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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一章 洹水(其二)
2022-09-04

洹水南岸这个小小的夏人村落,并非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啬女的父亲曾经告诉女儿,本族原本的故乡是在更南方的淇水流域,并且他似乎是漫天吹嘘说,他们的祖先曾是夏后的诸侯。然而夏后灭亡了,诸夏分崩离析,一小部分臣服于来自北方的商人,转变为商的诸侯,绝大多数却沦为了贫民和奴隶。

现在他们所耕种的这片土地,据说原本属于一位子族的诸侯,诸侯的邑就在洹水北岸,现今的大邑附近。三十多年前,般庚收回了这片土地,并在其上修筑了新的大邑,而至于土地原来的主人,传说是因为反对迁都而被砍下了脑袋,全家人的尸体都被无情地抛入了漳河的怒涛。

然后啬女这一族就被迁徙到了洹水南岸,直接为商王耕种土地。他们每年都要按时进贡超过七成的收获品,偶尔对贡献不满意的商王还会直接派小臣前来收取更多。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商王一次也没有派人前来监督和组织耕种,这片就在王的眼皮底下的土地,似乎只需要压榨,而完全不值得为它操心。

正因为如此,这个距离大邑仅隔一条洹水的小小的夏人村落,就成为与世隔绝的贫瘠而悲哀的土地。村里只有四十余户人家,聚居在一起,而外来的来则孤零零地住在村子最西头。来的家是用洹水岸边的柳木为梁,用水底的泥砌成的,大小刚够他躺下并且勉强翻身,顶上也只盖着薄薄的一层茅草。这间小屋距离村中最近的人家也有小半里路,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商人,无法真正融入到那些夏人中去。

这其实也是来希求改变,想要离开村庄前往大邑去求学的重要原因吧。除了啬女以外,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

于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来默默地离开了村子。其实他并非自愿离开的,他并不会因为害怕分离时的痛苦而把啬女一个人抛弃在洹水岸边。那天傍晚,他卷好复习了无数遍的、已经破烂不堪的简策,收好拱如珍宝的骨刀,正打算前往洹水岸边的柳树下去和啬女相会,突然被一队雄纠纠的士兵包围住了。

士兵们所高举的旗帜上面描画着家族徽章,然而从幼年时代就离开大邑的来并看不懂那属于何族何氏,他只是注意到徽章外部包围着“亚”字框。亚是商王直属的武官,是世袭的军事贵族,亚的士兵的出动,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况且,现在也不是派人前来收取更多贡赋的季节。

来感到恐惧,感到慌乱,他想要逃回屋里去,虽然所住的茅屋根本没有后门,窗户也很小,进屋就是死路,但人在极度恐慌中总会想躲进自己家里去的。家,在某种情况下确实是安全的保证,但不是现在……

几名士兵疾步赶到来的身前,横起铜戈挡住了他的退路。几乎同时,来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问:“你是子昭吗?”

乍闻这个几乎已经快要从记忆中被彻底抹去的名字,来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否则恐怕会永远躲藏在这个贫瘠的村庄里,而不敢冒险期望前往大邑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在这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无尽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口极深极黑的枯井中,四周毫无光亮,更没有可以借力攀爬、迎向希望的依靠。

“是子昭,已经这么大了。”那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再度想起,这回不是询问,却象是在自言自语。话语中并无威慑之力,却显得那么亲切,那么温和,于是来大着胆子抬眼望去,在落日的余辉中,他看到了一个矗立在马车上的伟岸的身影。

十多年过去了,来已经变了很多,从一个垂发的幼儿变成了梳着发髻的青年,甚至唇边也早生出了黑而密的绒毛。然而眼前这个人却似乎并没有丝毫改变,他一如既往地高大雄壮,一如既往地不怒自威,一如既往地留着漆黑的过腹的长须。

“亚般,”来的喉咙里吐出了呻吟般的询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从般庚晚期开始,连续三世商王都宠信不疑的甘般杀过很多人,其实对于他来说,亚的名号并不是世袭的,而是靠着杀人去努力攫取到的。他不仅杀夷人、羌人等外敌,也杀诸夏,也杀商人,还多次把子族甚至是王族的脑袋砍下来,进献给商王——当然,那都出自于王的授意。

般庚迁都,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反对,他一开始耐心劝说,继而威胁恐吓,但都收不到应有的效果,于是干脆大开杀戒,凡不肯服从自己命令的,不管出身如何,地位如何,一律砍下脑袋来,然后献祭给历代先公、先王,以平息他们可能产生的愤怒。般庚需要杀人的有力助手,甘般以其卓越的才华担当起了这一重任,从而赢得了亚般之名。

亚般毕生只有一次手软,那就是对当年的子昭,现在的来。因为子昭很小的时候就曾向亚般学习过礼仪和军事,所以亚般在接到商王小辛的屠杀命令以后,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个不足十岁的可怜孩子放跑了。“不要走太远,你就呆在洹水南岸吧,”亚般当时这样许诺说,“等待时机,我会接你回来的。”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亚般再没有出现过,这使得逐渐长大的来放弃了希望,淡忘了承诺。“我无法再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了,我也不必奢望如此,只要亚般肯帮忙,就说我是他的族人,推荐我成为一名低级的史官,于愿已足。”来内心的火苗逐渐熄灭,最终只变成了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火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准备悄悄前往大邑去寻找亚般的时候,亚般却毫无征兆地突然领兵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亚般的授意下,来被士兵们连扯带拖地塞上了马车,推他站在亚般身边。“我们去哪里?”来大着胆子问,亚般却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渡河,去大邑。”“大邑……”来似乎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将会变得比较有尊严了,于是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继续询问,“是在要宗庙前杀掉我吗?会用我的首级和血去祭祀先公、先王吗?”

亚般慢慢转过头来,把蓄着长须的面孔凑近来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记住这个时刻,记住这个时刻我和你在一起。”

来完全无法领会亚般这句神秘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十多年来,他虽然距离大邑并不算远,却一直身处几乎被隔绝在人世之外的这个小小的夏人村落里,时局的流转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天边漂浮的云彩一般不可捉摸。

然而在那张沉稳得几乎毫无表情的面孔下面,亚般的内心却在欢呼:“找到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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