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武丁连夜把啬女带离玄鸟之祠。非常凑巧的，他们在路途中偶然遇见了兽旨。

这个时候的兽旨已经不再叫兽旨了，因为他已经不再担任兽正这种的低级官职，而被武丁任命为“西吏”，也就是负责联络和监视西部诸侯、诸伯的官员。虽然挂着这样一个头衔，但西吏旨最主要的也是最秘密的任务其实是为武丁巡游四方，寻找啬女的下落。

旨并不知道君主从玄鸟之祠中带出来同乘的这名巫女就是自己受命要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的君王的至爱，因此用诧异的目光，很不恭敬地瞥了一眼跪坐在武丁身旁、局促不安的啬女。武丁现在心情大好，并没有责备臣下的无礼，他从车厢中探出头来问：“从哪里来？”

西吏旨伏跪在车前，大声禀报说：“小臣从周方来，周侯获得西至的美玉，要小臣贡献于我王。”说着话，转身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铺着红锦的漆盘，双手高举过头顶。

武丁向漆盘中望去，只见里面摆放着十多种精美的玉器，有璧，有琮，也有花鸟动物形状的佩饰。其中一枚玉凤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是由一整块黄玉雕刻而成的，玉质透亮，温润无瑕，更重要的是雕工精巧而活泼，与宫廷玉器习惯性的典雅、庄重到近乎于呆板大为不同。

武丁想起了“凤鸣”之歌，他拾起玉凤，转头望向啬女，会意地一笑，然后就把玉凤放到了啬女的怀中：“赐给你了。”看到玉凤，啬女的心中也陡然涌过一阵暖流，但随即爱人口中的“赐”字，却不禁使她悚然一惊，接取玉凤的双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武丁问西吏旨：“何方之玉，如此洁美？”旨回答说：“传言出自西王母之山。”在商人的记载中，把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四地称为“四荒”，也就是东北西南四个方向上最遥远的人迹罕至之处，传说那是大地的尽头，是日升月落之处，是不可企及之所……

怀抱着温润精美的玉凤，啬女记住了“西王母”这个名字。

回到大邑商自己的行宫以后，武丁叫来傅说，老实不客气地问他：“我想立这个女人做正室夫人，怎么办？”他没问“可以吗”，而问“怎么办”，因为他知道，傅说一肚子都是计谋，定能想出好办法来的。

傅说吓了一跳，他没料到君主竟然会从玄鸟之祠里带回来一个巫女。巫女是神意的传达者，是上帝广赐给天下男子的，没有人可以单独占有。不过仔细想想，衣人的君主乃是上帝的子孙，对自己的子孙总要宽容一些吧，上帝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不是不可能。

傅说不敢直接拒绝，更不敢直接应承武丁，只是提议说：“请我王先行占卜。”武丁一瞪眼睛：“余一人不占！”怎么能占卜呢，万一上帝不同意他娶啬女，那可怎么办才好？他不打算告诉傅说前因后果，因为他很清楚，除去对权力的掌控，对秩序的恢复外，事实上傅说并不比常人了解更多东西，尤其是情爱，传说中从来也没有恋慕过女性的傅说，是根本无法理解他和啬女之间超越于身份和时光之上的感情的。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傅说那丑陋的面孔，希望对方可以拿出什么妙计来。

傅说挠挠头：“我王广有天下，亦广有天下百姓，既然她是巫女，应该是多众出身吧，应该可以……”“就算她是奴隶，”武丁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傅说的话，“余一人就不能给她多众的身份吗？！”

听了这话，傅说知道君主已然铁了心，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了。此时此刻，他心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在呐喊，一个说：“君王执天下之大权，君王无所不欲而无所不能，就让她娶一名巫女吧，甚至娶一名奴隶为妻，只有打破了旧有的秩序，才能构建崭新的秩序。”而另一个声音却说：“君王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权力，崭新的秩序已经开始建构，他再不需要用打破旧传统来颠覆旧国家了，因为纳妾这种小事而得罪所有贵族甚至得罪先公、先王和上帝，并非明智之举。”

必须找到一个好方法，使那名巫女获得可以成为君王妻妾的身份，哪怕是虚假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掩住贵族们反对之口，才能愚弄芸芸众生——想到压制贵族、愚弄多众，傅说突然间就来了精神。“为此女解脱巫女的身份，恢复多众的身份，倒也并不困难，”他对武丁说，“君王纳多众之女为妾，虽非良配，却也不是特例。”

然而武丁对这种回答仍然不大满意，他冷冷地一笑：“余一人要娶她为妻，而非侧室！”傅说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突然一拍胸脯：“包在小臣身上！”

既然已经在考虑伪造啬女的身份了，那么把她恢复为多众和假装成贵族，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既然君王下了严令，作为臣子就应该努力地去执行，不必要询问理由，不必要顾忌后果——傅说大概是这样想的吧。于是按照武丁的授意，他立刻就把西吏旨召唤了过来，共商良策。

此时的西吏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做傅说传声筒的年轻人了，他现在是商王的重臣，并且可想见的，很快也将获得任男甚至是侯田的高贵身份。跟随傅说和武丁多年，沉浸在阴谋秘计之中的旨，在听到傅说的指令以后，立刻敏锐地感觉到，同时也有些失望和懊恼地了解到，自己前此的使命算是结束了。

旨还记得当年君王分派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前往洹水南岸去寻找这个名叫“啬女”的夏人女子，六、七年过去了，君王终于如愿以偿，作为臣子，本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然而这个啬女不是被自己找到的，不是自己亲手奉献给君王的，这多少会使他体味到一份淡淡的失落感和挫败感。

曾经从君主热切的、焦虑的目光中，从多次明了的或含糊地下达的寻找命令中，西吏旨深深体会到了武丁对啬女的迷恋。然而君王竟然想要册封这个夏人女子为正室夫人，对于西吏旨来说，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茫然地望着傅说，小心地问：“君王真是这个意思吗，你没有听错吧？”

傅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此事大难，但并非完全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