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卜生离家,家中只有骆氏带着莫氏、谢氏,吟风弄月,安闲度日,忽一日下人来禀,道是卜生有请,三人皆唬了一跳,莫氏还说:“冷不丁一说,险些忘了有老爷这个人。”骆氏便问何事,下人从容禀道:“老爷有感三位奶奶虔心礼佛,与他祈福,自家便也思量行些善举,买下一处宅子,做了福田院,专事收容鳏寡孤独,尤是身罹恶疾,残缺苦楚,别家养济院不纳的。如今已过半载,好不兴旺,老爷便在院中,起个小小的佛堂,请来一幅法像,明日开光,因是行善的事,不想张扬,只请各位奶奶观礼随喜。”骆氏听了,说:“这是好事,我们必要去的。”谢氏也说:“难为老爷有心,做下这般大功德,我们也该随些分子,共襄善举才是。”骆氏点头,莫氏却不言语,下人忙道:“老爷还说了,他与奶奶们夫妇一体,他的心意便是奶奶们的心意,不消奶奶们再破费,明日只当出门逛逛,解个闷子,倘有兴致,与众人讲讲佛法,便是极好的。”莫氏便笑道:“把你个弄鬼的猴儿,可怜我们老爷,笨嘴拙舌的,再不会这样说话,定是你们替他粉饰遮掩。”下人忙分辩:“奶奶却是屈死我们老爷了,老爷心里敬重奶奶们,就合天上的仙子似的,奶奶们跟前,一句话不敢说,一步不敢走,唯恐行差踏错,唐突了奶奶们。对着小的们,没有那些顾虑,就见得我们爷的心思,原不比别人差甚么。”谢氏不由得叹道:“我那些姐妹们,嫁到各处,前些年还有走动,什么高门大户不曾见识过,说起来还真是咱们家,规矩又好,又不拘束人,上下大小,其乐融融。”莫氏就说:“外头看男子,里头看妇人,总归是仰仗夫人的胸襟见识并本领,我们做妾室的,却好倚着夫人这棵大树,纳凉的纳凉,嬉戏的嬉戏。”骆氏把谢氏看了一眼,才笑说:“你们便把我捧上天去,明儿也须持斋。”三人都笑。
第二日,骆氏便带了莫氏谢氏,往福田院去了,果然绝大一处院落,安排得极妥帖,四下明窗净几,院中花木扶疏,只那些收容进来的,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恶臭之味难掩,呻吟之声不绝,就连院中打杂跑腿的,也个个歪眼斜口、连瘸带拐,竟找不出一个面目齐整之人,骆氏倒还罢了,莫氏谢氏一路走来,不由得花容失色,胆战心惊。好容易到了内院,才有两个手足俱全、五官皆在的仆妇,领着三人进了一间小小的佛堂,里头雪洞一般,一应虚设皆无,只一张桌子,几张杌子,桌子上供一分炉瓶三事,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养着一枝血点儿殷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粉定盘子,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靠墙还有一张供几,后头悬一轴堂幅,却用银红蝉翼绢子罩着,看不清是什么佛像。两旁的对联,写的是:
果是因缘因结果
空由色幻色非空
三人至此,便似从无间地狱升到兜率天宫,不觉心旷神怡,欢喜赞叹。正在这时,听到门响,卜生从外头进来,三人一看,俱各吃了一惊,却原来大半年不见,卜生便似脱胎换骨一般,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只面皮白皙了许多,瘢痕也淡了下去,便少了好些粗鄙,添了几分斯文;身形还是那样的身形,只腰杆挺起,肩膀端平,兼着衣裳裁剪得体,鞋帽十分考究,一打眼,居然勉强算他个翩翩公子。踱进门来,先向骆氏深深作了个揖,再团团与莫氏谢氏见礼,慌得三人连忙回礼。卜生又请骆氏坐下,骆氏忙谦让,只说佛前岂可妄坐,卜生便笑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夫人莫嫌唐突,这是我们自家行善,与己积德,不比外头那些‘有人处诵经’的勾当,不消做给甚么人看得,索性自家发心到底,无须请什么高僧大德,就烦请夫人领着我们,在佛前焚香诵经,便当是虔心开光了,如何?”骆氏原本心思明敏,口才便给,从来一转念便有长篇大套,谁想骤然听闻卜生说话,却是有纹有路,入情入理,前所未有,心下诧异,一时有些发懵,竟无话去对他,谢氏快言快语:“这样最好不过了,姐姐是个有修为的,不比外头那些邪门歪道的野狐禅强似许多么。”骆氏就说她:“佛祖跟前,不要胡说。”语气却是软和的。莫氏便也说:“正是呢,佛前不比俗世,论心不论迹,我们的心意到了,菩萨自然晓得。”说着亲持净瓶,来与骆氏和卜生净手,卜生连连道谢,莫氏抿嘴一笑,谢氏就张罗着摆下蒲团,卜生亲手把佛像上的绢子揭了,三人看时,原来画的是观世音菩萨,领着龙女和善财。只那菩萨的面貌,酷似骆氏,龙女和善财,又分明是莫氏谢氏的模样。莫氏看了看骆氏谢氏,又看了看卜生,忍不住又笑了。骆氏不说什么,只把谢氏再看了几眼,便领着众人,上了三柱香,诵了一卷经。嗣后与卜生桌边坐下,莫氏谢氏侍立在她身后,两人忍不住挤眉弄眼,拉扯嬉笑,骆氏也不理会,只向卜生叙些温寒,卜生强自镇定,与骆氏说话。至此便看出他许多破绽,举止虽不失礼,未免呆板,口齿虽是清楚,多说几句时言辞便有些窘迫,还带出些嘶哑,容貌粗看犹可,细看时依旧丑陋,起初不闻异味,时候一长,汗流浃背,就有些气息蒸出,佛前供着上好的水沉,也渐渐遮掩他不住了。