着五个人犯说:“你们五个,以后给我都老实点,回头每人脱了裤子打十军棍,先记帐上!”

“天下哪有记账的军法?要打就现在打。”

李百户话说得阴阳怪气,刘总兵脸色红的更难看,只好大手一摆:“打打打,都拉下去用心打就是。”

“要打就由锦衣卫的人打,省得掌刑的放水。”

刘总兵额头上青筋都蹦起来,这回话都不说,大手一卷,就当同意了。

几名锦衣卫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就要拿人,眼见三个刘家军的兵都被拉走,吉哈诺背着手向前两步,仰起头对着马上的李百户说:“阁下,我的人可不可以留给我处置?按照西班牙的规矩,犯偷窃罪的士兵是要施以鞭刑。”

“你好大胆……”李百户大怒,话说出口才想起对方说的是尼德兰语,而自己本该让黄通译翻译。可话已至此,他再懒得摆什么官架子,便也用尼德兰语说道:“好吧,你的人,你自己用鞭子解决。”

吉哈诺转过身,对着他的黑人士兵们宣布了鞭刑。

众士兵面面相觑,谁也没出声。他们知道,鞭刑打在身上可比军棍要狠上十倍。那边三个刘家军的士兵早被锦衣卫们脱去裤子绑在条凳上,“噼里啪啦”正打得鬼哭狼嚎。

大个子恰布摊开双手,大惑不解的问吉哈诺:“为什么是鞭刑?只有奴隶才会挨鞭子,现在我们不是自由人吗?”

“不,不是只有奴隶挨鞭子,军人也会挨鞭子。你们是按西班牙的操典训练的,所以也要按照西班牙的军法处置。你去把所有人都叫来观看。”吉哈诺纠正他。

大个子恰布收回双手,鼻子上现出许多褶皱,很快就平复下去,然后行礼,呼喊所有火枪连队的士兵集合,站成了三排。老叶布阿和小沃达站在最前面,他们旁边摆了两条上刑用的板凳。

此时,那三个士兵的军棍已然打完,正揉着屁股“哎呦哎呦”的低声叫唤,整个靶场上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吉哈诺和他的黑人连队身上。

吉哈诺手拿马鞭背着手,在士兵的队列前边走边说:“这两个人犯了偷窃罪,按照西班牙军队的法律,盗窃者要挨三下鞭子。今天惩罚他们,是为了让你们知道,违反军规会承担多么可怕的结果。”

“报告长官!”大个子恰布向前一步,挺着牛一样强壮的胸肌,目不斜视的说:“他们一个太老,一个又太小,这次事件责任应该由我这个副队长全权负责。请让我代替他们接受鞭刑,一共六下鞭子。”

吉哈诺转身走到大个子恰布,只对他说了三个字:“脱衣服。”

大个子恰布麻利地脱掉身上的军装,走到一条长凳前趴下。

此时的天光尚暗,但借着许多人手持的火把,还是可以清晰看到大个子恰布背上像沟壑般一层层叠加的新旧鞭伤,至少有几百条。人群里发出了惊呼,海潮样的窃窃私语迅速扩展开,级联三个刚挨完打的士兵也停止了哼哼。李百户面色如常,刘总兵的眉头却紧紧皱成了川字。吉哈诺知道这些黑奴个个身上都鞭痕累累,只是没想到大个子恰布身上的伤竟然已经多到覆盖了每一寸肌肤。

他感到手里的马鞭在颤抖,他没有挨过鞭子,从没想过挨那么多次鞭打会是什么感觉。

“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挨鞭子?他们和你是同一个部落的吗?”吉哈诺的声音变得很低沉。

“不,长官。我和小家伙不认识,老家伙原来是卡图恰部落的巫师,我是阿瓦土部落的士兵,两个部落是世仇。”

“那你为什么要替他们受刑。”

“自从登上那艘船,我们就不再属于原来的部落了。”

大个子恰布没有回头,他的话却像是铁锤,一下下地砸在吉哈诺心里。本来踌躇的他,下定了决心。

“队长大人,如何还不用刑?”

李百户的声音轻飘飘地刺痛吉哈诺的耳朵,他鼓起勇气,扔掉手里的鞭子,朝着刘总兵的并拢双腿,大声用葡萄牙语喊道:“按照西班牙的军规,士兵犯错时,上级长官也难辞其咎,长官可以代替士兵受刑。吉哈诺中尉,约束部下不严,愿意代替属下的士兵们,接受六下鞭刑。”

黑人士兵们炸了锅,李百户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黄通译在吉哈诺身旁张着嘴发呆,吉哈诺厉声要求他翻译,他这才将刚刚的话翻译成汉语广而告之。

士兵们的海洋终于再次波涛汹涌,刘总兵紧皱的眉毛却松开了,他点点头表示应允。李百户气得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策马而去,几个锦衣卫也跟着跑了。

“来,捡我的鞭子,用刑!”

黑人士兵们没有动,他们低下头,任那条马鞭躺在地上。

“我来!老子一个星期没抽过人,手早就痒得不行了。”

醉醺醺的葡萄牙语,粗野的嗓音。吉哈诺在板凳上艰难的扭过头,所有黑人士兵们都露出愤怒的表情,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弗朗索瓦船长,打着酒嗝,东倒西歪地走过来,从腰间抽出了鞭子。

“也好,”吉哈诺说:“就请你来做掌刑官吧。”

“嘿嘿嘿……”船长狞笑着将鞭子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重重的抽下来。

黄通译闭上眼,听到了皮鞭抽到肉体上的响亮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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