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盖乌斯·阿泰乌斯·卡皮托——”老提抽了抽鼻子,“只有我闻到了烟味儿吗?”
“全罗马司法系统的烟味儿都能从你这里闻到。”说这话的是波吕克斯,一个希腊人,长着一张让人过目就忘的最普通不过的脸,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年纪,就像从他的衣着看不出身家,从他的举止看不出身份一样。
永恒之城里识文断字的希腊人自成体系,从皇帝们的老师、元老们的秘书,到一般人的文书奴隶、寻常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和小康之家的管事们,都以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方式联系成一张不容小觑的网,而波吕克斯似乎处于其中某个关键的节点——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
“你敢说这里头没有阴谋的味道?”
“告诉我,永恒之城哪里没有阴谋的味道?维斯塔圣殿里的百合花都不能信任,奥利托里奥市场上剁了脑袋的猪都晓得怎么玩弄诡计。”
“你过分愤世嫉俗了,我的希腊朋友——当然,这是你的种族天性。”老提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单纯地感慨一下伟大的卡皮托为何要接这莫名其妙的案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尤利娅会堂打官司呢。”
众所周知——至少在这间酒馆里众所周知,盖乌斯·阿泰乌斯·卡皮托,作为当世最权威的法学家和最强悍的律师,法律界的朱庇特,法庭上的凯撒,从来只接元老院的官司,很是看不上尤利娅会堂的司法活动,一心梦想复制他的偶像西塞罗的成功轨迹,从杰出的律师进阶为元老,进而当选执政官。
正如俗话所说:雕像比神更像神。同样,没有哪个元老会比一个谋求成为元老之人更像元老。若论诉讼水平,或许帝国境内还有人能和老卡皮托一较高下,但要论心气之高,架子之大,仪容之庄严,态度之傲慢,整个法律界没人能和他相比,甚至很多元老在发言之前,都要请他去参谋一番。
于是,这桩看上去荒诞不经的案子,老卡皮托一掺和进来,立刻有了种“果然如此”之感,甚至有了几分莫名的相得益彰的肃穆堂皇。这么看来,“法庭上的凯撒”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如果我是小科的诉讼代理人,这就建议他去和解。”已经有人这么说了。
“晚了。”另一个人摇头叹息,“老卡皮托从不接受和解,直到把对手碾成碎屑。”
还有人说:“我们走着瞧,二十万赛斯特只是开头,老卡皮托一准还有后手,不把小科家底榨干他是不会罢休的。”
甚至有人打听起法布里乌斯家在西莲山上的宅子价值几何。
老多瞅准时机,又扔出一个重磅消息,“我还听说,老马庄严表示他此举是为了帝国、元老院以及他本人和家族的荣誉与尊严,而不是为了钱。所以如果胜诉,二十万赛斯特的赔偿他也不要,全给老卡皮托!”
“哇哦——”人群中再次掠过震惊和艳羡的声浪,“二十万赛斯特”!就算在这间酒馆里,这也是许多人一生都攒不出来的巨款。——要知道,任何一间酒馆只要八赛斯特就能随便拉一个伙计上楼操到爽,还能讲价。
事实上,到老卡皮托这个级别且以进军元老院为目标的律师,接案子时早已不会像活跃于尤利娅会堂的同行们那样明码标价,而是有更复杂的回馈系统,其价值往往无法用现金估量。尽管如此,二十万赛斯特也可算是近年来诉讼报酬的一个纪录,即使傲慢如老卡皮托,为了这个数目,也值得屈尊纡贵地跑到尤利娅会堂来打官司了。
“我有预感,这会是今年最热闹的案子。”有人对老提说,“这阵子你可以多进几桶酒了。”
老提倒还冷静:“如果小科找得到代理人的话。”
话题至此出现了拐点,很显然,对老卡皮托的敬畏之情与尤利娅会堂众的自尊发生了冲突。有人不服气地说:“老卡皮托也只是在元老院法庭百战百胜而已,尤利娅会堂可不是一回事儿。”
又有人附和:“是啊,能打动元老们的那一套,在尤利娅会堂未必行得通。”
还有人引经据典:“西塞罗说过,没有一个法官和陪审团做判决时能不看听众席的眼色。”
“但是,说这话的西塞罗不也是元老院那边的吗?”又有人反驳。
“那又怎样?西塞罗不也曾输得一塌糊涂,害雇主逃亡到马赛,成天只能吃鱼?”
“据我所知,老卡皮托可是从没输过!”
“从没输过的又不是只有他!”
“啊哈!我们想的是同一个人吗?”
“果然会是他吗?”
“如果小科请那个人的话,就有趣了!”
“谁?你们在说谁?”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面生的小伙子问道。
“还能有谁!”
“阿皮乌斯·特伦提·普雷科尼努斯!”
又一阵骚动掠过酒馆,一半人发出“哦哦哦”的感叹,另一半人则表现出或厌恶或烦躁或憎恨的负面情绪,还有人忍不住骂了出来——
“那个猪猡!”
“那个杂种!”
“垃圾!”
“赔上尤利娅会堂的脸面,我也不想看到他再赢一场了!”
