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五百赛斯特!”苏布拉区的一幢宅子里,有人尖叫,“娄忒丝!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卖到奴隶市场去!”
发出尖叫的正是宅子的主人——罗马司法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鬼律师”: 阿皮乌斯·特伦提·普雷科尼努斯。诚如众人所八,他泡在自家的浴池里,手边搁着不加蜂蜜和水的葡萄酒,并且没刮胡子。只不过水里掺了大量驴奶,又飘满玫瑰花瓣,倒是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魔鬼的标记。而他那只叫作“芭丝特”的猫,正被娄忒丝抱在怀中。
娄忒丝坐在浴池边,脚伸进池水里,轻轻踢出小小的水花,懒洋洋的姿态和芭丝特非常相似:“相信我,阿普,你在奴隶市场是卖不出五百赛斯特的。”
“胡说!我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又擅长天文和算术!头脑灵光,容貌英俊,身体健康,床上功夫也是一流的!怎么也要一千五百赛斯特!”阿普反驳,又反应过来,“不是!这和我能卖出多少钱有什么相干!我说的是你!娄忒丝!你怎么能答应如果官司输了只收五百赛斯特!——凯撒还留给每个罗马市民三百赛斯特呢!每个人!”
“大多数人并没有拿到。”
“拿到了!奥古斯都后来补发了——等等,这也不相干!我说的是你怎么能答应这样的条件!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替我接奴隶和下等人的免费案子,还要施舍给他们衣服和食物,就像那些崇拜起拿撒勒人的脑子有问题的家伙!”
“那你就别输嘛!”
尖叫声再次响起,如此刺耳,以至于芭丝特不满地喵呜了一声,从娄忒丝怀里跳出来,一溜烟跑了,娄忒丝也用双手捂住耳朵。
“别输!别输!你以为我是谁!努马吗!西塞罗吗!李锡尼吗!你有没有搞清楚这个案子——”
“你不是一向瞧不起老西塞罗?又总吹嘘说如果是你代理,连美狄亚和塞克斯图斯都能无罪释放吗。”
“尤利娅会堂从里到外哪个家伙不是自称能让美狄亚无罪释放!这只是一个通用广告语!”阿普一边说一边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浇了娄忒丝一身。
“嘘——放轻松,你扑腾得就像刚还俗的维斯塔圣女,嚷嚷得我头都疼了。”
“头疼的是我好嘛!你为什么不接老马那边的诉讼代理!我这就能想出一百种申诉理由!从凯尔特人攻陷罗马城时正衣冠而死的老家伙们,一直到榆木脑袋死不开窍的小加图!保准让从法官到陪审团全部哭得稀里哗啦,并立刻在奥古斯都广场给老马树起铜像!但是小科这边你要我怎么辩护!何况那家伙本来就很讨人嫌!长得又不好看!”
“他还挺好看的,而且他肯出二十万。”
尖叫和拍打水花的动作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阿普用一种豁出去的悲壮态度,毅然决然地说:“二十二万。”
“什么?”
“如果小科胜诉,老马得赔偿自己索赔金额的百分之十,这两万我也要!”
“好吧,我去要这两万,而你——”娄忒丝起身,湿透的薄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她拧着头发里的水,抬眼对阿普微笑:“你给我打赢这场官司!”
“如果我赢了这场官司——”阿普的眼珠不受控制地粘到她身上。
“想都别想!”娄忒丝瞪他,“但是如果你敢输!我就剁下你那玩意儿扔进台伯河!”
与此同时,消息传遍了罗马城:小科也赌气出了二十万(后来又追加了两万),元老院法庭的凯撒要对阵尤利娅会堂的魔鬼了!然后又过了一天,就有人找上了娄忒丝。
是一个叫珂珈莱的老太婆,日常在苏布拉区体面的宅子里进出穿梭,兜售一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儿,可能还顺便干些不那么体面的勾当。这让娄忒丝有些惊讶:“我知道会有人来找我,但没有想到会是你——罗马城里真的不能小看任何人,我都不知道你和元老院里的大人物们都有勾搭。”
“卡皮托算什么大人物?他刚到罗马城的时候,住在我家阁楼里,还时时交不出租金。要不是看他生得俊,我早就把他赶出去了——你别笑啊,他的头发还没有那么悲催的时候,实在是个漂亮朋友,在床上又放得开,完全不像外省人。”
娄忒丝笑得擦眼泪:“难怪我家律师总是说,罗马终究是掌握在夫人们手里啊。”
“谁都知道,罗马是世界的霸主,而夫人们是罗马的霸主。”
两人大尺度地八卦一番后进入正题,“卡皮托向你致意,我的好姑娘,不知你肯不肯赚点小钱花花。”
“我以为你足够了解我,老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哪怕是再小的钱。”
“人们总当你对你家律师足够忠诚。”
“真是奇怪,还会有人在罗马城的法律界寻找忠诚;更奇怪的是会有人在我家律师的身边寻找忠诚。”
“那么你是不介意时不时透露一下你家律师的辩护思路咯?”
