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多嘉会。
“兰亭雅集”、“乌衣之游”等等自不必说,便是寻常一回饮宴,也往往名士满座,清谈沁脾。而当杯盏狼藉,烛影缭乱的时候,话题也就褪去了仕途经济学问的外衣,渐渐放荡狭邪起来。
名士也是男人,一群男人聚在一起,最后总归是谈起女人来——座上的几个人,谢灵运、谢惠连、颜延之、何长瑜,尽是当时出类拔萃的刻薄才子,虽有一个和尚,叫做慧琳的夹在其中,一般的酬嘲调笑,口没遮拦,便是真正的高僧风范了,或者只是他尘缘未了——却也没人理会,大家只顾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的女人,好处、坏处,爱过的、怨着的,梦寐以求的、前尘往事里的…… 总以为自己的那几个格外特别些,又往往得出结论,女人们大抵一样。当然也有男人,谢惠连酷好男风,朝野尽知。
不知何时,谈锋甚健的谢灵运,悄悄地缄了口,只微笑着倚在案上,听他们讲得乱纷纷不知所云又乐在其中,还捧了一杯酒,听一回,喝一口,拿别人的艳遇情事下酒。
对面的颜延之,便乜斜着醉眼,只管打量他,谢灵运被他看不过,笑道:“你只管看我怎的,我现今是老了,若像阿连这般年纪,随你怎么看,倒也不怕。”
谢惠连与谢灵运是堂兄弟,陈郡谢氏子弟,大都神清骨秀,风华冠于江左,谢惠连更是小一辈里一等的漂亮人物。颜延之却说:“令弟虽是好一分人才,比你当年似乎犹差些,你这里闭口不谈,心里不晓得在怎么冷笑,我们岂不白教你笑话了去。”
慧琳插话道:“灵运与女色上倒颇淡薄,不比列位,皆是情种。”
谢惠连忙说:“阿兄倒不是薄情,阿兄的心思么我倒是晓得得很,可惜我不是女人,我若做了女人,定要教阿兄生了相思病,死在会稽。”
合座哗然,谢灵运揉着鼻子,笑道:“你便不是女人,我也无时不刻不想着你呀。”
众人愈发大笑,谢惠连也自笑起来,“倒教阿兄讨了便宜。”
不防何长瑜忽然冷笑一声:“你们只知在这里议论女人,可知女人背地里又是怎样说咱们的——早几年,我醉在子夜的桌下,不想听到小小、桃叶她们几个说起来,一般嘻笑怒骂——”说着,他嗓音一变,竟学起女子的腔调,“那些男人们,看起来轰轰烈烈,王侯将相的,不过和我们女人一样:人家给点好脸色,便急着去披肝沥胆,还不是指望人家发迹了,带挈着自己也飞黄腾达,不就跟夫荣妻贵一样。设若那人失势了,一等好的,便做出贞烈的样子,博得个千秋的名声;一等差的,就忙忙地另择良人去了。又不防也有秋扇见捐的日子,那时节,一般是人家不要了,一个失意的文人自怨自艾起来,比十个弃妇还来得厉害——”
众人见他捏着女声,先都骇笑,还各各忍笑听他分说,谁知说到后来,竟字字戳到一帮大男人的面皮上,要笑也笑不出来了。只有颜延之,还故意拍掌笑道:“卿卿可人。”
慧琳跟着说:“想那些女子,怎有这般见识,定是长瑜自抒胸臆,出一出不平之气,是也不是,长瑜?”
再看何长瑜,已经伏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
众人一时无话可说。
谢灵运忽然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何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真是好女子,无论如何,跟了一个人,便是一个人。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既认了那种人生,什么山水闲情、醇酒妇人,都是身外之物,譬如过眼云烟,唯有治国平天下,才是正经人生。”
说着,他站起来:“我醉欲眠,无礼了。你们得尽兴时且尽兴吧,人生一世,所谓良辰,原也不过三四夜。”说着,依旧端着那杯酒,飘飘洒洒地走了,一旁的谢惠连伸手去拦,哪里拦得住,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原来谢灵运一生,最是热衷功名,却屡屡不得志,不得已,才放纵于山水之间,凿山、浚湖、探奇访胜、兴修始宁别墅,作山水诗,虽然独步元嘉文坛,无人比肩,然而谁又知道,这些究竟在他心里占着几分斤两,而他那些“富艳难踪”的诗句背后,又有多少不可明言的隐忧、郁闷和失望,以致于有时流于恍惚迷离,仿佛那诗中的山水只是一层幻象,而他的心并不在其中。
一时河汉西流,灯色潜沉,夜已深了。
谢灵运站在窗前,看了一回夜色,不管世事如何风云变幻,也不管人怎么喧哗起伏,远处一带山川,丛林掩映,星月交辉,沉沉夜光中泛着簌簌的青白,隐约间仿佛有鸟兽的清啼在回荡,依旧还是楚辞里的景致。
一篇旧作忽然浮上心头——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
暮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起。
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
美人竟不来,阳阿徒唏发。
山川依旧,他的美人,是不会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五岁的夏日,幽谷野竹,一潭深玉色的水,澹荡的柔光吹向周遭,郁郁苍苍,斑驳迷离,而水中的人,也还是《九歌》中的模样——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真是清水白石间的一茎兰,苍白、柔软,似乎含着淡青色的琼汁玉液,吹弹得破,沉在水中,竟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人,只见一些隐约的线条和流动,仿佛水里将化未化、似沉似浮的春冰,柔美绝伦、摇魂荡魄,更有漂满水面的发丝,乌黑芬芳,犹如无处不在的,夜风里的幽香。
一头火红的豹守在潭边……
回忆纠缠到了古老的传说诗句中,他仿佛在一刹那间,重温了少年时所有的激情与痴迷,一生中再不会有第二次的刻骨铭心的恋爱,他的集天地山水钟灵秀气于一身的爱人,神秘的妖精一样的女子,他所有诗篇中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他曾一次又一次离开她,去追逐人世间一场又一场注定会幻灭的梦,然后回来,回到她身边,无非是相信,她总是在这里等着他。
她是他所有梦想中唯一不会破灭的一个。
然而,关于她的那个梦,也醒了……
“……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情徒结,折麻心莫展……”
门猛地被人撞开了,他一惊,回头看时,是谢惠连,醉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阿兄——”一歪身跌坐到窗下。
谢灵运皱眉道:“你多喝了几杯不打紧,却又来聒噪我。”
谢惠连两腮烧得嫣红,连苍白的额角都浮上了一抹醉痕,嘴里嚷着:“翔驰骑,千里姿,伯乐不举谁能知!”
