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我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阿普说。正是早餐时候,阳光从天井涌入,落进蓄水池里,水波又把粼粼的闪光反射到周遭,池中的睡莲舒展开花瓣,庭院里的花木生机勃勃,就连壁画上的花朵,都似乎沐浴着光芒而格外绚烂,空气中弥漫着植物与食物的香气。大理石餐几摆在池边的月桂树下,堆满了面包、乳酪、水果、熏肉和甜点,就像一幅色彩艳丽的镶嵌画,还有一大瓶清凉的芦笋酒,玻璃瓶外结着细密的水珠。
与所有这些使人愉悦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墙外越来越嘈杂的市声,时不时就响起特别高声的争吵喝骂,以及阿普那张睡意惺忪的臭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听到什么“有趣”传闻的样子。
娄忒丝对他的起床气早就习以为常,自顾愉快地吃喝。
这更让阿普心情不爽:“为什么你又到我家来蹭饭?”
“因为我住的近啊。”娄忒丝嚼着面包,有点含糊不清地说,“老蕾娅的手艺又这么好!是我从小吃惯了的味道。再说了,你早上基本只喝酒,如果没有人吃点东西,老蕾娅会生气的。——你不想老蕾娅生气吧?”
阿普泄气:“我宁可面对马尔斯的怒火。”
“谁又不是呢?”娄忒丝愉快地舔着手指,“众所周知,厨娘是真正的一家之主。——那么你的有趣的传闻是什么?”
“啊?哦!”阿普抓了抓头发,“我听说他们在给老马找人品证人,但途径十分奇怪,不是通常人们的选择:老师啦、同僚啦、德高望重的邻居啦。当然,我没怎么接过元老的案子,请注意,这并不是因为我能力不足,而是明智地不与当权者们有什么司法纠葛——”听到他这样说,娄忒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阿普恼怒地竖起眉毛,“每个家世清白头脑清楚的罗马公民都知道和当权者保持合适距离的重要性!——柱头随风摔碎,柱基屹立不倒。”
“我十分肯定你是帝国的基石。”
阿普装作没有听出她的嘲讽,接着说:“但元老们不是一向找其他元老做人品证人吗?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小科虽然无趣又没有存在感,好歹也是能找到个把愿意为他作证的元老的。所以我纳闷老卡皮托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样的人啊。”
“欸?你会不知道?我以为法庭上的把戏没有你看不穿的。——顺便一说,我觉得小科还挺有趣的。”
“你对他的好感让我有点警惕了。”
娄忒丝似笑非笑地瞟了阿普一眼,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现在是办公时间,我的大律师!”
“我从来不在第六时之前办公——”阿普哼唧,娄忒丝瞪了他一眼,他吃瘪,“好吧,如果你想我赢——虽然我对此并不很确定,就告诉我老卡皮托在转什么主意,你又知道些什么。”
“他们在找一个能打动听众们的漂亮证人。”
阿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这却是万万没想到!你必须承认,美貌之人往往想不到这一点!且不提老马那张抱歉的老脸确实不敌小科正在花儿一样的年纪——虽然我还是认为他一点也不好看,更重要的是,老卡皮托怎么能和我相比!”
说着,他还得意地捧着自己的脸:“要论脸蛋的精致,也许只有年轻的庞培和奥古斯都能和我一较高下。”
娄忒丝长叹一声,捂住眼睛。
帝国的审美沿袭希腊风尚,欣赏的是雕塑般精致端丽的容颜,刚健婀娜的体态——无论男女。当然也有虽不符合大众审美,但以独特的风情与夺目的姿容胜出者,比如娄忒丝。但要说阿普有什么容貌上的优势,别说娄忒丝,就连把他从小带大的蕾娅都说不出口。
事实上,他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倒是不难看,但眉眼总有点没精打采,深深的法令纹更是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论脸蛋的精致”那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而他的身材虽然较一般男子更高,却很瘦,长手长脚,与雕塑般的体态相去甚远。总之,从头到脚,此人唯一可以夸耀的大概就是一头浓密的深色鬈发,足以让老卡皮托妒忌得发狂,但不管是手艺多么高超的发型师,用多么昂贵的头油,也不能教他的头发服帖起来,常常乱得像鸡窝一样,更显得不怎么靠谱。
娄忒丝忍了忍,没忍住:“咱们这边有漂亮的证人吗?要知道,听众席上一半人是什么都不听,只看谁长得顺眼就朝谁喝彩的。我看老卡皮托他们不找个阿多尼斯出来是不肯罢手的。”
“你开玩笑吗?娄忒丝!有我在,就算阿多尼斯来了又怎样!”
