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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一章 洹水(其一)
2022-09-04

洹水从西方群山中流淌出来,迤逦向东,在经过大邑东南方的时候突然转了个大弯,而这个几成直角的转弯,相当长时间里就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世界。

她是没有名字的,然而据说有姓,这证明其血统相对来说是比较高贵的——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个字应该怎样写法。当然,或许高贵的血统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既无法保证一日两餐的温饱,也无法使她将来可以嫁个好人家。她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本族的啬正,也就是管理粮食收获的小吏,因此她便习惯性地被村民们称呼作“啬女”。

她的他,也自称没有名字——“不管将来能否回复我应有的地位,还是就老死在这穷乡僻壤中,要名字都没有意义啊。”啬女并不了解爱人这句话的含义,他似乎也不愿意多做解释,只是经常性地回报以自暴自弃的苦笑罢了。因为与啬女的族人们不同,他本是被放逐的商人,大家就习惯叫他为“来”,这个词既可以指“外来之人”,也可以指“未来某一天”。

因为谁都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这个穷困潦倒的商人突然就来到了他们村中,并且谁都不清楚,未来某一天这个人是否也会如同突然出现般再突然消失。

啬女很怕来会突然消失,在拥抱他的时候,偶尔会从心底骤然涌上一股无名的恐惧,仿佛自己所依靠的并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村中的生活似乎永远单调地流转着,永无改变,但或许只有正当怀春悲秋之龄的啬女才会注意到,岸边的柳枝绿了,然后又变得枯黄,虽然来年仍将是青葱一片,但在柳丝间穿梭飞舞的燕子,还会是今年那一只吗?

她依偎在来的怀里,而来会把一片柳叶夹在唇间,吹出清脆婉转的乐曲。“这是什么声音呢?”在恍如梦境般的乐声中,啬女闭着眼睛询问自己的爱人。

“这是凤的鸣叫。”来的双唇离开柳叶,这样回答。

啬女并不知道什么是“凤”,在崇拜龙蛇的夏人的想象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种翱翔于九天之上,可以代表神意的飞禽。凤鸟本是东夷的图腾,受东夷文化影响很深的商人也继承了相关的传说。

来告诉啬女,凤是上帝的使者,是司风的大神,也是百禽之王。凤具有高高的头冠,七彩斑斓的羽毛,仿佛穿着一件用百花织成的锦衣,它翱翔在高天之上,有人说,天边的彩虹就是凤飞过的踪迹。但是来也并没有看到过凤,他的描述来自于童年所听过的故事,以及自己梦中超越现实的幻想。

啬女喜欢凤的鸣叫,喜欢来用柳叶吹出的凤的歌声,如此清澈,清澈得一如始终缓缓流淌着的洹水。她很想亲眼看一看凤,而不仅仅在雨后眺望天边那七彩的凤的踪迹。可以说,这个期望一直伴随着她终身,虽然她始终也没能真正看到那种传说中的百禽之王。


啬女并不希望改变自己的人生,即使以看到凤作为代价。她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依偎在来的怀里,他们一动不动地倚坐在洹水岸边,倚坐在柳荫下,不仅不动,而且不言不语,只是用心地倾听着各自的心跳。

可惜来的想法,却似乎与自己的爱人并不相同。

虽然并不甘于老死在这片穷乡僻壤里,但来对于某一日可以恢复自己应有的地位也并不敢抱什么期望。他的志向仅仅是成为一名低级的史官——高级职位都由内服诸侯们世袭,不可能轮到他——因此他每天劳作回来,都要趁着天色未暗,阅读简册和练习刻字。“总有一天,我的才能会被史官们发现的,”他这样对啬女说,“再过两年,不,或许一年就足够了,等我学会所有的字,就前往大邑,去恳求亚般大人……”

啬女并不知道亚般大人是谁,但她希望并且虔诚地祈祷来的梦想能够实现,即便因此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是的,虽然她期盼一切都不会改变,期盼洹水岸边相拥的每个瞬间都是永恒,但当来那样深情地拥抱着她,脉脉倾诉心底的热爱,许诺说:“我一定会娶你做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带给你富足安康的生活!”每当此时此刻,啬女总会从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如果来终于达成心愿,成为一名史官,哪怕只是最低等级的“作册”也好,啬女就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并且一定可以衣食无忧了吧。

啬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来的承诺,没有想过来或许某一天会变心将自己抛弃。虽然父亲总是反对他们来往,总是用拐杖不断敲打着地面,呵斥啬女说:“商人都不可信!他或者一辈子做个低贱的农夫,让你跟着他吃苦,或者真的当上了作册,到那时候,他一定会遗弃你的!”

