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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二期】

作者:AF1赛事组

冻土女巫
2022-08-16

作者:青(击坠之王队)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大伙儿都管他叫柯利亚,九月份的时候,同小伙伴们搭了一架铁片叮当作响的小型水上飞机,去泰梅尔狩猎北极狐。

飞机把他们放在皮西亚河的一条支流杜迪塔河边,要到十二月份再来接他们,到那个时候,飞机的起落架就要换成滑雪板了。

河边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狩猎小组就住在里面。刚开始挺顺利,他们在河里捕鱼,把鱼放在坑里发酵,臭味传得越远越好,这是诱捕北极狐的诱饵。天太冷,鱼在坑里总也不烂,只好把它们搬进暖和的小屋,虽然搞得屋里臭气熏天,但大伙儿还是很开心。

带队的小组长阅历丰富,打过仗,坐过牢,指挥他们把味道最好的高白鲑挂出去风干,留着天冷了捕不到鱼的时候吃;又让他们熬了一小桶鱼油,这是治雪盲的特效药;还让他们去灌木林里摘水越橘,虽然这果子长得又小又瘪,但可以治坏血症。

总之工作开始时很顺利,真是井井有条,大家成天嘻嘻哈哈说俏皮话,谁都没注意到小组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火气一天比一天大。

这里有种耗子,学名叫旅鼠,是北方最小也最凶的动物,就连一匹驯鹿,也能被啃成骨架。但旅鼠却是北极狐的食物,小组长今年还没怎么看到旅鼠,所以心里一直不踏实,直到有一天,柯利亚在河边大喊大叫,大伙儿出来一看,河里漂满了旅鼠的尸体。小组长心里吃惊,看来这是耗子群里发了瘟疫,旅鼠没有了,就意味着北极狐也没有了,不仅没有外来的北极狐,连这附近土生土长的只怕也要迁走。不光北极狐,接下来的几天,就连一直偷吃他们的粮食,让他们很头疼的普通耗子,都跑了个精光。

于是小组长只同和他们说:“小伙子们,今年北极狐可不会有了。”

小伙子们都发愣,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头,但心里总有个指望。小组长实话实说,毫不留情:“动身走吧,做个长雪橇,把食物都装上,套上纤绳,趁现在雪还不深……”

“要走多少路?”

“那可说不好,我也没在这儿打过猎,连张地图都没有。”小组长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暴风雪,如果用足力气走,如果不走冤枉路,如果不打架闹事,如果一切顺利,我估计半个月能走出头。”

小组长特别强调“如果”,大伙儿都听出他心里也乱了套,就跟着乱了套。“如果我们不走呢?”有人这么问。

小组长不急着回答,吸完一根烟,没有像小伙子们那样把烟蒂在地上踩碎,而是吐口水灭了它,再扔进一只铁罐头筒里,这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根深蒂固的习惯,为了可能的艰难日子做准备,不仅珍惜每一块面包,连一点烟丝沫儿都不浪费。

“如果不走……瞧着吧,北极狐要真不来,我们说不定会自相残杀起来。”

“怎么自相残杀?”

“怎么杀?用枪呗。”小组长搔搔脑袋,“这事儿谁也说不清,但总之该做决定了,要走,就不能再耽搁,要留下等飞机来,就另当别论。大家分散一下,年轻人,去好好想想,再做结论。”

大家都出去溜达,天气很好,没有风,彻骨的寒气钻进鼻子里、喉咙里,让心脏和头脑都清醒起来。太阳消失了,不是落下去,不是沉没在地平线尽头,而是挂着挂着就消失了,好像在这样的天空里它是多余的一样。深深的寂静和纹丝不动的暗影笼罩着一切,压住了光亮,压缩了空间,让人觉得离开才对。

但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冻土带上颤动了一下,积雪移动了,四周的空间都晃动起来,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开始擦出一些火花,刚才还灰暗的、阴沉的、乌洞洞的天空,刹那间被清澈透明、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了。恐惧和喜悦充溢了心灵,应该快跑,但是身不由己。大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心里觉得轻松,一个接一个回到小屋,饿着肚子,哈着气,宣布:“我们留下!”

“留下并不难,只怕一留下就回不去了。”小组长说。

“没那回事儿,我们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为什么我们要空着手回去呢?把东西都扔掉,还要付违约金。”

“好吧,好吧,大伙儿集体决定,集体就是力量。”

小组长从储备物资里取出一瓶半公升的酒精,一声不响倒满一杯,又拔出刀来,在手上划了一刀,把血滴进去,又让他们每个人都照着做。一个叫阿尔希普的年轻人,脸色发白,想逃出门去,被小组长逮住,也在手指上划拉了一下。

血把酒精变成褐色,别提多难看。小组长吩咐他们在伤口上擦点酒精,用绷带缠好,然后在屋子的四角滴上蜡烛油,又把酒精倒进几个小杯子,让年轻人们一人拿一杯,就开始念咒语:

