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这真是奇怪的事儿，明里想，换了一种语言，你就能够轻易地说出那三个字了，她终于意识到，却还是久久不肯正视的三个字。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说出这三个字，因为世界和她的人生都会随之改变——多半是她并不欢迎的改变。而当她到底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世界根本不在意。

鲍勃也不在意，就仿佛明里陈述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个事实。“别难过，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他说，“事实上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他们的不幸，那些真正的天才，注定要不被理解甚至不被知晓，哪怕他们最终仿佛得到了回报，他们也会被‘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这样的念头困扰终身。”说着，他对明里眨了眨眼睛，“这一点你要相信我，孩子，我有着漫长的与天才相伴的经验。只不过这条路，我已经快走到头了，但你，我的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呢。”

“有时我会想，值得安慰的是，我是否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没有关系。甚至这个世界是否真的理解他，也不重要。”明里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多么寥落，就像她没有意识到有一缕头发垂到了眼睛前。鲍勃抬手为她把头发掠到耳后。“我不知道你的天才究竟是怎样的，但我的那个，”他笑起来，“她对爱、关怀和理解的需求永无餍足，几乎恨不得拧着这个世界的脖子对它说：嘿！看着我！你这狗娘养的！看着我！懂得我！爱我！”

明里也笑了：“我曾经以为我的那一个并不是，他对世界的态度就仿佛他兜里有许多个世界，随时可以拿出来把这一个换掉。但因为艾玛，我才知道，对于这个世界中真正与他相通、为他欣赏、让他感动的部分，他的爱能够多么强烈。”“是啊，”鲍勃感叹，“艾玛和Echo，他们的某一部分真的是太像了，对音乐的理解，对文字和韵律的感受，将音乐与人类文明相连接和嵌合的理想主义精神，以及那份敏锐和内化力——能够将一切触及他们的转化为自他们内心喷涌而出里的力量……我很抱歉，孩子，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会让你痛苦，但他们确实是彼此的soul mate，或者说，艾玛终于找到了一种即使死去仍能继续活着、创作和歌唱的途径。”

“这并不会让我痛苦。”明里实话实说，“我以为如果有人能给与我们所爱之人我们所不能给与的，我们不应为之痛苦。更何况我还知道，”她对鲍勃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两个人能够如此亲密又如此平和，是因为他们隔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一切都会被美化，打上柔光。”

鲍勃大笑：“你很有趣，孩子，难怪Echo爱你——谁能不爱你呢？你说得没错，直觉和洞察力让我们这些绝非天才之人也能够在世间生存。相信我，如果在艾玛年轻的时候遇到Echo，纵然他们彼此心意几乎完全相通，也会在第一个礼拜就打得不可收拾。”

明里也忍不住开玩笑：“不，Echo不是动手的人，他会立刻消失，有多么远跑多么远，找块沙子把头埋进去，谁也没法把他拽出来。”“除非你挽起袖子。”鲍勃接了一句，两人相视，又一起笑了。

“嘿，别难过，孩子。”鲍勃温柔地说，“Michelle Yeoh那部让她得了奥斯卡的片子里，Jamie的那个角色是怎么说的来着：Unlovable bitches like us make the world go round。”

后来明里从小澜姐那里得知，这阵子艾玛和鲍勃关系紧张，主要是为了遗嘱的事情，艾玛始终抗拒立遗嘱。作为一个成年第二天就立下遗嘱并逐年调整修改的人，明里对此着实理解不能。小澜姐还说，她曾听到鲍勃对艾玛说：如果她真的想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那个年轻人”，就更需要立下遗嘱赋予这一做法正当性。而明里无法不合理推断，所谓的“那个年轻人”，极大概率是指Echo。

这个信息让她立刻切换成“让世界得以运转的unlovable bitch”，在西雅图，他们住的酒店离Fred-Hutchinson Center很近，相当高档，甚至都没有问明里一声，就直接给她也开了间房。明里警觉起来，问小澜姐费用怎么结算，小澜姐支支吾吾，最后承认公司报销。明里对他们公司的操性那可是太了解了——事实上她认为世上所有得以生存的公司都是一个操性。好在明里和公司高层也足够熟悉，毕竟是她唯一服务过的娱乐圈企业，于是绕开小澜姐直接和他们老大开谈判。

她很清楚对方打的什么算盘，艾玛的遗产包括她大部分作品的版权——创作者活得足够久的好处就是版权最终都会慢慢回到自己手里，公司高层或许还不能确定艾玛有意将之留给Echo，但商业直觉告诉他们，这个时候让Echo守在艾玛身边绝不是无用功。即使为了Echo在国际乐坛的地位和个人品牌形象，也有必要让他于艾玛生命的最后时刻始终盘旋在她身边，不管这看上去多么像是秃鹫或苍蝇。

平心而论，这种打算也没有太大问题，如果换做明里，大概也会做此打算。但如果艾玛真的在遗嘱中“把所有东西留给Echo”，那一切就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