三十多年前,当商王般庚强迫贵族们渡过漳河,搬迁到现在的大邑以后,就正式允许包括王族、子族在内的所有商人和诸夏通婚了——虽然前此秘密联姻的事情也屡有发生,般庚只不过是无奈地接受了既成事实而已。况且,为了迁都的事情,商人内部闹得很凶,据说般庚连史(巫师)、尹(执政官)、臣(事务官)、师(宗室长老)在内,杀了不少的诸侯和官员,漳河都被鲜血染红了,若不赶紧拉拢诸夏,根本就无法巩固他的地位和政权。

然而,虽然商、夏通婚得到王的认可,但并非每个人都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之事,许多商人要保持本身血统的纯正性,许多被统治多年、光荣不再的夏人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后裔混杂有他族的血统——啬女的父亲就抱持着这种想法,这是横亘在深浸爱河的年轻人中间又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然而,真正的爱情是不愿理会世俗阻碍的,或者不如说,是如同盲人一般,根本看不清世俗的阻碍。啬女总是认为,只要精诚所至,总有一天父亲会认同她和来的婚事。来虽然没有爱人那样乐观,却也并不把爱人父亲的反对放在心上。“只要成为了一名史官,我就有权在律法所规定的范围内选择自己的妻子,”他这样安慰啬女说,“你父亲不过一个退职的啬正罢了,又怎能违背我的意愿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迎来了今王即位的第十个年头。来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字,在龟甲和牛骨上刻字的本领也可谓炉火纯青了——虽然他所拥有的简册实在有限,他无法找到更多的字,虽然他并买不起真正的龟腹甲和牛肩胛骨。他积攒干粮,准备行装,决定趁着冬天农闲的时候前往大邑去完成自己的理想,拜托亚般,拜一位史官为师,迈进祈祷占卜者的行列。

“亚般大人曾经是我的老师,那些简册就是他送给我的,”虽然并不愿意碰触自己辛酸的过去,虽然并不愿意向旁人吐露自己的来历,但为了安慰爱人,来还是尽自己所能地向啬女解释,“他一定会帮助我的。”

不过同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在来的心中响起:“他会帮助我吗?十多年过去了,他会愿意帮助一个除死以外毫无价值的人吗?!”

听着爱人表现得充满信心的话语,啬女心中既存有一丝期盼,也隐含着些许的不安。原本坚定的信心如同春日积雪般在逐渐消融,她既怕来一去不回,遗忘了自己,同时又担忧在来滞留大邑的日子里,自己该怎样度过这个寂寞而漫长的冬天才好。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最坚定和最可靠的语气安慰说:“拜师只是一个形式啊。我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字,很快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史官了,那时候,我就派人——是的,那时候我一定已经有了可以派遣的奴隶——我就派人来迎娶你。不要伤心哭泣,我最爱的啬女啊,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再次拥抱在一起,并且真正成为永不分离的夫妻了!”

明年春天吗?燕子还会飞来,但那会是今年的这一只吗?啬女这样惊慌而悲哀地想着,把头更深地埋入来的怀中。

离别前的相会愈发的缠绵悱恻,啬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在洹水岸边与爱人相拥,即便屡次遭到父亲的责骂甚至是拷打也毫无畏惧――在她柔弱清婉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一颗格外坚强的心。洹水滔滔,流淌不息,他们的爱情是否也能如洹水般永恒不变呢?啬女犹豫地相信这一点,来坚定地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还年轻,还没有经历过人世的种种沧桑和无奈。

然而终于有一天,来离开了村子,预先没有丝毫征兆,也没有通知啬女,就悄悄地离开了村子。那天晚上,啬女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待在洹水岸边,站在已经光秃秃的柳树下,她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担忧,第一次心痛得几乎要栽倒进汹涌不息的洹水里去。她自己安慰自己,来是害怕分离前的哀伤,怕看到爱人的眼泪,所以才悄悄离开的吧。这个答案虽然并不合理,却勉强能带给她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然而,来再没有出现,一直到他所许诺的春暖花开,燕子飞来,也并没有出现。而就在第二年燕子飞来的季节里,因为突发的变故和灾难,啬女也被迫离开了这个贫瘠的村庄。这对恋人再次相见,竟然已经是整整七年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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