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结果到了庭审当天,阿普当真像个刚被捞起牡蛎一样把嘴闭得紧紧的,只在承审员问到“被告诉讼代理人有什么要说的”时,无精打采地回一句:“没有。”
不同于托加褶痕案闹得沸沸扬扬实则观众有限,这个案子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公民的家庭纠纷,却吸引了大批围观群众,以至于尤利娅会堂不得不撤掉两个厅之间的隔断,将之变成一个大厅,好装下蜂拥而至的人群。
实在是因为案子太过有趣,儿女控告父母本就稀罕,控告的理由还如此浪漫又可笑:秦妮娅小姐宣称爱上了自家郊外庄园里的一棵七叶树,要与它结婚,而极力阻挠这段真挚爱情和美好婚姻的老爹,就被她告上了法庭。
“那是一棵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树。”她的诉讼代理人加略小哥如是说,“高大、挺拔、威严、华美,每年春天,在所有的树木萌芽之前,它已向着天空伸出闪亮的绿手指;当其他树木刚开始变绿的时候,它已绽放出第一丛奶油色的花束;当周遭还只有零星的花骨朵在枝叶间探头探脑,它已是繁花满树!夏天浓荫森森,秋日果实累累,在每个季节都那么堂皇,仿佛山林间树木的君王;无论何时都那么轩昂,就像是身处一场永不停歇的凯旋式中央!
“我们很难理解一个纯真、敏感、善良而甜美的少女对一棵树的爱慕之心吗?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它的树荫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它曾让细小而芬芳的花朵点缀在她鬈曲的秀发间,透过枝叶把如碎金子般温暖又柔和的阳光洒满在她娇嫩的肌肤,拦住最轻最甜蜜的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让枝叶间的鸟儿为她歌唱。
“当她失去母亲的时候——那时她父亲为了生意还滞留在西部行省,是它守护她、抚慰她、陪伴她,从不缺席、永不背叛、总是那么可靠,总是那么温柔……这世间有哪一个男子能给与这样的爱,这世间有哪一份感情敢说永世不变,这世间有哪一个人敢对另一个人承诺,在她有生之年永不离开,永远在她身旁,即使她离开人世,它也会继续守护着她的坟墓,用树荫庇佑墓碑,用落花表达纪念,将果实堆满坟头,年复一年,直到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化为尘土……”
“那果子连马都不屑于吃,连蜘蛛都躲得远远的。”阿普嘀咕,显然不是为了反驳对方,只是天性使然地开了个嘲讽。
“被告诉讼代理人是要发言吗?”承审员问道。
“不,我没啥好说的。”阿普笑容可掬地对加略小哥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第一排的老秦纳坐立不安,使劲擦汗,阿普只作看不见。
加略小哥虽然有些狐疑,但怎会放过这样的大好形势,继续慷慨陈词:“爱上这样一棵树就真的那么匪夷所思吗?嫁给它就真的那么惊世骇俗吗?我们伟大的始祖埃涅阿斯,他的母亲——世间最美丽多情的神明难道不曾把银莲花抱在怀里,就如拥抱着心爱之人,又曾亲吻那娇嫩的花瓣,就像亲吻爱人的双唇!
“山林与牧人的守护神孚努斯,尽管他古怪、丑陋,又孤僻,当他爱慕的姑娘变作一棵芦苇时,他对她的爱难道就随之消失了吗?没有,这份爱变得更加热烈,化作了芦管吹奏出的音符,将美妙的乐声带给这个世界,直至今天!
“更不用说光辉灿烂的福玻斯·阿波罗,当他所爱的女子化作一棵月桂树,他的爱难道有分毫减损吗?没有!他难道不曾继续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热爱着她,怀念着她,将月桂冠作为自己的象征与荣耀,戴在世间所有最伟大的诗人、英雄和帝王的头上!”
毫无疑问,他的发言很对场内女性观众们的口味——从年迈的老妪到年轻的小姑娘,来围观这案子的女人还真不少——加略小哥优美又浪漫的言辞显然打动了她们,而他年轻漂亮的脸和挺拔的身材也是极大的加分项。还有一伙年轻女子似乎是秦妮娅的闺蜜团,更是此起彼伏地发出莺莺呖呖的感叹赞美之声,让陪审团上最严厉的老家伙也忍俊不禁。
“这三位在我看来,都是要算强奸未遂的。”阿普小声嘟囔,明显不是反驳,因为几乎没人听清他说的是啥。
“你家律师到底在干什么呀!”老秦纳忍无可忍地对娄忒丝嘟囔,“我付给他两万赛斯特,不是为了让他在庭上一言不发的。”
“您付给我们两万赛斯特,也不是为了让我家律师在庭上像这个小傻瓜一样大放厥词。”娄忒丝微笑着说——看上去她是庭上唯一没有被加略小哥的魅力影响的女性,还安抚地捏了捏老秦纳汗涔涔的手,“您付钱不就是为了打赢官司吗,管他是一言不发还是滔滔不绝呢。相信您曾经仔细打听过,我家律师可是从未输过一场官司。”
这微笑和轻捏让老秦纳很受用,但还是没能让他舒展开愁眉:“我是个生意人,在看到现货和现钱之前,谁说什么我都不能放心。”
巧的就是在他们身后,又是那个带着学生来听审的老人家,正在教导被加略小哥的口才搞得倾慕不已的年轻人:“看清形势,我的孩子,就算全帝国的女人,从皇帝的母亲到角斗士学校的厨娘都起立为他欢呼又怎样?陪审团里可都是男性公民,大部分在被告的年纪,谁家没有一两个让人头疼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一个任性的女儿真的告倒老父亲。不管谁当被告的律师,只要一言不发,放任对方胡说八道,他说得越多,陪审团就越不满。”
这番话传进老秦纳耳中,倒是比娄忒丝的话更管用。但娄忒丝却回头怒目而视,做出凶狠的“嘘——”的表情。老头先是愕然,而后失笑,耸肩摊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娄忒丝忿忿转头,看到老秦纳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他已经意识到,要赢这场官司,未必非要重金请阿普来代理。
娄忒丝翘起小指头,指了指陪审团最上方,用帷幕围起来的地方:“您看到那里了吗?看来有什么不愿意让公众看到的大人物也来看热闹了,多半还是权贵家的女眷。所以就算陪审团一边倒地支持您,也不可掉以轻心。毕竟,贵妇人们的任性别说左右一场小小的庭审,左右帝国命运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您说呢?”