谢灵运把手伸进他汗湿的头发里:“阿连,喝酒也罢,胡闹也罢,总该有个限度,打小就身子单薄,怎么说,也是千金之躯,如何总不爱惜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谢惠连又咳嗽起来,忙拿袖子掩了口,咳得伏下身去,谢灵运扶住他的肩,他还在笑:“阿兄才是千金之躯,我算什么。”
谢灵运叹了一口气:“阿连,今年二十几了?”
“二十六。”他这才有点昏昏沉沉的意思,含糊答道。
“二十六,”谢灵运心中忽然一动,二十六年前的一幕往事,忽然来了一刹那:南平郡王刘毅起事,召他为记事参军,下山的那一天,下了雨,她送他到廊下,跪着为他套上木屐,就在他转身撑开伞的那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角,眼泪潸潸而下……那是她在他记忆里最后的模样。
他仿佛还能觉得她纤细的手指簌簌地颤抖,还能感到那牵扯着衣角的微弱而哀怨的气力。
即使她是山水间不老的精灵,也一样泪光盈盈。
七百年前,屈子告别离开了山鬼;两百年前,曹植告别了洛神。那些爱上了人间才子的绝美的神灵,也一样泪光盈盈。
他把半醉半醒的谢惠连搂在怀里,阿连,聪明的,漂亮的孩子,谢家子弟,芝兰玉树,那样的才华,那样的门第,仿佛只要他要,世上没有什么得不到的,然而他知道,也许他什么也得不到,就像他一样。他抚摸着阿连的头发,温柔地,带点微笑,又带点悲哀,好像爱抚着许多年前的自己:“我二十六岁时,已经在仕途上碰得头破血流了,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们谢家,淝水之战时出将入相的威风,到了阿兄身上,只剩了江左第一的文采风华,空有天大的抱负;等到我时,一并什么也不剩了。”原来他并没有醉过去,伏在谢灵运膝上,喃喃地说,“阿兄总说,山水风月,醇酒妇人都是虚的,唯有功名业绩才是真的;可是焉知功名业绩不是虚的,山水风月才是真的;或者人们自诩的功名业绩,又有几分是为天下,几分是为自己,几分是值得的,几分是不相干的。”
不知是在他心里存了许久的话,还是醉后的胡言乱语。谢灵运淡淡地说:“这些,都不是我能想的,这样一想,一生,就真的白过了。”
谢惠连忽然支起身:“听说,你请任临川内史,是真的么?”
“是真的。”
“你又要做什么,你还要做什么。”
“你说什么。”谢灵运静静地看着他激动起来的脸。
血色冲上谢惠连苍白清丽的脸,他的声音反而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么,‘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你究竟拿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阿兄,我告诉你,司马一朝已经完了,我们谢家也跟着完了。”说着,他忽然一笑,“可我又急什么,不相干,命是各人自家的,随你说罢,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方是正经人生——可恕我等不得了。”说时,拿袖子掩了脸,又是一阵咳嗽。
谢灵运振衣而起,向外走去,一边说:“你可闹够了,我正经是教你闹乏了。”
谢惠连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衣椐摊开,像一只被钉死在地上的极大的蝴蝶,口齿间和内袖上血迹斑斑,仍然冷冷地笑着,两行清泪却滑下来,慢慢淌过耳际,仿佛一句话,从什么幽微的所在飘来,凉凉的,细细的,可是他听不清。
谢灵运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第二年,谢惠连病殁。
就在同时,流放广州的谢灵运,因谋反罪被斩首。
临刑前,他说:
“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
这是他至死不渝的志向和抱负啊,即使那么狭隘,也未尝不显出几分动人的人格力量。
然而,谁又还会在意它们呢,我们记着他,追思他,为的是他那些开古典诗坛半壁江山的不朽之作,他永远的山水诗里永远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