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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一章 洹水(其四)
2022-09-06

当然,武丁是无法一开始就掌握到自己应得的权力,并觊觎上帝原本赋予史官们的权力的。初即位的他,每日被迫在各种礼节仪式中疲于奔命,却连吃什么食物都无法自主决定。等到小乙的丧礼完成,政局基本稳定下来,冬天已经过去了。

开春后的武丁变得更加无所事事。他每天只需要向上帝和祖先祈祷,然后把尹、臣们请求的事务交付史官,再把史官们占卜所得的结果交回给尹、臣就可以了。甚至连这种信息传递都是形式上的,自有执行官员来往奔走,君主只需要坐在朝堂上或者宗庙里点点头就算完成了任务。那确实是任务,因为他只能点头,而根本不敢摇头甚至不敢抗议性地沉默不言。

“我只是一个傀儡。”他反复无奈地这样想到。不仅仅是史官们的傀儡,是尹、臣们的傀儡,更是子弓的傀儡。子弓出自己族,是小乙为他特别指定的继承人,虽然年仅十七岁,对于祭祀和政务却已经非常老道了。在祭祀祖先的时候,子弓往往会穿戴整齐充任“尸”也就是先公、先王的形象代表,作为君主的武丁必须对子弓磕头致敬,就象面对先公、先王一般。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但武丁总感觉形式下面隐藏着无限的真实。自己只是一个过渡,对于子弓来说,一定希望自己早点死去吧,那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君主的宝座了。而即便自己得享长寿,真正主持政务、以王的姿态面对万民的也一定还是子弓,而不会是自己。

武丁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通过学字得来的知识,他很快就明确地了解到了自己处于怎样一种被完全架空的环境中。名份和权力在许多情况下并非是契合对应的,一夕之间可以成为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主,一夕之间却无法掌握应得的权力。如果不是有这种认知,胆敢轻举妄动的话,或许他早就被废黜,起码也被囚禁起来了吧——“伊尹放大甲于桐宫”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

一连几个月,武丁只做了一件自主自愿并且看似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就是任命亚般为“师”。师包括父师、少师等很多种,意思并不是老师,而是宗室的长老,出身子族的亚般是有资格担任这一职务的,当然,在武丁发话前,他并没有足够的威望和影响力,很多尹、臣、史官都只把他当作一个有权势的亚,一个君王御用的刽子手而已。武丁生活在虚空中,四周茫然一片,他不知道应该抓住些什么,才能使自己摆脱目前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只有亚般——从前被称为甘般,此后即被称为师般——才是唯一的依靠。

然而师般能够把武丁扶上王位,却并没有足够的威信和智慧使武丁快速掌握权力。是的,他希望武丁能够掌握权力,因为他和太子子弓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融洽。子弓是个仁慈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软弱的年轻人,他并不喜欢杀人,似乎在他看来,除了祭祀用的奴隶外最好谁都不死。而师般则认为,一个如此软弱的人如果成为君主,那将是大商的不幸,多年来一直混乱的局势、衰颓的政治,如果没有杀戮和威慑的话,大邑将无法重振雄威。况且,如果子弓继承王位,从此只知耕种、放牧而不杀人,那他师般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吗?

既然成为了师,师般就有机会经常亲近武丁,继续中断了十多年的授课,为新王讲解祭祀、政治和军事方面的知识。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指责子弓所作所为的软弱和荒谬,他期待武丁可以尽快掌握权力,从而想办法废黜子弓,让别的王子来担当继承人——“子渔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武丁一开始沉浸在对师般的依恋和对童年往事重现的幻梦中,如同海绵吸水一般贪婪地吸吮着师般所教授的知识,然而知道得越多,却越使他对师般感到失望。师般只会提出问题,却从来拿不出解决的办法来。确实,多年的杀人生涯使他并不需要自己去想解决的办法,他只要朝向君主指定的目标挥舞斧钺就可以了。师般的存在,似乎对于武丁改变目前的处境毫无用处——子弓是很可恨,然而要怎样才能废黜他的太子之位呢?

