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骆氏领着莫氏谢氏自福田院回来,骆氏要审谢氏,却被谢氏说出一番话来,教骆氏莫氏俱各感伤。谢氏又说:“由此可见,世间的好丈夫,再没有把与我们这等好妇人受用的,纵然嫁到,也不过拿来哄你一哄罢了。偏是老爷那样的人才,若是我们一个两个错嫁了他,还好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个,不能说不是天意了;他若娶到一个两个好的,还好教他无福享用,如今一连娶到三个,也不能说无福了。总是你我前世造了甚么冤孽,要给他磨灭。且喜老爷虽是丑陋,不至五体不全,那件要紧的物儿,还是好的。性子虽暗弱,却晓得听话,从来富润屋,德润身,他虽是生就潦草皮囊,腌臜症候,好在家里有钱,人又正当青春,但拼得大注银子,遍访名医,多求良方,再使出水磨功夫,内服外调,易筋洗髓,又往各处名山宝刹,求神拜佛,乞符讨箓,一日不见功则十日,十日不见功则百日,百日不足千日,甚或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横竖阎王爷说了,把红颜配了拙夫,必教夫妻白首百年,我们但耐得些时候,按捺住性子,纵不能将老爷脱胎换骨,也好算洗心革面,且将就用得了。”莫氏听了,若有所思:“红颜薄命,非独女子,我前头那个死鬼,何等标致,所娶妻妾,何等美丽,偏就天不假年,早早去了。故而男子相貌丑陋些,倒也罢了,果然福向丑人边么,只他身上那几桩症候,委实恶心人,如何将就得了。”谢氏抿嘴一笑:“我虽未教老爷挨过身子,然自幼在那种地方,甚么情形未曾听闻,怎样的客人没见识过。我且问你们,与老爷云雨之际,可是起初颇为得趣,到后来才败露丑相,教人厌恨。”骆氏依旧不做声,莫氏却笑起来:“果然你见多识广,久惯牢成,风月事上,再瞒你不过。”谢氏就把手一拍,道:“那便是了!夫妇之道,人伦之本,岂可不遵礼数,须知《礼记》上头写着:夫礼者,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以合于道也。”听到这里,骆氏也掌不住笑了,对莫氏说:“你快给我去撕她的嘴,竟扯到礼记上头去了。”莫氏也笑:“我倒很爱听她说礼呢。”谢氏越发侃侃而谈:“这世上诸事,要合于道,讲究个不即不离,若有还无。横竖家里有的是房子,多的是银子,我们何不在各自卧房之外,另辟一间,不做他用,专心敦周公之礼。再与老爷约定,但教同床,不许共枕,只在要紧关头那一刻功夫,到隔间里走走,之后速速离去,不许歪缠,我们也好焚香沐浴,不致扰人清眠。便是那紧要关头,拼着上好香料,流水样烧,把屋子摆设皆熏透了,纵然老爷漏出一星半点味道,也好遮掩过去。如此闻香躲臭,受用避祸的法子,虽不算万全之计,勉强也好算化腐朽为神奇,堪堪一用了。”骆氏莫氏听了,都不言语,谢氏见她们不言语,便知都听进去了,又携了二人的手,越发倾心吐胆:“只可惜卜家虽有钱,却是土财主,不晓得将养子弟,前头老太爷老夫人又去得早,无人教导,才教他如此浑浑噩噩,虚度了这些时日,若有人早做打算,将他摆布起来,哪里弄到如今的田地。却也亏他浑噩,又好拿捏,才教我们姐妹三人聚首,虽一时不得枕席之欢,日常受用,也勾我们的了。况卜家不独富贵已极,家事清简,老爷还避到庄子里去,纵我们鸠占鹊巢,如此看来,也算得意极了。只须知世间诸事,盛极必衰,人无近忧,必招远虑。姐姐们但想想,如此十年八年之后,是何光景。老爷是男子,彼时犹在盛年,我等年纪大了,颜色必不如今日,果然还能将他这般搓圆捏扁、呼来喝去否?到那时你我又当如何自处?便是依旧避回小楼,不过凄凉度日,了却残生罢了。这还是老爷在世,肯念旧情,与我们一隅容身,一口饭续命。万一老爷不在了,纵是夫人手腕高强,莫娘子心思玲珑,偌大一份家业成了绝户财,便似好一块羊肉落在道旁,是条狗都有心来叨。况卜家虽是人口凋零,须不是亲眷全无,真打起官司来,则我等今日的得意,岂非都是来日的罪状?再者卜家数代单传,老爷难道真不以子嗣为念?不过如今惑于我们的颜色,自家也不肯将就,才一时蹉跎了,来日醒悟,不拘南边山里,北边村里,把那配得他的粗蠢妇人,胡乱纳来,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我们又当如何?”骆氏这时开口道:“我当日避入小楼,许他另择良配,便说过随他东讨西纳,生儿育女,再与我无干。”谢氏莫氏对视一眼,心中俱道:“你是正室,家势又好,自然随他生不生,生几个,横竖都要奉你为尊,将你供起,我二人不尴不尬,仰人鼻息,那时却是何收稍。”只这话不好对骆氏说得。