“逢吉开口,遇凶不言,千灾百难,坏血绝症,愁死忧虑,饥饿寒冷,离我远去,永不沾身,长镇十字架下,咒语无人能祛,无论晨昏,此咒应验,阿门。”

他念一句,让小伙子们跟着学一句,开始还都带着胆怯的讪笑,之后就真的觉得精神多了。

然后小队长开始说话:“要留下来,就听我的,不管什么话,不管中听不中听,不要顶牛,不要记仇,心里有话要说出来,不管好坏;要工作、要活动,要互相交谈,不断地交谈;千万别跑出汗,一个人感冒倒下,大家都得倒霉;少吃咸的,千万别吃雪,做面包要当心,再别乱扔面粉……”

“得啦,得啦。”他们打断小组长,“别净吓唬人啦!”

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累积成漫长的昼夜,昼夜又累积成时间更长的星期。北极狐没有来,陷阱里只抓到过两只草狐,皮包骨头,毛皮很差。暴风雪来之前,他们还下套索捉到过几只松鸡。暴风雪一来,什么活儿都停止了。

暴风雪把人们彻底赶进小木屋,把他们封闭起来,雪糊满了窗户、堵住了门,只有一根烟囱还倔强地矗立在雪中,迎风吐着火星和团团打旋的烟。

时间像爬一样,大家已经无话可谈,因为全部谈过了;屋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因为都做完了。可是风越刮越猛,恣肆狂虐。冻土带上的积雪随风翻飞,天地一色,回旋着飞向无边无际的空间。

人们都心灰意懒地沉浸在缄默中,由于不干活儿,四肢也软弱无力,懒得去扒开堵在门外的积雪,懒得扫地甚至做饭。小组长要抓着他们的衣领把他们拉起来,强制他们做体操,想出一些日常的动作,再把各自的过去经历又翻出来讲,讲了一遍又一遍。但是话不投机,谈不下去,人与人心灵上的沟通被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中缺少了主要的东西——劳动,因而没法再团结起来,腻烦了,相互厌恶,不管意愿如何,不满越积越多。

不过在冻土带上,暴风雪也终究有个尽头。有天早晨大家醒来,外面一片寂静,在狂风无休无止的怒号,烟囱叮咚作响和大雪肆虐之后,这寂静使人惘然若失。

小组长先走出去,大叫一声,把帽子扔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年轻人们纷纷出来,去找暴风雪前他们挖的陷阱,雪很深,说不定北极狐会过来觅食。——他们都是在自欺欺人,但人必须要有某种信念,使自己相信该得的总会来的,尽管有时候来的晚一点。

空气稀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风把氧气都吹走了,严寒把雪里的潮气又赶跑了。年轻人们给自己找事儿做,不是去下捕兽器,就是去砍柴。柯利亚用踏雪板踩着踩着磨出一条雪道,一趟又一趟地往小木屋里拖木柴。已经是晚上了,但北极光把周围照的一清二楚。但又有什么可看呢?除了雪还是雪。置身在阴沉沉的、明镜般的闪烁着反光的冻土带上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人会产生出各种古怪的念头,出现一幅幅幻象。柯利亚在雪里看见一条狗,老远地站着,毛色是白的,腿上有一点一点的灰斑。它在等着,亲热地摇着尾巴。这只狗很面熟,非常面熟。

柯利亚的心里颤动了一下:“鲍耶!鲍耶!鲍耶!”他把套索甩出去,抓着绳索跑上前去,可是没有狗,他把一个小土墩当狗了。

柯利亚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想画十字架,然而不知道该从哪一头开始画。

他担心自己遇到了女巫。小组长给他们讲了女巫的故事,她很久以前就在冻土带上游荡了,穿着一身鹿皮做的白色翻毛皮大衣,戴着一顶白兔皮小帽子,和一双镶着蓬松白毛皮的小手套。有一只长着银角的白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时晃着脑袋,把小铃铛摇得叮当作响。

女巫在寻找她的未婚夫,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所以她不论碰到哪一个男人,都要弄得他神魂颠倒。又为了不让未婚夫知道她淫荡的罪恶,女巫总是用无休止的爱抚把男人折磨至死,然后就把他埋在雪里。

人口稠密的地方女巫是不去的,她怕暖和,她的心是从冻土带的冻土里长出来的,这颗冻得冰冷的心一碰到热气就会融化的。

为了打发时间,小组长向小伙子们讲了这则故事,然后发现这样做失策了。小伙子们开始控制不住邪念,躺在铺板上不时哼唧:“唉,唉,女巫啊,马上到这儿来吧……”

“别胡思乱想!”小组长惊恐地训斥他们,“快念咒驱邪!没受过洗礼的崽子们!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你们这是要招来祸事!”