然三女自进到院中,看饱了恶形恶状、似人非人之辈,再看卜生这些毛病,倒也不是忍他不得。卜生也知机,只端端正正坐着,垂着眼睛,骆氏问一句,他答一句,再不多说闲话,无话时便拿院中烦难琐事来请教骆氏。骆氏自幼是个有主意的,未嫁时随父亲游宦在外,一应家务她都曾做主,嫁到卜家,没奈何抛了俗事,天长日久,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寂寥,此番卜生向她问计,又是扶危济困的善事,一时起了兴致,侃侃而谈起来。那莫氏本是个伶俐的,谢氏又见多识广,看到骆氏有兴致,两人岂能不凑趣,一时间三女一男,说得甚是投机,不觉红日西斜。还是卜生看天色已晚,忙抬腚曲腰,口称得罪,说了句“三位奶奶”,似觉不妥,又改口道:“三位娘子……”莫氏就格的笑出声来,谢氏把她一扯。卜生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说:“这不是甚么好地界,娘子们也莫要久留,劳动了这半日,想也乏了,不如先家去歇息,我们来日再叙?”骆氏顺势就告辞,与他客套了几句,卜生恭恭敬敬送她们出门,一一亲扶上车,立在道旁,看车子去远了才回。骆氏谢氏倒还罢了,莫氏却转头掀了两次帘子,把他看了两回,待要说些什么,看看骆氏面色,到底未曾开口。骆氏似笑非笑,对谢氏说:“你且过来,我要审你。”谢氏故作不解,道:“夫人要审我什么?”骆氏说:“你与老爷弄的什么鬼,还不从实招来。”莫氏就“啊”了一声,把手指着谢氏,谢氏笑起来,握住莫氏的手,对骆氏说:“夫人果然冰雪聪明,甚么都瞒你不过。”骆氏板起面孔,正色道:“怎么瞒我不过,你瞒着我做下好大事来,我再不审你,只怕你就要翻上天去了。”骆氏虽说得严厉,然谢氏与她相处大半载,分有尊卑,情无你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胶柱鼓瑟的刻板性子,故而笑嘻嘻地:“我前番说了,要使出浑身解数,将姐姐们取出,我们三人作伴,一同快活,故而先瞒着夫人并莫娘子,使了些许手段,做了一星半点事体,全是一片苦心,为了我们三人终身前程,姐姐可不要错怪我了。”骆氏哼了一声:“你前番说的,可不是……”话说一半,心下忽然醒悟,谢氏前番所言,岂是能公然拿来讲的话,便不再言语,只把眼睛去看莫氏,意思是“你替我说”,莫氏与她相处更久,心意相通,微微一笑,替她吟出两句诗来,诗曰:“当年道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这下连谢氏都赞赏她的急才,大笑起来,骆氏也掌不住笑了。笑过,谢氏对骆氏道:“便是夫人不来审我,我也有肺腑之言,要与夫人并莫氏姐姐讲个分明,二位不可不听。”莫氏又替骆氏说:“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你尽管讲。”谢氏就说:“听不得的听了,才见真情实心,那好入耳的话,哪个不会说,容易的事,哪个不会做。世上男子们结义,都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虽是女子,蒙二位姐姐不弃,虽未有结义之礼,我心里是把你们当做生死手足一般的。如今我遭逢大变,看清世事,晓得天堂有路,须不是我们走得的,地狱无门,却只看个人造化修为。故而日夜思虑,要从苦境里修成乐果,绝壁处翻出生机,不独为自家做长远计,也要替两位姐姐悉心谋划,计之深远。”骆氏莫氏听她说得郑重,不由得听住了,谢氏见二人肯听,便知有戏,越发倾心吐胆,娓娓道来:“前番与姐姐们闲话,也都说了,不是我们生就红颜,才教薄命,却是该当薄命,才做了红颜。不是我说嘴,夫人不曾嫁过好丈夫,遇着老爷这样的人,虽忍不得,也还气得过;莫氏姐姐前头嫁的虽是个才子,毕竟福薄命短,再嫁老爷,虽气不过,也还能忍。独有我前头的男子是何等才貌,何等前程,我若靠他得住,虽诰命无分,做个乌纱爱妾,传个人间佳话,此生尽可无尤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那人又是个狠心无情之辈,只晓得教我去死,才弄到如今的田地。这也还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才貌,何等盛名,我若跟了他,虽不敢自称绝世佳人,也将就配个风流才子,生前自然得意,便是百年之后,千载之下,只怕也羡煞旁人。谁想他心志不坚,立意不稳,自家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就好事。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若不是老爷开恩,姐姐们垂怜,只怕早做了孤魂野鬼,也未可知。”说着不由得垂下泪来,骆氏莫氏也不由得为之动情,感伤不已。谢氏见了,忙擦干眼泪,又说出一番话来,便似将醉中人道醒,又似把聪明汉说呆,究竟谢氏说出甚么话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