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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eyifors(黄冈密卷满分队)
唐乾宁二年,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天下人心思乱,藩镇割据之态日盛。其中义胜军节度使、检校右仆射董昌,更于越州自立为帝,国号大越罗平,改元顺天,设置官吏,任心腹大将钱镠为两浙都指挥使。
那钱镠表字具美,原系董昌部将,早年随其征战多年,屡建殊勋,此时官拜镇海军节度使,任使相,拥甲数万,虎踞临安;接得董昌“圣旨”,惊骇莫名,忙修书相劝,并召麾下诸将,连夜商议;有言起兵讨伐者,有言静观其变者,两派各执己见,争得不可开交。钱镠一时难以决断,便道:“待军师回还再议。”
钱镠所言军师姓罗名隐,字昭谏,临安新城人士,自号江东生。有诗才,亦富韬略。奈何应试十余载,无一得中,遂返乡投效钱镠,颇受爱重,任镇海军掌书记,常以军师相称。
这日恰逢罗隐于水军大营巡视,隔日晚间方得回还。甫入府门,边上閽人便急急相迎道:“大人如何这时方回?顾将军午时便来造访,已在客舍坐了两三个时辰了。”
罗隐闻言一呆,道:“顾将军?”
那阍人悻悻地道:“便是大人常唤作顾和尚的那个。”
罗隐恍然道:“顾全武?”
阍人道:“还能是哪个?大人莫再问了,快些更衣见客方是正经。顾将军枯坐这半日,只吃了两盏茶,也不肯多少用些晚膳,这若是传将出去,没的教别家笑话。”
罗隐笑道:“咱们又不曾亏了礼数,哪个敢笑?我撕了他那张碎嘴。”
话虽如此,倒也不敢存心怠慢,急匆匆进内室换过一领月白袍服,便又赶往客室。推门一看,但见堂前正坐之人,穿一身圆领团花袍,腰束革带,头戴透额罗幞;身形健硕,鹰鼻阔口,两颧高耸,正是钱镠手下最为得用的大将顾全武。当即抱拳笑道:“和尚有甚事这般急切?莫不是听闻我得了半斤上好的雀舌,便混赖着来骗茶喝?”
这顾全武幼时家贫,早年曾出家为僧,因得钱镠赏识,召入军中拜为裨将,诨称顾和尚。罗隐同他相交莫逆,私下总以诨号相称。
顾全武早已见惯了罗隐这惫懒模样,当即起身相迎道:“俺这么个泥烧土捏的粗胚,又吃得出甚么劳什子鸢舌雀舌了?此番前来真是有要事相商,军师要吃好茶,我明日备个几斤送来便是,现下还是先说正经。”
罗隐却施施然行至顾全武对桌坐定,仍是笑吟吟地道:“这吃茶的学问可大得很哩,哪里便不正经了?”
顾全武也跟着落座,继而道:“军师还有心思打趣,殊不知有人已做出了好大事来。”
罗隐见顾全武神情冷彻,隐隐似有怒意,便也郑重以对道:“哦?却是何人?做了何事?”
顾全武却有些不信,道:“军师当真一点风声也未收得?”
罗隐不耐道:“和尚莫要卖乖,速速说来。”
顾全武笑道:“俺如何敢在军师跟前拿乔?此事说来却不繁复,只一句话——董昌反了。”
罗隐却只“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顾全武微觉奇怪,又道:“军师不觉意外?”
罗隐捻须而笑:“董昌装神弄鬼,久有不臣之心,何来意外?”顿了一顿,又问:“他封了主公什么官儿?”
顾全武更奇,道:“军师怎猜到董昌会分封主公?”
罗隐白眼一翻,道:“这有何难猜?董昌敢反,倚仗的便是主公曾是他副将,手里这数万精兵或许能听他调遣。不分封主公,没几日便被人矫诏灭了,却是要做个断头皇帝么?”
顾全武抚掌叹道:“全被军师料中,他封了主公两浙都指挥使。”
罗隐哂道:“真自寻死路也!主公待如何处置此獠?”
顾全武道:“主公连夜修书,劝他断不可篡逆,只恐他不听,又召集诸将商议;有言征讨,有言静观,主公踌躇不定,便说待军师归返再议。”
“原来如此……”罗隐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问顾全武道:“那和尚以为,当战?抑或当观?”
顾全武不假思索道:“末俺以为当战。”
罗隐捻须侧首,又问:“战有何益?”
顾全武哈哈一笑,道:“军师是要考较末将?”
罗隐谦道:“请教,请教尔。”
顾全武道:“也罢,军师非要考较,末将便说上两句,军师看看对也不对。”
“和尚上将之才,这番自谦太过了。”罗隐莞尔一笑,端起茶碗啜饮,却听顾全武坦然道:“李唐气数将尽,诸侯皆有一争天下之心。当此乱世,称王则兴,称帝则死。”
罗隐默然放下茶盅,沉声道:“何以见得?”
“以史鉴之。”顾全武长身而起,指点江山道:“昔魏武帝得半壁江山仍自称王,汉高祖一统天下方敢称帝。古往今来,名若不符实,徒招祸端尔。”说得罗隐连连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转而又问道:“既是董昌自取灭亡,我等静观便是,却为何要动刀兵呢?”