莫氏朝谢氏使了个眼色,谢氏便知这话还得自己来说,遂作其推心置腹状,说道:“夫人啊,夫妇间生儿育女,好比一底一盖印花样子,若是才貌双全的男子,配标致伶俐的妇人,便似一盖一底,都是绝精的印子,印出的花样,岂有不齐整的;若还有一方做得糟了,则另一方须是绝好上品,方才勉强掩盖得过。故而一家若是子弟不济,往往不惜钱财,踏破铁鞋,要寻出色妇人婚配,才生得出好儿好女。如今老爷这盖子,已是粗糙极了,倘再寻个粗蠢丑妇做底,印出来的样子,岂能看得?相貌倒还在其次,心性若是不堪,该当如何?随你高门大户、破天富贵,但出一个不肖儿孙,哪消一世,雪片似败得精光,似这般故事何其太多,到那时我等又岂能独善其身?”莫氏也说:“夫人出身高华,想是不曾听过这四句,道是:低铜铸低钱,好窑烧好瓦,要生上相骡,先拣好驴马。寻常人家只要一个标致妻子,便能生出宁馨儿,况我们三个都是好的,又历过患难,心心相印,同心合德,不拘谁所出,都如亲生自养一般,何等甘心。若教老爷外面去寻个无知泼妇,生下粗鄙孩儿,纵是夫人贤惠、谢娘子豁达,能容彼等,我须是忍不得的。”谢氏又说:“男子心肠,泰半以子嗣为重,此日是我们如花似玉在他眼前,子嗣还不晓得在哪处天边,老爷自然以我们为重。来日若果真有个嫡亲的骨血抱在怀里,他那般软糯的性子,又自幼失怙,岂能不将一腔爱我们的心,都转到孩子身上,到那时再有人母凭子贵,纵是极丑极蠢,一样欺上我们头来,教我们进退失据。”莫氏又接口道:“唯是极丑极蠢的妇人,眼里再容我们不得,怎能似我们姐妹惺惺相惜,情深义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下车。骆氏何等聪明,岂不知她二人转的甚么心思,只不瞎不聋,不做家翁,做家主婆也是一般,听她二人说得热闹,面上不露分毫,到最后把眼睛一垂,鼻子里轻哼一声,摆了摆手说:“罢哟,我教你们两个聒噪了一路,吵得我头疼,待要如何,你们自去张罗,谁拦你们来?只不与我相干,且教我清净些子便罢。”莫氏谢氏听了这句话,便当奉了懿旨,在家中操办起来,哪消数日,将三处卧房,各辟出隔间,都依着各人所好,陈设济楚,千金的水沉,万里的安息,日夜焚烧,罗帷浓熏,锦帐香透,单等卜生来试,究竟敌得他身上诸般气味否。恰好时值岁末,将近年关,莫氏谢氏一起来禀骆氏,道是当请老爷回家过年。骆氏依旧无可不可,只说:“横竖由你们张罗去,很不与我相干。”莫氏谢氏也如前旧例,将此语奉作纶音,安排车马去接卜生不提。
待到卜生回来,骆氏避而不见,躲回小楼,莫氏谢氏为其接风洗尘,席间卜生举止有度,与二女相谈甚欢,只不肯饮酒,道是正在服药,教不可饮酒。莫氏感其赤诚,语多嘉许,卜生喜不自胜,不由得便有几分抓耳挠腮,露出饿相,谢氏轻咳一声,上头把眼风去扫他,下头把脚去踢他,卜生转又惶恐,拘束起来。莫氏见二人眉眼手脚都打起官司来,暗自好笑,把谢氏又悄悄捏了一把。谢氏却向她附耳悄声说:“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如今那公田还不肯下楼,你我皆是私亩,自然论序不论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呀。”莫氏不由得红了脸,原来莫氏比骆氏不同,骆氏嫁卜生,乃是头婚初嫁,不过一夜光景,只好算囫囵吞枣,尚未识透个中滋味,故而孤衾独眠,尚可奈得。莫氏前头嫁过一回,又蒙马生爱宠,正是含英咀华,食髓知味,骤然间作了孤鸾寡鹄,独守空闺,已觉难耐,待嫁与卜生,仓促间只做了一夜夫妻,又是那般光景,避之犹恐不及,甚么春心春情,都不消提得,眼看又旷了一年,此番卜生虽不算全然改头换面,与当初却也判若云泥,也就难怪莫氏有些把持不定,心猿意马起来。谢氏惯识风月,岂不知个中关窍,况她原本存了先将莫氏拿下,再把骆氏赚出的心思,便顺水推舟,连哄带掇,将莫氏与卜生,送进莫氏卧房隔间。谁想事到临头,莫氏忽又怯了,坐在床边,不言不语,不脱不就,把个卜生又骇住了。卜生是教三个妇人厌弃惯了的,也不敢骤然亲近佳人,哼哼唧唧劝了几句,莫氏只作听不见,一味坐在床边,低垂了头,把帕子上的穗子又搓又揉,卜生见状,也只得耐心忍心,坐在一旁守着,直守到二更,莫氏又推说要睡,将他打发出去。可怜卜生兴冲冲而来,垂头丧气而出,正彷徨无计,忽见谢氏房里,犹亮着灯。他一个壮年男子,平日里修身养性倒也罢了,今夜却是打点着重做新郎的,脐下一盆火烧了半宿,哪里耐得,况谢氏与那两个不同,和他似是一气,一时色欲熏心,恰似饥肠辘辘,却好肥鸡之旁还有壮鸭,珍馐之侧另摆着佳肴,便大着胆子,去敲谢氏的门。究竟谢氏肯与他开门否,卜生此夜又得趣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