“愿魔鬼抓去他的屁股!”
也有人比较现实:“虽然我痛恨那家伙,但如果他做了小科的代理人,我就要重新考虑下注了。”
还有人幸灾乐祸:“我倒是说不出我更讨厌谁,所以但愿阿普能接这案子,这样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一个傲慢的混蛋栽跟头了!”
“这个普雷科尼努斯很厉害吗?”小伙子好奇地问。
“走遍帝国,也找不到比他更难缠的人了。我是宁可同苏拉去讲理,也不愿同他打官司。”老多回答——因为小伙子又请了他一杯酒,所以他愿意多说几句,“要说到傲慢、乖张和讨人嫌,老卡皮托也不能和他比,不雇上二十个打手,他是绝不敢到尤利娅会堂来的,这里一半人憋着要揍他一顿。”
“不带保镖他是连自己家门都不敢出的,我看罗马城里一半人都憋着要揍他一顿。”
“我倒是不讨厌他,他请证人的手笔才叫大方呢。”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大牙”的高卢人,人如其名,两颗门牙特别大,是一个专业证人,只要给够钱,能够为任何谎言用家族的荣光和老娘的坟墓赌咒发誓——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究竟是什么,以及他的老娘到底是谁。
“那是因为他和你是一路货色,只要给钱,就能发誓自己被一队角斗士蹂躏过。”有人嘲笑。
“只不过阿普能把过程讲得活灵活现,让人相信他真的被角斗士操过。”
“对,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能赢官司,肯拿家神发誓自己同角斗士有奸情!”
“我听说他家里根本没有家神!”
“我听说他每天拿橄榄油浸舌头!”
“听说他有和凯撒一样的毛病,是被神诅咒的!”
“他养着猫!像埃及人!”
“他喝葡萄酒不掺水和蜂蜜,日耳曼人才这么喝!”
“他有时候不刮胡子,就跟帕提亚人一样!”
“他从不去公共浴场,怕人看到他身上魔鬼的标记!”
一时间似乎酒馆里每个人都有关于此人的八卦可嚼,大家兴致勃勃地你言我语,越说越兴高采烈,直到有人忘乎所以地嚷嚷:“他的文书奴隶还是个女人!”
酒馆里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看向此人身后,而就在他身后,有人轻柔地说:“这不准确,我早就得到了自由。”
老提叹了口气:“我真的有点好奇了,娄忒丝。为什么每次有人说到你的时候,你都恰好在场。”
“是啊,为什么呢?”被叫作娄忒丝的女人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说。她似乎刚进酒馆,正把披巾从头上拉下来,露出一张美丽的脸——不是罗马式的精致端丽,是那种带着东方情调的妩媚,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高颧骨,尖下巴,长长的黑眼睛微微上挑,而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却是犀利又狡黠,正如她嘴角的线条显示出一种不协调却又迷人的冷静与强硬。
刚刚八卦到她的人后知后觉地回头,发出鬼叫:“啊啊啊——我不知道——”
“嘘——”娄忒丝嘘他,声音更加轻柔,“你慌张什么个什么劲呀,阿基,我又没有拎着你的耳朵把你扔出去,也没有告诉慕琪娅你送了埃琳娜一颗——”
“不劳您动手,我自己把自己扔出去!”这倒霉的八卦仔连声告饶,一边三口两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无奈又气恼又颇有几分欣赏爱慕地嘀咕,“娄忒丝!娄忒丝!你真是个赛里斯的女妖!”然后乖乖地出了酒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笑,还有人问:“他送了埃琳娜一颗什么?”
“一颗你的蛋!”娄忒丝横了那人一眼,笑着骂道。对方哈哈大笑:“我的蛋才不给埃琳娜,但是娄忒丝,如果你要的话,那就另说了。”
娄忒丝不再理会他,对老提说:“一杯塞蒂亚,加阿拉伯树胶——让露娜给我调,杯子洗干净点儿。”
老提点头,同时饶有兴趣:“所以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难道阿普真的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二十万赛斯特!全帝国的律师谁能没有兴趣呢。”
“我可没听说小科也出二十万赛斯特!”老多诧异。
“他会出的,既然老卡皮托接了这案子。”娄忒丝安详地说,“不然他就要给老马二十万赛斯特了。”说着她转向波吕克斯:“告诉科尔维努斯元老,二十万赛斯特,请证人的钱另算。看他是愿意送给我家律师,还是赔给老马。”
“如果输了怎么算?”波吕克斯认真和她讲起价来。
“我家律师什么时候输过?”
“老卡皮托也这么说。”
“好吧,如果输了,就只报销请证人的钱。”
“不超过三百赛斯特。”
“五百。”
“成交。”
酒馆里再次掀起惊叹议论的声浪,更多的人溜进下注的小黑屋,又有人开始往外跑,还有人边跑边喊:“魔鬼要对付凯撒了!魔鬼要和凯撒上法庭了!”在这一片乱糟糟中,娄忒丝慢悠悠地喝酒,对老多嫣然一笑:“现在,你可以去告诉老卡皮托,他就等着被我家律师踢爆屁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