顾全武早料到罗隐有此一问,字字铿锵地续道:“夺其城,吞其地,联通吴越,进可伺机纵横天下,退可割据一方以自保。”
罗隐眼帘一垂,默然片刻,又问:“伐董昌既有如许好处,主公却又为何犹疑?”
顾全武叹道:“主公以宽仁为立国之本,董昌于主公又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若贸然伐之,恐民厌之。”
罗隐点头笑道:“和尚既知主公这份基业,是靠仁义二字打下来的。这一时半刻,如何能轻易抛却?”
顾全武听罗隐话中隐隐有劝主静观之意,不由大急,拱手道:“但若错过了眼下这天赐良机,坐视越州落入他人之手,则临安危矣!故而某特来相求军师,定要向主公晓以利害,劝主公尽速发兵。”
罗隐却只摇头道:“近臣言语,主公已听得太多,再如何劝,一时也难动其心。”
顾全武见罗隐神色黯然,不似作伪,不禁大失所望,顿足道:“难道便真个无法可想?”
罗隐沉吟许久,才缓缓地道:“倒也并非全然无解。此时若有一德高望重的外人,点上主公一点,或许可有奇效。”
顾全武闻言一呆,将信将疑道:“你我苦劝尚且无用,外人之言主公如何便信了?”
罗隐失笑道:“和尚,你可会下棋么?”
顾全武道:“军师说笑了。顾某虽一介武夫,棋总还是会下的。”
罗隐又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啜饮一口道:“和尚既明弈理,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只这一句,直如醍醐灌顶,顿教顾全武豁然开朗,长揖而拜道:“好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军师果有奇智,全武拜服!”
罗隐只连连摆手道:“此小道尔,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而那顾全武不过欢喜了片刻,便又愁容再显,焦急无措道:“只是军情峻急,这一日半日的,却要到哪里去寻这恰当之人?”
罗隐不紧不慢地答道:“眼前便有一个再合榫卯不过的说客,只不过要这尊大佛开金口,却还缺个合适的由头。”
“大佛?”顾全武讶然。
“正是一位佛爷。”罗隐颔首道,“主公崇佛,这说项之人若是沙门子弟,则事半而功倍,万一不成,主公也不至怪罪——听闻诗僧贯休上月已入越境,正于灵隐寺挂单,你这假和尚何不去会一会这位真上人,请他觐见主公,代你我游说?”
顾全武大喜,抱拳道:“此计甚好!我这便去相请!”拔腿便要告辞,却被罗隐一把拖住,道:“慢来慢来,传闻那贯休性子执拗,桀骜不群。你同他素昧平生,又这般仓促,如何能请得动?”
顾全武立时怔住,但略加思索,便已有了计较,道:“我同那灵隐寺的方丈道峰有些交情。待明日,带上几缸香油,几十对宝烛,去求他游说。那贯休再傲,总要给方丈几分脸面。”说得罗隐连连点头,道:“若能如此,此事便有了五成把握。”
顾全武却又是一怔,低声道:“只得五成,也太不牢靠,须得再妥贴些才好。”
“那也不难。”罗隐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封信来,递向顾全武,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带了去。贯休若肯见你之面,你便自行交付于他,则此事便成了九成。他若不肯见你,你便请道峰转交,也能有个七成成算。”
顾全武又惊又喜:“还是军师想得周全!此信我可看得?”
罗隐摆手道:“一首诗罢了,但看无妨。”
“诗?”顾全武展开信笺,仔细看去。罗隐则道:“贯休好胜,故而以诗激之。”
顾全武不一刻便将那信看完,苦笑道:“这般手段,我这粗人确是学不来。”继而心中一动,又问:“哎?此信……军师是何时写就?”
罗隐悠悠地答曰:“未离水军大寨,便已写下。”
“军师你……”顾全武哑然半晌,方才气结道:“没的又来拿俺作耍……”
到得此刻,罗隐终于再难忍耐,仰天长笑不止。
次日清早,顾全武便依罗隐所言,备齐了香油宝烛,想得一想,又封了五十两纹银香火钱,教十余名军士抬着,赶赴灵隐寺。主事方丈道峰得报,不敢怠慢,率众僧出迎,见了这般阵仗,当真是惊喜无限,连宣佛号,对顾全武称谢不迭。
顾全武原是常客,左瞧右看,不见半张生脸,只寒暄了两句,便直言道:“听闻高僧贯休入越,近日正于贵寺闲居,可否请来一晤?”
