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0日下午,坐在陈木胜导演面前的我自陈说“超喜欢看电影”,导演说“哦”。
旋即我就意识到了像他这样的人,可能任何一个年轻人想进行自陈和长谈的开场白都是“我超喜欢看电影”。不管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话多半都会讲,毕竟对面是Benny Chan啊,那个——让成龙和谢霆锋表演跳楼、写出B站2018-2019年弹幕金句TOP1“阿伟死了(awsl)”名台词的陈木胜诶!电影是他的公开身份标签,谁要跟他倾谈,都会讲自己喜欢看电影的。
于是我心生急智,迅速补充了一句:“有时候周末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一整天,买三四张票自己马拉松,有一次看了两场很烂的3D,出来以后晕得云里雾里,直接给我看吐了,跑到厕所吐了一回……”这个时候,导演点了点头:“哦哦”。
这药对症,我又赶紧加大剂量:“我一个人工作日去电影院看的《王朝的女人·杨贵妃》,超烂的片!”
Benny导演的眼睛瞠大了少少,这天我跟朋友一起跟他聊了一整个下午,他的眼睛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其实只有两次,另一次情形更加有趣,以后但有机会再讲。总之,我对烂片发起的勇猛冲锋,让他把“很好,这厮可做吾之身代,专司刷烂片事也”的属性,牢牢地跟我这个人标注在了一起。
可是,我确实是一个人工作日去电影院看的《王朝的女人·杨贵妃》。直至今日,面对任何一个职业电影人,我都能骄傲地将此事,将这块伤疤揭给对方看。我认真说啊,对方无不肃然起敬,甚至有人当场失语,直接在饭桌上给我鼓掌。看哪,这不是啥人生烂疮,在我的观影身涯当中,这赫然是一个电影瘾君子义无反顾的精神勋章。
这个电影非常的诡异,导演组和顾问组几乎涵盖了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主要人物,我看下来也只缺个陈凯歌。当时我想啊,凯子哥虽然发挥没有稳定过,至少没来蹚这趟浑水嘛。然后才过五年他就去拍了那个湖。
更加诡异的是,你看这个电影,你会发现他们是真的去了,去干活了,至少是团队去了,在现场过。你能从中穿插的空镜和分镜当中清晰辨认出张艺谋或者田壮壮的风格。拼贴在一起,用一掷千金的方式,将你无法想象的关公战秦琼式的华采元素,悉数堆叠在一看就是绿幕但偏偏还不是当年特别差劲的那种绿幕产品的场景内,场景也是左一个大风歌右一个长生殿的,整个就特别欧式,不是搞点唐城式建筑、穿两件唐装就不欧式了,欧式是一种气场,欧式是一种显摆。
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你看看:有钱。
老板有钱大晒——而老板就是女主角,这个无需要猜测,他们的宣传导向就是这个。老板路子宽广,一个漂亮朋友,挥挥云袖众星云集。如今很多人觉得最内地电影的颓势,是从疫情开始,或者从上映题材的倾斜开始,我个人觉得,或许要更早。电影是影像艺术形式的一种表现,艺术首先是人类的创造,艺术疆域的失落与沦陷,首先也必须是人的沦陷。没有人拍烂片就不会有烂片,多么简单的道理。可你看我们的院线吧,从不缺少烂片,要多少人力物力和有钱大晒的老板们,才能攒出这些声光电的垃圾?
