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龙八部》同人)
一轮明月,照着满园牡丹。
曾有人簪花巾角,花已委地,亦有人击剑放歌,歌也消散,满园的酒气化做黄昏时的氤氲,一度被远去的马蹄声踏碎了,又归于沉静,园丁扫出哗哗的碎响,然而扫不破越来越深的夜色。只有一点火光,在夜色里闪烁。
有人烧烛,来照未曾入睡的花。
花开到极处时,总是无风犹颤,仿佛牵衣待语,欲语还羞,于无意间透出淡淡的凄婉哀怨之色,就仿佛自知每到红时便成灰一般,偏是这样,最惹人怜爱。
花犹如此,何况花一样的人呢。
于是温一壶好酒,点一炉好香,来对烛光中的花,转忆当年花边的容颜。
那深藏在心底的绝美的脸。
还记得那日百花盛会,江湖豪杰云集。却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与事,虽然生于中原武林世家,但他自幼体弱多病,从来只在竹帘后和卧榻上,远远地张望这世上的繁华、喧哗、侠气与疯狂。
并不是羡慕或是妒忌,那样的情感于他也太过强烈,只是一点漠然的辛酸,云端里看厮杀一般。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这些在园子里纵酒、大笑、放歌、胡闹的人,也许并没有一个比他活得更久。
茶是装进细麻纱袋子,在牡丹花蕊上搁了一整天的,都说牡丹无香,其实还是有一点极淡极淡的花气,因为不被注意,故而格外珍奇。水是清晨牡丹花瓣上的露水,拿白玉钵子盛了;胶垛红泥炉子烧的是枯牡丹枝;就连紫砂壶上,画的也是一枝牡丹,颤巍巍嫣然欲滴;案头供的一枝牡丹,却是静静地纹丝不动,仿佛画中一般。
这是他的世界,无限安逸,透着郁郁的风情,却仿佛静止到无限遥远的地方去了。就这样渐渐地远离,等到觉得时,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得继续向药炉的青烟和泛黄的书页间沉溺,仿佛一口年代久远的井,自己也忘了井中可还有水。
然而那一日,茶沸了,浇灭了炉火,浓烟嗤嗤升起,他却浑然不觉。
因为一个女子出现在园中。
一个俏生生的少年妇人,披一件鹅黄色羽缎披风,三月天气已暖,披风的领口和帽檐却还镶着轻俏的小毛皮,茸茸的盈盈的,衬出一张绝色的脸。脸上却是脂粉不施,铅华洗尽,淡淡的珊瑚色的嘴唇,清澈无比的妙目,仿佛一张工笔的白牡丹,轻轻几下神来之笔,便将众人的魂都摄去了似的。只见她袅袅婷婷地行来,随手解下披风,忽然盈盈一笑--这一笑全无征兆,亦没有任何原因目的,只是迎风一笑而已,就如一池春水潋滟,无风还要起波;又似风过花枝,花不得不乱颤,窄窄的春衫恰恰合体,随着一波三折,生生叫众人见识了什么叫做一笑倾城。
那一刻,他的井因她而起了波澜。
他遣一个小僮去到她身边,对她说:“我家小少爷,请夫人饮茶。”
她便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带着点愠怒,一抹血色从雪白的腮角直刷上黛青的眉梢,犹自压抑着不便发作,越发显得双眼波光盈盈,似嗔似喜,无限风情都因着这点恚怒之意焕发出来,使他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不语,她便也不开口,只站在门前,一手挽着披风,一手撑着门框,整个动作圆熟流丽之极,想是演练过无数遍的,恰倒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身段,腰肢不堪一握,却又丰润柔软,如水一般。珠帘半卷,因她的动作起了涟漪,将点点碎影轻轻闪过她的脸上、身上,宛如梦幻。
过了片刻,她问道:“茶呢?”
又过了片刻,这两个字的余音才从他耳畔散尽似的,若非亲耳听到,他再不相信如此寻常的两个字,能被说得这般摇曳生姿,荡气回肠。又甜又糯的声音,偏又带点说不出的清冽和沙哑之感,他竟不知这样几种味道是如何混到一个人的声音里去了,就如同将上好的冰糖研碎了,舌尖轻蘸着舔过来,一刹时,从他心下极深之处起了一股战栗,支棱棱掠过全身,冬日的风刀似的,叫他不寒而栗。
见此情景,她忽然微微一笑:“或者,公子竟不是请我吃茶来了。”
当那张脸近在眼前的时候,工笔白牡丹便化作了活生生的花,花瓣柔腻而温暖,滑不留手,底端洇出血丝般的殷红,而边缘也卷起了憔悴的黑边,愈是如此,却愈是活色生香,恰恰盈了满手、满怀……一时间,钗钿委地,落花满榻,鹅黄色羽缎披风揉落地上,轻俏的绒毛却扬起在风中,又随着他一起下沉,沉沉地重重地撞进她湿润、温暖、浓郁得带点淡淡的腥气的体内去了。
她握住他,久久地,紧紧地,伴着悠长而缓慢的颤动和战栗;漆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仿佛无数张嘴在他全身吮吸着;纤细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他的肌肤,几乎是带着说不出的怨恨和恶毒,却正是从这怨毒里洋溢而出无限的生气和活力,如火一般;火焰烘烤着她的脸,连眼皮也烧得嫣红,乌黑的眼睛里有明晃晃的火舌,舔着他的脸;有那么一刻,他承受不住似的闭上眼睛,吐出一声重浊的叹息,她立刻迎上来,用滚烫柔软的红唇噙住,在晶莹的牙齿间咬碎了,合着香津唾了他满脸,极品的冰糖的碎屑……
他睁开眼睛,仰起头来,正好看见窗外升起的巨大的洁白的赤裸的月亮……
那崭新的月亮,他就像一个第一次看见月亮的人那样,为它的皎洁、圆润和饱满而震撼。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可以活着的,像所有的人一样活着。
所以,每当牡丹盛开的月圆之夜,他就想她,一味地想她,无限地想她,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气息,洗尽铅华的绝美的容颜,盈盈的如沐春风的笑容,嫣红的腮角和火一般的乌黑的眼睛,晶莹的牙齿咬紧欲滴的红唇……浓发间的香、肌肤上的汗、肢体间的浓郁、滚烫、柔腻和湿润,栩栩如生……仿佛一只丰满圆润而极其有力的女人的手,将他从遥远静止的时空中拉到了现世,拉进了人生。
他再也不曾见过她。
所以,他不知道,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她死在血污和尘土中,全身筋络被尽数挑断,遍体伤痕,蚂蚁爬满伤口,面目狰狞,双目圆睁,含恨而绝。
要找寻她原本不是什么难事,他本可以知晓所有的故事,知晓她实际上是一个怎样放荡、恶毒而无耻的妇人,她是怎样活着,为何死去,咎由自取。
但他没有。她的放荡和热烈,无耻和激情在他的生命中获得了神圣的意义, 仿佛佛经传说中沙滩上的观音,与来往的男子在潮汐和日月下交合,引导他们领悟人生的意义,庄严的境界。
某些人的夜叉,也许是另一些人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