那道峰本就有些纳罕,顾全武因着自家曾托庇佛门,平日里对这临安第一大寺也算是多有照拂,却多是布施些粮食布匹,从来不似今日这般隆重。直至顾全武说出贯休之名,方才恍然大悟,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道:“贯休师兄法驾确是正于蔽寺盘桓。将军要见,老衲这便替将军通传。”
言罢看向一众弟子,又道:“济善,去看看你贯休师伯早课可做完了。若不耽误师兄功课,便请来前殿一叙。”
那济善正是道峰首徒,听得师傅召唤,当即越众而出,躬身行了一礼,便急匆匆奔后院禅房去了。
道峰则引着顾全武,直入大雄宝殿,进了香,拜了释尊,那济善只身来回:“师伯已入定境,诸缘屏息,弟子不敢惊扰,今日怕是难见了。”
顾全武听了大急,不待道峰开口,勉强堆笑道:“不瞒方丈大师,顾某今日来此,实是因我家军师久闻贯休上人诗名,心慕已久,便托我前来相邀,盼得一唔。不想却不得巧,顾某不敢搅扰上人清修,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有军师拜帖一封,附诗作一首,想请方丈转呈上人,以鉴军师之诚。”言罢自袖中抽出那封信笺,双手呈上。
道峰听顾全武这般说话,心知不好推托,只得接过了,仍是交予济善,命其于贯休禅房外恭候,待其出了禅定,便行奉上;又见顾全武并无去意,知其若不得个结果,终不肯罢休,无奈之下,只得请其偏殿奉茶。
于是乎,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偏殿,自有知客僧奉上素饼淡茶。顾全武用了少许,两眼一刻不离殿门,瞧得道峰也心焦起来,接连遣弟子往后院查探,还要陪着笑,同顾全武“说禅”。如此宾主尽疲地熬到正午时分,济善终于匆匆而返,手中捧着一卷麻纸,奉于顾全武道:“师伯功课虽毕,但禅心未定,自言不便见客,只作诗一首,请将军献予钱相国,以酬罗施主厚爱。”
顾全武接过纸卷,展开细细读过三遍,竟是喜不自胜,起身拱手向那道峰说道:“贯休上人洞悉军师心意,真天人也!今日事急,权且别过,来日定当重谢!”直听得道峰疑窦满腹,不知贯休和尚诗作究竟如何,又为何要献予钱相,当下却也不便多问,只起身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就此打发顾全武去了。
当日傍晚,钱镠召诸将入府,再议应对董昌之策。问及罗隐之时,罗隐却只微微一笑,自袖中抽出一轴麻纸道:“主公,昭谏昨日夜间方始得返,得悉此事,忽忆起昔年游历巴蜀经历,心有所感,遂作诗一首,想请主公品评一二。”
钱镠观罗隐神情恬淡,似是智珠在握,料其必有深意,正待唤人去取,冷不防武官班中又闪出一人,躬身上奏道:“启禀主公!末将这里也有诗作一首,乃是诗僧贯休昨日新作,恰逢末将昨日赴灵隐还愿,便请末将代献主公,以表诚敬。”
钱镠定睛看去,却是心腹爱将顾全武,与罗隐并肩而立,两人显是早便说好的,要作一场大戏。当下也不说破,只淡淡笑道:“那贯休号称诗书画三绝,军师也是我江东名士,今日竟一同献诗,也是一件趣事,快快拿来我看!”
说罢,自有近侍将两卷麻纸一同取了来。
钱镠先看罗隐所作,题为“筹笔驿”,写的是: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而后又来看贯休之作,题为“献钱尚父”,写的是: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钱镠将两首诗各念了两遍,瞑目沉思良久,忽地一声轻笑,对罗隐道:“军师苦心,孤已明了。亦知孤与那董昌,早非同道之人,只是宥于旧恩,不忍相背。不想他却变本加厉,自误愈深,终于到了今日这般田地……”说到此处,嗟叹一声,半晌才又向顾全武道:“贯休果然不凡,当真是证圆通于水月,参妙谛于烟云。一字一言,无非棒喝。只是,此诗却有一处不合孤意。”
顾全武不明其意,小心探问道:“敢问主公,是哪里不对?”
“你看这句。”钱镠虚指卷面,缓缓言道:“一剑光寒十四州……这十四若是能改为四十,岂不更妙?”
顾全武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急忙应道:“主公慧眼如炬,确是四十更好!末将明日便再上灵隐,请上人改过!”
孰料钱镠却道:“不急,待我发兵平了董昌,回来再办此事不迟。”而后长眉一轩,以掌击案,昂然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众将听令!我意已决!伐董昌以平越地,吊民伐罪,匡扶社稷!”
众将肃然,齐声称喏。
是年五月,钱镠率兵三万,直抵越州城下,会董昌于迎恩门,道:“大王位兼将相,奈何舍安就危。镠将兵此来,以俟大王改过尔。若天子命将出师,纵大王不自惜,乡里士民何罪,随大王族灭乎!”
董昌大惧,予钱二百万犒军,又执劝进妖人吴瑶等送于钱镠,钱镠方退。其后董昌上表自罪,昭宗不允,削董昌王爵,封钱镠浙江东道招讨使、彭城郡王,令其讨董。钱镠欣然受命,遣顾全武领军强攻,一战而胜,董昌自缚出降,因羞见钱镠,未几投江自尽;昭宗以平定董昌功,任钱镠镇海、镇东两镇节度使,又加检校太尉、中书令,赐铁券,恕其九死。钱镠乃遣顾全武带备重礼,再上灵隐,央贯休改诗重献。
贯休终不肯从,留诗曰: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吟罢飘然入蜀,杳无音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