娄忒丝翻了个白眼:“好吧,只要你高兴……”说着,她拿起手边一块三折的蜡板,递给阿普:“你让我搞的老马的演讲稿。我同你说,收买他的文书奴隶可不便宜。”
“我疑心你收买任何人,搞任何东西,都不用花钱——但是我总是如数付款,只要你报价。”阿普稍微表示了一下不满。
娄忒丝作势要抢回蜡板:“也许我应该把它卖给老卡皮托。”
阿普边躲边看:“别傻了,老卡皮托肯定早就拿到讲稿了,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哦豁!”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老马有个偷懒的文书奴隶!这完全是抄袭凯撒的文章嘛!就是曾被西塞罗称赞过的那篇。”
“所以我们可以攻击他所谓的庄严高贵的演讲原本就是卑劣的抄袭?”
“如果老卡皮托注意到了,应该会有对策,事实上我都能想出不止一种反驳的法子。——但是谁知道呢?也不妨试试,万一老卡皮托走眼了呢?或者他原本也就没多么厉害!”
很不幸,他的这一期待落空了。
几乎同时,老卡皮托那边也拿到了演讲稿。而在娄忒丝的好意提醒下——当然不是免费的,也立刻知悉了阿普想在“抄袭”上做文章。
“不错,很不错!”年长秘书甚至对此表示赞赏,“这家伙还是有两下的。——当然任何一个有足够修辞学素养的人,看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抄袭,都不会放过的。”
“哼!元老!”年轻秘书一脸不屑,“帝国之花!公民的表率!人类的精华!一半是摆设,一半是草包。任何一个通过初级文法学校考试的小孩,都不会被这样的文章糊弄过去。”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幸运,有你们这样忠诚而又才华横溢的秘书!”老卡皮托不失时机地对他们安抚拉拢了一番。
“啊!我很感动,我的朋友。”
“罗马城里能够识别和欣赏才华的主人绝对比忠诚而有才华的文书奴隶更珍贵!”
两人也立刻献上忠诚与赞美。
亲密、温暖、崇高又狼狈为奸的气息再次弥漫在这风格优雅洗练的宅子里。当气息掠过,心灵为之浸润后,老卡皮托问:“那么我们怎么应对呢?”
“再给老马写一篇,声称这才是他原本打算用的讲稿。”年轻秘书提议。
“很好,去写吧。我们都知道,你的才华足以为西塞罗和维吉尔代笔。”
“那还真是便宜老马了。”年轻秘书嘀咕,“就算我刚到罗马城的时候,代人写一篇演讲稿,也要四十赛斯特呢。元老!他们是宁可花四千赛斯特做一件托加,也不肯花四十赛斯特找一个靠谱的代笔。”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但我们没有必要让老马知道。就算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威仪和影响力,但横竖是个元老。而无论如何,平白得罪一个元老的文书奴隶,总归不是明智之举。”
“所有懂得文书奴隶之价值的公民,必将拥有光辉灿烂的前程。”
“作为辅助手段,我们也不妨收集一下那些杰出人物借鉴前辈作品的事例,据我所知,从凯撒到奥古斯都——我是说梅塞纳斯,都曾毫不犹豫也不手软地大段引用各种文献。”年长的秘书提醒。
“很好,这就交给你去办吧。虽然我们都知道,尤利娅会堂里听审的人们大概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总得照顾一下承审员和陪审元老们的精神享受吧。——顺便问一下,我们知道承审员是谁了吗?”
“应该是特图利亚努斯。但他多半只是摆设了,作为第一桩双方都是元老却在尤利娅会堂开庭的案子,受理它的法务官大人应该会亲自审理。”
“何况这位法务官大人一向乐于审理稀奇古怪的案子。”
“阿提库斯?说实话,我对他不太有把握。”
“阿提库斯家族的人都难以捉摸。”
“把他们当希腊人对待就好,虽然生为罗马公民,但他们都有希腊灵魂,从老提图斯开始。”
“明白了。”老卡皮托打了个响指,“所有那些说给法官和陪审团元老,而非那些粗胚和下等人的部分,用到的典故都换成希腊的,引用部分都换成希腊作者的句子——干脆都直接用希腊语好了。”
“非常明智!要知道,听审的人群里也有很多我们的同胞。”
“所有之前没机会进元老院法庭的文书奴隶们,都会蜂拥而来,只为目睹您的风采!”
“要命!希腊语一直不是我的强项。看来接下来里我要努力校正发音了!没有什么比蹩脚的发音更让你们这些希腊人觉得冒犯了。”
“我必须向您提出抗议,您这完全是胡说!您的希腊语听不出一点拉丁口音!”
“走遍整个罗马城,再也找不出希腊语比您更出色的公民了。事实上,就连那些出生在罗马的希腊人,大多数也不能和您相比。”
事实证明,老卡皮托的这两个文书奴隶,就算不是全帝国最忠诚且才华横溢的,但在如何不失尊严地充分谄媚上,确实修为过人。
与此同时,在苏布拉区阿普的宅子里,讨论的是同样的话题,画风却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