女巫终于还是出现了,当时柯利亚从小树林出来,他看到天穹泻出一道闪烁明灭的霞光,好像是一团密裹着微尘的舒卷的云彩。前面隐隐约约显出一枚白色的小羽毛,它旋转着,翻滚着,在他面前飞舞;后面还有绒毛散落,很细很小,只有一小掬,但已经叫人惊惶不安——暴风雪又要来了。

现在它还只是沿着冻土带开始缓缓地移动,天空试着在鼓起来,被乌云塞得越来越臃肿。柯利亚急促地移动着滑雪板,快速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空气,低着头,全身向前倾斜着,这样滑起来更容易些也更快些。这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颤动,雪开始妩媚地飘飞起来,密集地闪出许多金色的星星,他的耳朵里尖利地鸣响起来,这是因为人的身体受不了北纬地带稀薄的空气,需要休息一下了。

柯利亚停下来,一下子刹不住,撞了一下,雪停了耳鸣逐渐消失,呼吸也逐渐平复。

就在这个时候,从不停地变幻着的,一闪一闪抖动着的亮光中,从已经席卷半天,像波涛一般滚滚而来的霞光中,她浮现出来,穿着花团锦簇的长袍,却一点也沾不到雪,袅袅而来,甚至看不见移动脚步。她默默无语,却光彩照人,细长的、翘眼梢的眼睛里露出欲诉又止,忧郁凄楚的目光。她脸色苍白,这是茫茫冻土的女儿,或是她身体里有什么病症?心脏不好?还是别的缺陷?柯利亚已经把她当做是一个活着的、真实的人了,他一步一步地向女巫走去,而她却向后倒退,躲闪避让。他伸手去抓她,热烈地、悄声地用俄语和埃文基语向她说话,她听懂了,笑了,眼睛闪亮,他知道自己把她迷惑住了,于是追上去,抓住她的辫子,但她的辫子轻巧地离开了她的脑袋,于是柯利亚就这样伸着一只紧握的手,掉进杜迪普塔河的陡岸下去了。

他脸朝下,在雪地里不知趴了多久,同泥沙一起漂到了一个地方,他还不相信这是幻觉。冰冷的、松散的雪粒不停地从上面倾泻下来,把每个高起来的地方和凹下去的地方都盖没了,填平了。最后,他看见自己的头上面,在杜迪普塔河的水面线处有一条狗,还是他那条爪子和头上都有些灰色斑点的、心爱的、忠心耿耿的白狗,直到这时,已经丧失了思维与奋斗意志的他,才开始手划脚踹地挣扎起来。

“鲍耶!鲍耶!鲍耶!”他在雪里抓着,划着,慢慢朝狗爬过去,狗哀嚎着,摇动尾巴,艰难地迎着他爬过来了,雪似乎和狗一起在爬,在移动,忽然,从雪里窜起一只滑雪板来,滑雪板的顶端碰到他的脸,他把它抓住了,塞到身体底下,就像他小时候坐在一块小木板上,还是小狗的鲍耶坐在他前面,他们一起划着桨,逆流前进,从这无止境地流泻着的雪里划啊,划啊。“鲍耶!”他喊着它的名字,但是它已经不知去向。他找到了另一块滑雪板,把它挖出来,躺下,侧着身姿蜷成一团,躺在两块滑雪板上,继续喊:“鲍耶!鲍耶!鲍耶!”

在间断的风声里,他好像听到有人的喊声,钝重的敲打声。“在打枪!枪!”他想着,却没有力气把枪从背上取下来,只能反手摸到光滑的枪托,他没用手指,而是用整个手掌扳开扳机,把一只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插进扣环,把枪筒推得离脑袋远一点,说:“鲍耶!跑啊!“然后按了一下铁扣。

靠近他左耳旁边冒出一股火焰,轰然一声,射击波把他的头推了一下,耳朵里好像忽然塞进了一个塞子似的……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伙伴们尽心竭力治疗着柯利亚,他们团结起来,不再争吵,不再无精打采,也不再琢磨着给谁一枪,他们把炉火烧得通红,给他全身涂满芥末,往他发烧的嘴里灌酒精,把融化的松脂滴在饮料里,往杯子里扔烧红的银币……每个人都贡献了自家的法子,齐心协力要把他治好。但是柯利亚一直没好起来,他翻来覆去,嘴里喊着:“耶……耶……耶……”

“他这是喊什么呀?”

“不知道,”阿尔希普抓着后脑勺回忆,“可能在喊狗?他有过一条狗,名字是鲍耶……”

“喊狗?喊狗。那好呀!狗是朋友!”

这个冬天余下的日子,柯利亚是在边区医院度过的,他被编进了残废第一组,凡是进这个组的实际上都是候补死人,但他没有死,还把病治好了,并且很快转到第三组。

恢复健康后,柯利亚去了叶赛尼河畔一个古老的市镇——楚什镇,在镇上一个渔业合作社里当了一名司机。



全文摘自《鱼王》

作者:[俄]维克托 • 阿斯塔菲耶夫

译者:夏仲翼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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