但我不会说《王朝的女人·杨贵妃》是某种“垃圾”,我觉得这玩意儿作为一件文化研究样本应该很有意义。
到疫情时代回看,特别有种,唉哟,祖上阔过,这种片子都能是喇培康(现任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第一监制、正儿八经上暑假黄金档院线的过审片。从哪个方面来讲,祖上都阔过。
上文说了这片上映是在暑假档。我记得去看是在天特别热的一天,位置是一家位于民国古建筑4楼的UME影院。
2012年我重新找工作的时候,因为打小养成的观影习惯,所以将这家装修也很有黄金时代feel,由香港电影界前辈、太平绅士吴思远投资的电影院视作我未来几十年直至拄拐都会一直光顾的精神家园。以及距离一站路外,还有一个很便宜的国营电影院,也很古早,原本是工人文化宫旧址的附属设施之一,后来只保留了电影院,票价一直低于市价,我从小就去。我就在这两个影院附近,一个最佳位置,如愿谋到了主要还是做工程师,但偶尔还能做做纪录片制片人的一个职位。
今年,两家电影院先后关闭,UME虽未关门,但重开无期;老文化宫的电影院已经宣告破产永久关闭。这些则是后话。
我会利用工作日的午休去看电影,一般买11点45左右的票,这样我11点半下班后,步行都可以按时抵达,然后赶在上班前返回。经常因此跑到心脏如鼓擂,猛捶我的胸腔跟我发出抗议之声,看“杨贵妃”那日也是如此。
那天天气晴热,在森林覆盖率大于24%、活立木总蓄量超过111%的省会城市,人们看到那种完全亮白的柏油大马路是会应激的。怀着这样的应激我扎进我的心乡UME,孰料影厅的空调开得是特别阔绰,刚一进门就给我迎面一个激灵。
通常我在夏天去空调影厅看电影,一定会穿过膝的裤子,并带一件薄开衫,好遮住为太阳裸露的肩膀和双臂。这天太忙乱,我是一身短打热裤,脖子都全露。空调几分钟就开始让我坐不住,幸好电影开场了,周遭黑下来,让人集中精神。
奇怪的绿幕下,开场旁白是个讲英语的公元八世纪初的东罗马人,还他妈是个教士!这个事情可能别人会觉得嘿哟国际范还蛮国际化的嘛,在我就是笑点密集到了极点,电影才放了十几秒,我就发出了哐哐哐哐的铜锣般的笑声!!
过分失态,我笑了有十几秒后,突然意识到这样很失态,影响旁人观影,赶忙收声闭嘴,偷摸左顾右盼兼回望。
……并没有什么“旁人”,整个影厅我是唯一的观众,整个老大的影厅啊我是唯一的买单人。
这差点又把我逗乐了,勉强忍住以后,出现在眼前是很装逼的豢养黑豹的唐明皇,我观影前已经知道他是黎明所饰,可是中年发腮后的黎天王看上去非常像当时的地位哥吴京,又直击我的笑点。这一刻我开始觉得不妙了,这部片显然利好我的咬肌和笑纹,我本不该轻敌,竟觉得可以一个人来看,且全身而退。
黎京SAMA的攻击我也同样扛住了!我没有笑,只是不舒适地在椅子上扭动了少少。他们摆出“风!风!大风!”的阵仗,搞《红高粱》的Daddy张导演特别喜爱的那种靠人数取胜的胜利仪式并且哀悼阵亡士兵的设定,我也遭住了。
突然,遽然,没有一点点防备地,国际范捧着作为跳舞道具的白练出现了,面部特写与之前所有分镜都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衔接,她画着仿佛cosplay妆容的大白脸占据了完整的全部的银幕。
没来由地,我产生了类似看到明亮柏油马路的体感,在瑟瑟发抖的同时,产生了盛暑才会有的阳光应激。我像个老吸血鬼,蜷缩在已经老化的座位里,失措到脚都双双离开了地……面对哥斯拉画幅的女子大白脸盘,如沐日光,双手徒劳捂脸,痛苦地呻吟出声。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多,时至今日,我仍要说,把脸画到近乎没有缺点的白,然后放到十米或更宽大的大银幕上,是一种巨大的错误。这种没有特征和缺点的化妆,与你无法化妆的部分都会纤毫毕现。
电影化妆真的是一门学问。记得Benny导演的片场偶尔有过一些将男性面部涂得比较黄黑的浓妆,这样的脸放到大银幕上是刚毅的,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只是在片场看,觉得这个妆有点怪,那些突出颧骨的色彩,像歌舞剧。
这类化妆他们也只在“古装片”里才用,香港人喜欢将民国片也归在“古装片”的范畴,我所指的就是这样的民国片。拍现代警匪时没有人会在脸上“上色”到那种程度,他们的操作自有规章,多来源于从业揾食几十年的充沛经验,他们与光影搏斗更久,却没有形成理论。Benny一直很艳羡北方有不少教授电影从业技能的职业大学。彼时他这样说,我们都不忍心揭穿:如果从结果论看,你们有些时候干得更好,我们这些观众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范爷的情况其实是,妆确实花心思化了,跟脖子、胳膊却有色差,到特效不够精细的部分,色差叠了好几层,大银幕看去清晰可分。她是唯一持这样妆容的角色,她和整个电影里的其他角色,特别是女性角色,都不是一个类型的妆面。
