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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度F1【场外】

作者:AF1赛事组

假牙【法国】
2023-07-18

作者:神原茜(观众)


让-皮埃尔·勒内是个容貌讨人喜欢的小伙儿。

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有阵子人们常在新桥看见他,给拔牙的托马斯打下手。新桥上那帮拔牙的看上去都和屠夫差不多——没一把子力气干不了这活儿——勒内在里面就显得出挑。人人都喜欢他,特别是当有人捂着腮帮子来新桥四处张望的时候。那时候勒内就会出现在老国王雕像下托马斯的摊位上,好像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刻钟似的,张大着嘴后仰身子,像是在跟牙医拔河。然后总是在那个逡巡不定的家伙离得不远不近的当口,他忽然捂住嘴向后一倒,刚好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嘴里飞出。旁边的众人适时发出采声,勒内一骨碌爬起来,惊喜地说:“啊!一点也不疼!”又张嘴让人看里面。他有一双圆溜溜的清澈眼睛,高兴起来眼睛带着笑,说什么看上去都像是大实话。但是要拔牙的人凑过来一定只能看到他恰好闭上嘴,剩下周围的人啧啧称奇:“都没流什么血呢!”“手艺好!”

牙疼的人再看看托马斯手里那颗绑在麻线上的烂牙,十有八九就会坐下来恳求道:“牙医,也帮我治治吧。”

拔牙不是件轻省活儿。首先要受得了牙疼的人嘴里的味道。虽然牙医们坐在新桥揽活儿,桥下的河水味道也不怎么样,可只要避开一早一晚全城倒夜香的时候,也还不算难熬——晴天下午的时候,还有人在下面河边晒日光浴呢。可是真正有牙疼得厉害的人来拔牙的时候,是不会有几个人围观的:那种味道就像是把一窝死了好几天的老鼠幼崽跟夜香混合成稀汤,又放在密封的罐子里闷了一个月才打开,让人不自觉的头晕气短,好像被谁在喉咙上揍了一拳。但是牙医们已经千锤百炼,他们仔仔细细看过患者的口腔,有时还得叫学徒帮忙撑大嘴,然后慢悠悠拿上小锤子和小凿子开始干活,从头到尾面不改色。一半的牙医是石匠出身——托马斯也不例外——其中一两位还常吹嘘自己参加过新桥建造。上个月有个年轻的家伙不声不响消失,听说也是回归了老本行,去葫芦滩那边埃夫勒伯爵的新公馆找活儿。那边最近不断传出招工的消息,但是新桥和附近河边摆摊的大家都不看好。埃夫勒伯爵!谁听说过这个家名?虽说这个世道已经不同以往,只要能弄到钱就能买到个头衔什么的,可是一位崭崭新的伯爵!怕是个不知道从哪个乡下新来的家伙,他知道伯爵官邸应该长什么样吗?可别修到最后钱不够了,到头来替人干活……

见多识广的巴黎市民一边摇摇头等着看笑话,一边照旧干着自己的行当。拔一颗牙花的力气跟凿开一块石头差不多,可是石匠得从早干到晚,拔一颗牙可就足够一整天的嚼裹。牙医们最喜欢的患者是有点钱的小商人,拔完牙之后得给空缺的地儿填上假牙,于是他们打开随身的小箱子,小心翼翼展开里面一小卷暗色的天鹅绒,露出裹在里面的假牙。大部分是白铜外面包着金子或白银,当然自称纯金或纯银;托马斯例外,他真的有一颗纯金的牙,专用于切开给客人看剖面。桥上的同行们服气他这手笔,再说但凡有客人真在托马斯这儿镶了金牙,一桥的同行都能分上三五个苏。由讨人喜欢的勒内笑嘻嘻地一个个摊位递过来,再眨眨眼睛:补充假牙的话,找我呀。

牙从哪儿来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也心安理得:反正都是上天堂了,天堂里的人还能有什么残缺呢?卸下这些拙劣的人造物事,莫要让它妨碍了主的神恩。但是他们拿起牙齿的时候还是会先在胸前划个十字,再去患者的嘴里比对大小。通常试上几颗总有合适的,至不济也可以在桥上同行手里淘换出一颗。这天却有位客人让托马斯犯了难:一位马赛来的客人,说是前一天晚上喝醉摔了一跤,摔断一颗牙。不用拔牙,只要镶上缺失的半颗,可是他的牙实在太小,整座新桥上的假牙试了个遍,竟然都没有合适的。

“有什么难的呢?”客人不满意地说,“选一颗牙锉锉小——锉下来记得过秤,这部分钱可别给我蒙混进去。”

他张着嘴说话,马赛口音愈加明显,还露出嘴里镶着的另一颗金牙。加上身边带着个打扮得一看就不是巴黎姑娘的女儿,戴着珍珠耳环,抱着个中国风的细木螺钿镶嵌匣子,让一桥的牙医都心痒痒。

“就这颗吧!”马赛客人一指托马斯用来当招牌的那颗金牙,“反正都切开口子了,锉起来也方便。”

讨人喜欢的勒内这时恰到好处地从旁边经过,朝托马斯鞠了个躬。

“托马斯先生,家母要我代向您问好,谢谢您治好了她的牙疼。”

他披着件向桥头旧衣店借来的时髦斗篷,像个时髦巴黎人那样拉起领子遮住下半张脸,朝马赛客人欠欠身表示抱歉打扰。

托马斯趁这打断解释说,像他这样的尊贵客人需要精细打磨的假牙,哪能就这样随便锉一锉就放进嘴里呢?这位皮埃尔先生家的老夫人,假牙定制花了一礼拜,光是上门修改就两次呢。新桥上的同行纷纷附和,虽然他们从没见过谁哪天离开过摊位,但是“巴黎的规矩是一位绅士不能将就于临时急就的东西”。马赛客人表示同意,但他明天一早急着去参加就在路易大帝广场上的展会,他还有一批这样的La chinage要脱手呢,要是露着豁风的门牙去跟贵人老爷们打交道,那可太失礼啦。