无论史官、尹、臣、诸侯还是其他贵族,人人都对子弓俯首帖耳,他们当面称呼子弓为“小王”,背地里也誉称他为“孝己”。这并非仅仅因为子弓地位高,德性高,而是在贵族们看来,一位软弱的君主是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的,至于在软弱的君主领导下,大商会不会变得更为衰弱,非关切身,他们却从来不会去加以考虑。


然而作为大邑的君主,武丁的权力还是在一定范围内逐渐成长了起来。他原本连身边的奴隶都支使不动,其后不久,却终于可以派一两名奴隶悄悄地潜往洹水南岸去给啬女送信了。然而可恼的是,不知道是根本不把他这个王放在眼里,还是受了尹、臣们的掣肘,奴隶们无一例外地回报说:“找不到。”武丁把这些废物吊起来狠狠责打了一顿,但以他此时的年龄和性格,却还想不到用杀人来立威。

还没能联系上啬女,尹、臣们先有了非同寻常的举动,他们提出,既然新王已经成年了,那就必须尽早结婚,以延续宗嗣——尤其是即将绝灭的丁族。武丁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还在洹水南岸苦苦等待着自己消息的啬女,他前此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于是他鼓足勇气,试探性地提到类似于啬女的身份,是否可以成为君主的非正式的妻子?

以武丁本人想来,啬女终究是有姓的多众——也就是自由民——其父甚至做过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啬正,想要娶啬女作为正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作为侧室,或许能够得到掌权者的认同吧。这终究并非国家大事,况且大商的君主妻妾成群,本是通例,谁敢保证每个妻妾都是贵族出身呢?

然而,他仍然遭遇到了无法抗拒的阻力,这阻力主要来自于史官和王族宗室。最尊贵的史官、杞侯易的反对理由是:“虽说般庚允许商、夏通婚,但这终究是污染正统血源的劣习,上帝是不会赞同的。而您以王的身份,更不应该娶诸夏之女为妻为妾。”与师般同样为师、论辈份是武丁叔祖的仓侯咎,则有另外一番反对理由:“君主必须娶贵族的女子为妻妾,这是为了遗传给宗嗣以高雅、沉静的品德和仪态。多众,尤其是诸夏之女,是不具备这些高贵品质的,她们没有资格侍奉君王。”

武丁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师般,他希望师般能够支持他的想法,然而师般分明也很想把现在的商王与还被称为“来”的时候那段经历彻底割绝开来,他捋着漆黑的胡须,面无表情地应对着武丁的期盼。

武丁还挣扎着想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力争打开一个突破口,但史官们却抬出先公、先王和上帝的诏谕来压制他。反正龟卜、蓍筮的结果一般情况下都由史官们来解释,他们说祖先和上帝震怒,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么这门婚事就绝对不可能成功。甚至武丁想要查看龟卜的裂痕,自己揣测来自上天的旨意,都被史官们挡驾了。“龟卜是我辈之事,王不应该过问。”杞侯这样简洁明了地拒绝武丁。

武丁明白,君主过问卜筮,甚至亲自占卜,从祖辛开始就不是罕见的特例了。但真正掌握政权的祖辛、羌甲等先王可以僭越史官的职权,般庚进而利用自己占卜的结果,对王族、子族甚至史官们大开杀戒,自己却并没有这种实力。他不由在心中诅咒般庚,当年怎么没把那些掌权的史官全部杀光?!

可以说,从这一刻起,这位曾经身为平民的君主的性格开始有所转变。初登王位的时候,武丁并不奢望什么权力,如同梦幻般似的,他不仅恢复了自己应得的身份地位,并且一跃而成为大商之王,他还敢有什么过份的期望吗?能够锦衣玉食一辈子,也就足慰平生了吧。甚至对于子弓的权柄凌驾于他之上,武丁虽感厌恶,也并没有想要加以改变。然而,年轻的君主此时心中所思所想,只有洹水岸边苦苦期盼的爱人,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娶啬女为妻,甚至于连见她一面的愿望都难以达成,这使得武丁对史官和尹、臣们恨之切骨。