“哦,如果是这个的话 ,老珂,我很抱歉——恐怕就不是小钱了。”
接下来是一番漫长精妙的讨价还价,足以让任何一位雄辩家目瞪口呆,当共识最终达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而就在当天晚上,第一拨情报已经传到了帕拉蒂尼山上老卡皮托的宅子里。
这位西塞罗的崇拜者,就连置业也和偶像走同样的路线,事业刚一起步,宁可借债也要把家安在权贵云集的帕拉蒂尼山上。而随着他发迹的脚步,他的住处也一路往山顶攀爬,现在已经爬到半山腰了。
“奢侈?狡猾的杂种!他还真是找到了一个好角度。”老卡皮托骂道。——其实他也没多么老,长得也确实不错,只是发际线、发量和发质都过于悲催,极大地拉低了颜值。早些年他还像凯撒那样,把头发尽量朝前梳,试图掩盖,这几年已经放弃了努力,转而寻求一种半秃的年高德劭的威仪。
老卡皮托有两个秘书,一个来自罗得岛,一个来自亚历山大,不用说,代表了罗马文书奴隶的最高水准,有传闻是连皇帝都曾经起心挖角——当然,大家都心里有数,这多半是老卡皮托自高身价放出的谣言。
同时还有另一种传闻,说老卡皮托不过是这两人的傀儡,每一场辩护都得靠他们事先周密的准备,以及私下里艰苦的排练。而他每次出庭,总会有其中一人坐在角落里,在蜡板上勾勾画画,更是助长了这样的流言。
不管怎样,两人确实是老卡皮托的智囊,讨论案情时三人真的是平起平坐,不拘礼数。来自亚历山大的那个年长一些,点头道:“的确,在‘奢侈’上做文章是个好主意,得承认,连我都想不到更好的点子了。”
“会挤到尤利娅会堂看热闹的都是平民和穷鬼,他们讨厌有钱人!如果你穿得起四千一件的托加,那你就一定有罪!”来自罗得岛的那个年轻一些,似乎更偏激。
“所以我不愿意接尤利娅会堂的官司。”老卡皮托抱怨,“法官和陪审团都不敢跟围观者对着干,而围观的都是些没有理性的粗人!根本不懂得欣赏感受逻辑、辞藻与典故之美!”
“他们只喜欢故事。”
“他们容易被煽动。”
“他们同情弱者。”
“他们讨厌一切住在山上的人,即使是阿文廷山。”
“好在小科也住在山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仿佛同时看到了某种灵感的闪光。“也许,”年长的秘书沉思着说,“我在想,小科怎么看都像是比老马更奢侈的人。”
“哦哦哦?”老卡皮托兴奋起来,“你们有谁了解他?”
“我不了解,作为元老他比老马还不起眼。”
“无非是不成材的世家子那一套,马、女人、丝绸、香水、牡蛎和珠宝。”
“我告诉过你无论何时都要记得把女人放在马的前面!”
“好了!”老卡皮托拍手,“找人去调查他,尤其是他的开销,最近两年所有超过四千赛斯特的支出我们统统要知道。”
“总觉得逻辑上还是有问题。”年轻秘书沉吟,“小科的奢侈和案情的联系太弱了一点。”
“这时候在尤利娅会堂打官司的好处就能看出来了。”年长的秘书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听众们根本不讲逻辑。如果我们告诉他们小科花五万赛斯特买了一匹马,他就死定了。”
“他花五万赛斯特买了一匹马?”
“如果!我是说如果!”
“好了!”老卡皮托再次击掌,“我们再考虑一下,关于奢侈这个话题还有什么可能性?毕竟我们的对手是出了名的狡猾和不要脸,而且他该死地住在苏布拉!”
“肮脏下等的山脚!堕落的市中心!”
“不要小看苏布拉,马略和凯撒都是从那里起家。”
“如果我是小科的代理人——”年长的秘书敲了敲太阳穴,“而我又意识到他比老马更奢侈,我会怎么做?”
三人陷入沉思,然后年轻的秘书最先说话:“我会让他赞助一场角斗士表演,附带食物发放,食物要实惠,发放范围要广,最好他还出来亲自主持一两个时辰,把面包放到穷苦的老人手里,把橄榄油送到一无所有的家中,从衣衫褴褛的母亲怀里抱过孩子,亲他们脏兮兮的小脸蛋……所有这些都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夸张地表现,营造出他的奢侈是与慷慨和热心公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假象。”
“就是这个!”
“我们要怎样反击?”
“指出他只做过这一次,而且是诉讼成立之后。”
“如果他们编造他之前的慈善举动。”
“我们就证明都是编造。”
“如果他真的是个热心公益的好青年,以前确实有过良好的施舍纪录呢?”
“这不可能!”老卡皮托说。
“把它们统统抹掉!”年长的秘书说。
两人对视,老卡皮托忍不住拍打年长秘书的肩膀:“如果你生为罗马公民,是一定能够当执政官的。”
“只要您当上了执政官,我们也就算是了。”
三人相视而笑,忠诚、亲密、温暖、崇高又狼狈为奸的气息弥漫开来,远远地,在山脚下苏布拉区普雷科尼努斯的宅子里,睡在猫咪和美女之中的他忽然哆嗦了一下,在梦中喃喃地说:“我有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