问题是,女性角色们又各分妆面,譬如宁静饰演的梅妃,仍旧化着与大玉儿类似的妆,可是武惠妃陈冲呢,就打扮成了《诱僧》里红萼公主岁月见长后的模样。她们都以自己觉得漂亮又舒适的方式,接了这笔单。未可知拼贴在一起,就滑稽非凡。当然我觉得可能大家都结账跑路,或者没账可结也跑路,不会回来,像我这样,直视大银幕。
整个片子都是这样一种华丽又不走心的盗版拼贴画式的烂,简直独树一帜。情节总的来说,是九十年代台湾言情系列小说口袋本的水准,你说不好算不算通顺,反正它如果作为一个独立的言情故事看,勉强是能够自洽的,到了最后这设置还有那么点小刺激。如果历史没有原型的话,它那无聊的中间部分的编剧显然比近年的那些中西混血,诸如花木兰之类要……不那么weird与creepy……总之是某种中文都没有办法形容的文化苦求,我觉得好莱坞一些牵涉到亚裔的混血传奇片设置讲求太多刻奇。东北亚审美倾向中的奇观其实是另一种,绝不是蠕爬着,在你的双肩与后背上掇起寒栗。在这个角度上看,“杨贵妃”是暴发户般的粗糙,它甚至缺乏刻奇,它是一个怪胎无疑,然而它更多是一个无聊的怪胎。
看片无聊,你就无法再忽略空调。UME的弊端是,它是没有毯子可以租借的,你自己不带外套,就只能受着。当中间我大黎京SAMA没完没了地往返于女主修行的道馆和他的宫殿,他骑马驰骋过美丽的中国北方森林以及原野。大量的空镜,他骑马,大量的空镜,他骑马,大量的空镜,他还在骑马。
我又发出了铜锣般的爆笑。我爆笑着站起来,使用我这包场VIP的特权,大声咆哮:“哪个哥们儿给空调打高两度啊?”
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我猜放映间都没有放映员。我坐下,脱了凉鞋,做下我平生最不喜欢的观影行为之一,把冰凉赤脚缩进座位里。马终于跑完了,假女道士范爷回到了宫殿中,只余我盘膝打坐,艰难地用自己个儿的屁股当汤壶温暖冻僵的脚。
是对电影这个艺术形式本身的感恩把我留在这个场景,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后来遇到情形相似,我可能看完五分钟开头就逃跑。因为“杨贵妃”教我一课,就是有些东西不值得算作电影,有些有能力的电影人也会背叛电影。我嗅到背叛,我掉头就跑,不必耐心忍到暴躁。
很多人谈到这个“杨贵妃”这部片,都会讲那个传说中的马震。这是很悲伤的,电影里有点情色内容都算不上奇特,只要是符合逻辑和完整电影本身的情色,那就可以。我不记得马震,而且因为大多数人只讲马震,我可以确定他们没有忍完整部电影,他们都没讲到另外一段。
这烂片还有个情色桥段,是在最后,诸君能想象吗,杨贵妃是在跟黎京SAMA的疯狂性交中被男主用白绫亲手勒死的!!!这场sex的戏码从1小时51分10秒开始,到1小时54分42秒才算结束,长达3分32秒之久,全部都是。死亡瞬间两人还要保持亲吻状态,我都吃不准是不是编剧看多了渡边淳一或者就只看得进渡边淳一。
这三分多钟删是肯定没有删的,它的分镜逻辑是全片前所未有连贯,至于大剪刀遮没遮胸,我也完全不在意。须知道,着急打扫的清洁工大爷,在马嵬坡开始的时段,就已经拎着桶进来了,出于人类在寒冷地方一定会相依取暖的本能,他跑到最前面我在的一排,坐在我隔了两座的旁边。
他的年纪与我老豆相仿,这导致我们在最后三分钟内愈发地尴尬非常。他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我都怀疑他是出于对我的保护要转移我此时的注意力。
大爷问:“这个女的是范冰冰啵?我没得认错诶?”
我如获大赦,忙奉承道,大哥眼光不错嘛。是真心奉承,我承他的情,没他这一问,我都不确定要怎么救回我被这银幕放在炼狱火中强做生炙的眼睛。
可惜大爷的后一句问,又使得我刹那破防,在一个跟我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人面前,彻底失态地,又发出那种锣鼓喧天的爆笑。
只因为,他问道——
他问我:“那我认得了。跟她滚在一起的那个男滴,那个脸我认得诶,是吴秀波阿是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