那么,要怎样才能把自己所痛恨的人赶下台去呢?要怎样才能使自己完成娶啬女为妻的夙愿呢?武丁逐渐感觉到,对于商王来说,尤其对于自己来说,权力并非可有可无的事物――我必须掌握权力,我必须成为一名真正的王,只有这样,才能再次把爱人拥入怀中……

和子弓不同,武丁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也并非冲动起来完全不顾及后果的莽夫,他知道过分急切地想要掌握权力,只能导致悲剧性的后果。于是他一方面暂时退避妥协,不再向史官和王族们谈到娶一个平民诸夏女子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抓紧时间在内宫拉拢和培植亲信。最终,负责君王狩猎事务的小官兽正旨和他搭上了线。这得益于武丁遇有闲暇就去郊外狩猎——狩猎是大商君主惯常举办的半军事性半娱乐性活动——他本想趁此机会避开大邑里那些讨厌家伙的面孔,却没想到招揽了兽旨这样一名亲信。


兽旨其实真正的名字并不叫“旨”,但包括武丁在内,没有人记得他的私名,而只把他的母国旨方作为名字,再冠以“兽正”的官职来称呼他,这在当时也是通例。

如果自己可以渡过洹水去狩猎,那该有多好啊,那样就可以去探望心爱的姑娘了,可以再度在青翠的嫰柳下拥抱她娇柔的身躯,再度为她吹奏清亮的“凤鸣”之音。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洹水以南并没有商王的猎场,除非是出师征伐,君主才可能渡过洹水——当然武丁很清楚,轮到自己可以亲自上阵指挥军队,恐怕还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和相当艰难的历程……

他派给兽旨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潜往洹水南岸的村庄去探看啬女的近况。然而,他没有料到,兽旨竟然会带回来如此晴天霹雳似的消息——就在当年春天,洹水南岸六个村庄的夏人发起暴动,杀死了派驻当地的商人官吏,仓侯咎率领十余乘兵车前往征伐,杀死了青壮年男子四百多人,其余的居民都抓起来卖作奴隶。如今洹水南岸真正变作了一片焦土,别说人烟,连鸡犬都看不到了。

兽旨不知道君主寻找一个诸夏女子究竟有何用意,以他的经验和智力,是无法理解“爱情”这种存在的。宗室们已经挑选了十名贵族小姐,准备进献给武丁,请他选择其一作为正妻,其余的纳为侧室,那些贵族小姐个个容貌姣好,身材袅娜,君主哪有道理再去喜欢一个外族的乡下姑娘呢?但即便并不了解内情,兽旨还是竭尽全力地去寻找啬女,因为这是君主派给他的任务,更是第一个任务。如果连第一个任务都无法圆满完成,还怎样维系君主对自己的信任呢?

然而人的主观意愿再好,客观再努力,许多事情还是难以如愿的。啬女被仓侯俘虏为奴隶后,很快就被卖到了别家,然后数度转手,早就不知道沦落到四方的哪一个角落里去了,以小小的兽旨的能量,是无法千里追踪的。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武丁和年轻时代恋人的最终重逢,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因为啬女短暂然而波澜壮阔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个使人难以想象甚至难以理解的奇迹。

总之,武丁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遵从王族长老们的意愿,挑选了龏侯的长女作为正妻,把其余九名贵族小姐纳为侧室。但这件事终究对年轻的君主刺激很大,羞愤交加中,他病倒了。这场病来得极为凶险,连续十多天高烧不退,史官们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万一君主病倒不起,该怎样主持子弓继位典礼的问题了。整整半个月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武丁,终于清醒过来以后,大概是被高热烧坏了喉咙,从此一言不发。

这对国政倒并没有什么影响,本来他就只需要象征性地点头就可以了,不需要说什么话,发什么口头指示。虽然君主身罹残疾,王室威仪和颜面大失,却也不必要因此考虑废立。况且,一个哑巴君主,其实更趁史官们的心。

从此武丁向上帝和祖先祈祷的时候,就不必发出声音来,而至于他所祈祷的事项,是否和尹、臣所拜托或者史官所授意的相同,那可就谁都不知道了——不,或许兽旨会知道,而通过兽旨找到的那位贤人版说,很早以前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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