“真的吗?”老秦纳的汗珠又亮晶晶地冒出来,在头皮上闪烁,“那您家律师倒是也说点什么啊!”
然而阿普还是什么也不说,一任加略小哥继续滔滔不绝:“这样的爱难道不是更纯洁、更高尚、更美好!为什么美丽善良的姑娘们不能嫁给她们真心所爱,而必须服从父母的规划与盘算——好像人的心与情感是可以当做账簿一样计较收支盈亏一样!世间多少悲剧由这样的婚姻造成!多少娇嫩纯洁的花朵在由利益、算计、脸面和交易而形成的婚姻中憔悴凋零!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在拉里斯的神龛前与老迈、粗鄙、丑陋或残缺之人携手,只因为他们能支付聘礼、不计较嫁妆,或是带给老父亲鸡毛蒜皮的好处!为什么我们不能让这位可爱的姑娘与她的毕生真爱结为连理,并终身维持这份高尚的童贞与纯洁,就像我们理想中的罗马女儿的表率!”
“这也太离谱了……”连娄忒丝和老秦纳身后的老人都忍不住吐槽:“他这是把全帝国的父亲们都得罪了。”
老秦纳更是急急自辩:“我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老迈、粗鄙、丑陋或是残缺之人?从她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在给她攒嫁妆了!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商人,但我女儿的嫁妆配得上全帝国最高贵的男子!而且只要她喜欢,就算她要嫁是穷小子、希腊人甚至释放奴我都不会反对——只要不是蛮族或者角斗士。好吧!就算她真的爱上了野蛮人或者角斗士,我也愿意掏钱给他们买来自由和公民身份,只要秦妮娅喜欢。但一棵树,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您就放心好了,她要是能嫁给这棵树,我就能嫁给皇帝陛下。”娄忒丝有点不耐烦了,但仍极力安慰他。
“您这话让我没法放心,有您这样的美貌和机智,一切皆有可能。”
这话又让娄忒丝露出笑容,她戳了一下老秦纳的胳膊:“您这个老滑头,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讨姑娘欢心。——好吧,好吧,我同您说,要是您家这个任性的小公主能嫁给她的树,我家律师就能娶到日耳曼尼库斯的遗孀阿格里皮娜。”
“唔,真的吗?”老秦纳闻言又去打量了一番阿普,而那乱蓬蓬的头发、苍白的脸和没精打采的神情显然让他放下心来,“好吧,这样说的话我倒是能稍微安心一点了。”
完全不在状态的阿普开始百无聊赖地剔指甲、掏耳朵、挖鼻孔,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话在女性观众中引起的情感共鸣和热烈情绪,就连陪审席上方神秘的帷幕,都不知何时拉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什么人在悄悄地打量加略小哥。
而这种热烈情绪无疑让加略小哥更加热情高涨:“爱是没有束缚的!爱是自由的!爱是心之所向而不应受尘世间凡人的阻挠!如果年轻美丽的姑娘只能与人类相爱,那么欧罗巴不会渡海而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就不会成为繁衍生息的家园!同样伊娥也不会前往埃及,那里也就不会成为帝国富庶的粮仓!伟大的英雄玻耳修斯和绝代佳人海伦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人类的历史将因此而黯然失色!”
“若是能把这些不幸事件的当事人带上法庭,我肯定罪名不是诱奸就是通奸!”阿普继续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吐槽,对法庭的局势继续毫无影响。
“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贤王努马,他真正的伴侣难道不是林间女神伊吉利娅,她的化身岂非正是一眼清泉或一棵丝柏树?而当世间的风雨太过狂暴、帝国的局势太过艰难之时,贤王努马难道不曾一次又一次地离开罗马,走进内米湖畔的阿里齐亚森林,向她的怀抱中寻求慰藉与启示,从而带领罗马走过一次次危机,铸就了至今仍为人们追思和向往的黄金时代!”加略小哥则开始放大招,“我们凭什么就能判断这位年轻、纯真、热情、聪慧而充满理想精神的少女,她对这棵树的爱就不是神明对罗马的赐福?他们的婚姻就不是一个美好的吉兆,一段被诸神祝福的姻缘,一场也许将为帝国带来某种我们凡人无法窥见其价值的无上荣光的结合?!”
这段话诉诸的情绪太具有煽动性,法庭上掌声雷动,夹杂着女孩子们激动的尖叫,就连陪审团里也有人开始鼓掌,更多的人点头赞叹。一时间,似乎连娄忒丝都不知道她家律师到底在干什么,以及该怎么安慰汗下如雨的老秦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