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但死神仍然在敲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固执。小澜姐告诉明里——她没敢告诉Echo，艾玛相信自己已经做好了骨髓移植的准备，但她的医生却说，“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准备好。”

明里也尽可能地查了一些资料，并请教医学界的朋友，这是她的习惯，无论是否用得上，她总是想多了解一些相关信息。

她了解到此类移植的基本策略是“先摧毁，再重建”，将受体置于临床许可范围内最接近死亡的状态中。即使移植成功，能否从这样的状态中恢复，也是相当严峻的考验，尤其是艾玛这样的年纪。同时，所有人都说，过程极之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实话实说，如果艾玛是亲人或是密友，明里大概率会建议她放弃。尤其是她此时看上去似乎还不算太糟糕，也许真如Echo所说，仅仅是能够继续与死神角力这样一个念头，就让她的生命再度燃烧，尽管只是一星摇摇欲坠的火焰。

如果是她自己，或是她所爱之人，明里想，她应该会说，就让我们带着这点火焰离开吧。但她也知道，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可能只不过因为她终究只是不相干的人。

明里甚至没有进艾玛的病房，一半是因为自知于艾玛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立场和资格在这样的情形下围观，一半是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给Echo与艾玛单独相处的时间——这也是艾玛所渴望的，接下来她就要进隔离放疗室，探视的人必须全副武装，仿佛出演生化危机。同时，在内心深处，尽管明里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也有点怕了。

在病房外，明里见到了鲍勃。她当然认得他，艾玛那一连串前夫中最有名的一位，也是这次巡演的总导演。让明里没有想到的是，鲍勃说：“我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留下来和关在门外的那个人。”

明里愕然，而后又释然，笑了起来：“门外的人处理最多的事。”

尽管已不再年轻，鲍勃还是非常英俊，黝黑的皮肤和花白的头发显得优雅堂皇，他留着和艾玛同款的脏辫——尽管艾玛的头发都已经剃掉了。明里从未见过把脏辫和西装搭配得如此精彩的人，瞬间为之心折。而鲍勃似乎也很喜欢明里，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他说：“我猜，你在想，如果我和艾玛真如人们所说，仍维持着良好亲密的关系，我应该极力劝阻她。”

“我不会这样说。”明里老实回答，“我不是你。”

鲍勃微笑，那是明里见过的最性感的微笑，尽管他说出来的话清醒又理智：“我不否认我对移植持保留态度，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咨询医生、了解情况、整理信息，更重要的是，给予她支持，无论她选择什么，无路我是否相信和认同那种选择，但只要是她的选择，我就尽我所能支持。”

明里不知道为何鲍勃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但她永远知道该如何回应人们对她说出的话。“其实人类的大脑就是这样运作的，我们进化出理性和智慧，不是为了寻求真相和真理，而是为了能积极有效的为我们的选择进行辩护，提供支持。”——当然这是从阿雅那里听来的句子，多半还并不准确，但明里早已知道，当人们对你袒露心声，尤其是那些似乎带点阴暗色彩的心声时，以仿佛不带感情的理性甚至科学论述告诉他们“这也没错”，通常是最有效的安慰。即使她这些“理性科学”回应往往一知半解，经不起推敲，但对大多数人足够了。

鲍勃显然也是“大多数人”，“你说的对，我的孩子，你说的对。”他说，“有时候我会想，这就是我的方式。即使她确定无疑地在走向坟墓，我也得帮她把路上的石子挪开，铺上红毯，撒上玫瑰花瓣。这会让她暂时忘记这是走向死亡的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始终不相信自己终将死去。即使理智告诉她每个人终有一死，但她仍然会说：不是这一次。她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编织一个传奇，你不能说这是谎言，是自欺欺人，因为她是那种内心强大到为自己的人生做设定，然后扭曲整个世界来适应它的人。如果你爱的恰好是这样一个人，你就要扭曲自己，好填进她的世界里。而她总能战胜死亡，总能活下去，就是她给自己的最辉煌的设定。她会用尽一切，来维持这个设定，即使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的微笑里带上了一点寂寥，那是明里见过的最寂寞也最动人的微笑，如此动人，以至于她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孩子。”鲍勃说，他的手指干燥而有力，“我本来想说，Echo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朋友。但这似乎对他不太公平，毕竟，他也是一个迷人的年轻人，而且有着不容置疑的天才。”

终于，明里忍不住吐露心声，也许因为鲍勃同样有让人忍不住吐露心声的魅力，又或许因为他仍然可算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我必须承认，有时这会让我感到困扰，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她说，“我爱他，但我对他的天才，他打动你们所有人和这个世界的部分，几乎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