“都怪巴黎。”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是哪位老爷的奇思妙想,拿大鹅卵石铺路?这天气才刚开始下霜,就压根没法好好走路啦。”

巴黎人们大度地附和说是是是。他身边的年轻姑娘微微窘红了脸。勒内露出他讨人喜欢的招牌笑容,提议说也许可以现在托马斯这里临时装上一颗,虽然大小不合适会有些不舒服,但忍上几天就能回来换一颗定制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花钱买不舒服呢?”马赛客人不高兴地说,“我在马赛也是有头有脸的——”

他的女儿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不说话了。穿着土耳其服饰的咖啡小贩叫卖着从桥上走过,又兜回来绕着这一小群人转了一圈儿。勒内叫住他,说希望有荣幸给这位小姐买一杯饮料。姑娘低着头屈了屈膝没说话,马赛客人摆摆手,给自己和女儿各买了一杯。

一杯暖暖的,加了砂糖和白兰地的咖啡在深秋的天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马赛客人也不例外。他捧着杯子,一边暖手一边思考,显然没发现咖啡小贩递来的杯托。周围的巴黎人们露出微笑。勒内夸赞马赛姑娘手中的匣子,说他前几天在圣安托万路的南希夫人古董店里看到过一只类似的,“好几十利弗尔的东西”。南希夫人古董店,新桥上的人们没空去过,但是在左岸小贩们卖的旧《信使》上常常看到。路灯工人在这时候点燃了新桥上的路灯,这是独一无二的巴黎,在夜间也如同白昼一般繁华热闹。马赛来的两位出神地看着沿着新桥次第亮过来的明亮灯火,托马斯耐心等待他俩把咖啡喝完,杯子还给小贩,这才表示虽然新桥的商贩大多深夜才收摊,但牙医们要回家啦。

围观的人们点头称是,各自准备散去。勒内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道别,走出几步就在人群里找不见了。马赛客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向托马斯打听“那位年轻的绅士”。女儿在旁边脸更红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父亲!”

倒是听不大出马赛口音。

马赛客人哈哈笑出声来,还是拈起托马斯那颗招牌金牙。

“用它给我顶上两天吧,也不用锉小了,过两天我来换回定制的。”

托马斯面露为难,客人冷笑一声,抛下金牙扭头要走。姑娘低头站在原地没动,做父亲的只好走出几步又回来,问托马斯需要多少定金。

“20个利弗尔,”托马斯殷勤地说,“等为您装上定制的假牙,再付20个利弗尔。”

这个价格比他们平时的要价多出三倍,新桥上竖起耳朵的同行们暗自佩服。马赛客人吓了一跳,托马斯表示刚才那位年轻的绅士不常经过新桥,但是自己当然知道他家府上在哪。姑娘仰脸看着父亲,马赛客人迟疑地掏出钱袋。那是个沉甸甸的小羊皮钱袋,有精致的刺绣,掏出来的时候哗啦啦作响。但他又把钱袋揣了回去,从女儿手里拿过那只漂亮的匣子。

“物品还是要用物品质押。这只匣子在巴黎该不止卖20利弗尔吧,放在你这里。牙齿装上我再取回来,另付你40利弗尔现金。”

他把匣子慢慢放在托马斯面前,声音因为断掉的门牙有点古怪。

“但是我希望那位绅士恰好也在,你明白吧?”

托马斯表示明白,把那颗唯一纯金的金牙替客人塞进门牙的缺口。他故意弄得很不舒服,好佐证自己之前的解释。马赛客人拧着脸抱怨,托马斯叮嘱他最近不要用这边的牙齿咀嚼,顺势卖给他一瓶药水,又赚了几个苏。

“在我们马赛——”

“是的,是的,先生。可这里是巴黎。”

他半鞠着躬送客人离开,目送那父女俩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心满意足地拿起那只匣子。他还没用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呢,可以趁机会用上整整两天,放上他的工具和假牙。两天里光顾的主顾们都对这么一只工具箱啧啧称奇,让他要价都比平时高出一成。

但是到了约定的日子,马赛客人并没有来。

“也许是有事耽误了。”勒内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安慰他,“别担心,这只匣子比一颗金牙值钱。”

托马斯心神不定地点点头。他去店里问过价,现在正是东方风格流行的时候,这只起码传了两代的精工嵌木匣子古董店愿意用五十个利弗尔收购,假如他再坚持一下,也许还能更多。但是他还是换回了原来的工具箱,免得把那只匣子弄旧了。

又过了一个月,马赛客人还是没有来。托马斯决定把匣子卖掉。这一个月他天天带着匣子出工,还特地找了件旧衣服包裹着免得磕碰,私心认为加上保管费恰好与那颗金牙相抵。他让勒内去办这件事,过去好多年类似的事情勒内总是办得妥妥当当,而且总能说服店主多出一点价钱——谁叫他讨人喜欢呢。

“找个女店主开的店,”他叮嘱道,“我只要四十五利弗尔,不管卖出多少,剩下都是你的。”

那天路灯点亮的时候,新桥上的牙医们看着勒内抱着匣子离开,格外彬彬有礼地向每一个人道别。还是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当讨人喜欢的让-皮埃尔·勒内再也没在新桥上出现,也没人知道为什么。



lilei:


巴黎的街景写得很有味道!那个时代就是这种样子,臭气哄哄,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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