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诸事不顺。
从来合作愉快的乙方毫无征兆地表示不再垫款,集团新来的财务总监拒绝通融,还不知怎么勾结法务挑剔起已经用了很久的制式合同;合作团队久经考验的负责人姑娘不声不响辞职回老家结婚去了,接手的小哥简直是块不可理喻的榆木疙瘩;人力资源那边第一百次驳回招人申请,而部门里刚刚提拔上来唯一能独当一面的妹子喜气洋洋地宣布:她怀孕了……
我圈叉点星叉……
桩桩件件,不得不向顶头上司求助,这位大姐却是全世界我最不想打交道的人。有的领导色厉内荏,有的领导笑里藏刀,有的领导媚上欺下,有的领导直言傲上却格外护犊子……这位大姐则是从色到内对上对下都强悍刚猛,老板也得让她三分。跟了她五六年,愣是没见过她几回笑模样。说起来自己也不是胆小的人,可进了她的办公室,还是常常搞得满脊梁冷汗。
这回也是,我一头说,她一头皱眉,脸上明晃晃写着“这些都搞不定还得我出手那要你何用”,到最后逼得我不得不把部门里妹子怀孕的消息当喜讯和八卦来调节气氛,“哦对了,总算有一个好消息,那谁怀孕了。真是不容易,这个孩子她和她先生盼了很久,前阵子天天带中药来公司……”
这般温馨家常的话题都不能让她松开眉头:“盯牢她,别让她仗着怀孕生事儿或者误事儿,更别给她搞什么特殊化。”
我瞠目结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她见状,嫌弃地挑起一边眉毛,仿佛我也不争气地怀孕了似的:“如果一怀孕就耽误工作,以后谁还敢用女人。”
道理没错,但如此不近人情,还是让我好一会儿调整不过来表情。
回来还得替她遮掩,春风满面地对妹子说:“老大让我恭喜你,注意照顾好自己,别太勉强,有啥事儿一定提前说,大家才好帮到你呀。”
妹子能独当一面,自然是聪明人,听话听音儿:“您放心,我尽量不耽误事儿。”
但我心里明白,至少三五年内我怕是指望不上她了,三五年后的事儿,谁又说得清。
忽然之间,只觉得深深的厌倦。
窗外是这个城市特有的暗淡的春天,雨打在玻璃上,一层层的灰渍;日光灯嗡嗡作响,新风系统有气无力,地毯散发着潮湿而陈腐的气息,桌上的花蔫头耷脑,窗边的发财树要死不活,大白天的一只蟑螂嚣张地爬过墙角……那一刻我只想摔门而出,有多么远走多么远,再也不回来。
助理敲门,端进午餐,不是员工食堂的套餐,而是我喜欢的那家日料定食里最豪华的一款,还有小小一筐香印葡萄。
“骆先生的司机送来的。”这小助理也是个人精,笑容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
吩咐她把葡萄拿出去分给大家,我没什么食欲,但心情总归慢慢平复下来。
昨晚老骆和我摊牌:“如果明年五月结婚,现在无论如何要开始装修了,要么我们妥协,全权委托给设计师,要么你亲力亲为地盯着——我是肯定没这个时间功夫,但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只要有地儿放我的游戏机和麻将桌,其他一切随你。”
我邪火乱蹿:“那你有没有时间功夫结婚呢?”
老骆很知道怎么对付我:“做人要讲道理,不能什么都占全了,你要事业为重,就别挑剔生活质量。不然退一步也是种选择,我还养得起你。”
“你今天把事业和生活质量对立起来,明天我是不是就得婚姻工作二选一了?”
“我从没这么说过。但你也该知道,如果真到了需要有人退一步,为了家庭把事业放一放的时候,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
“那就得是我咯。”我冷笑。
“当然你也可以不放弃,只要你扛得住,我会从金钱和精神上支持你,但你也该知道,更多的我也给不了。你如果选择扛,那就好好扛,不要有怨气,更不要把压力怨气转嫁到我头上。”
他的逻辑没什么问题,至少我一时无法反驳,可就是怒气上头,口不择言:“我算明白了为什么上头一听见有人结婚生子就大皱眉头。”
“像她一样孤家寡人,确实不失为一种选择,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感情。”
再说下去就有点危险了,我们理智地不欢而散。
总算老骆天良未泯,以及太知道我吃哪一套,应该是特别关照过店家,餐盒里居然藏着小小一杯清酒,两朵樱花沉在杯底。
我呷了一口,入口冰凉甘冽,随后一点暖意在喉咙里弥漫,又一星一点地散开,落到心肺间,缓缓地洇进去。他的电话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我接起,发觉自己的声音特别温柔:“谢谢你的酒。”
他也仿佛很是感慨:“其实我一直知道,不能既得意于你这么拿得出手,又试图把你圈在家里。”
我忽然泪盈于睫,吸了吸鼻子:“新家那边,我们找一个设计师吧。”
“好,都听你的。”
我又笑:“所以今后你要刷‘都听老婆的’人设?”
他也笑:“这个人设还是很值得刷一刷的。”
放下电话,我认真地,一口一口地,把喜欢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漱漱口,补了唇妆,鼓起勇气给上头发微信:“非常抱歉,我想歇年假。”
叹气,已经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休年假要说“非常抱歉“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位大姐永远秒回,且从来不用语音:“来一趟。”
午休时间还没过,她斜靠在沙发上,办公室里有咖啡香气和轻柔的音乐,一样的写字楼,一样的装修风格,只不过面积大一些,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办公室就是格外敞亮舒服一些。
不得不承认,虽然作为顶头上司她十分难搞,但作为女人,在她这个年纪,我没见过比她更出色的。
“怎么回事儿?”她盯着我,眼神锐利。
那一刻我泄气了,犹豫了一下,说:“外婆那边,需要我回去一趟。”
“如果真是这样,你不会说‘想’‘歇’年假。”她把“想”和“歇”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我的勇气彻底消失:“我……发微信时没注意……”
“两个字都没注意?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不语,背后又开始冒汗,却也有点隐隐的搓火。
“怎么回事儿?”她又问了一遍。
“我累了。”
她明显也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打算歇多久?”
“我今年还一天都没有用过年假,去年也是。”
她捏了捏眉心,显然在计算我的年假时间,然后叹气,少有的放软了声线:“我就不同你绕虚文了,到你这个位置,应该知道,公司如果可以两周不用你,就可以永远不用你。”
事后回想起来,这句话也不很算过分,她说过太多更过分的话。但当时就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被轻轻搁了上来,我只觉得一股火“腾——”地蹿起。我握拳,深吸一口气:“那我辞职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还是很爽的,却也没有预期的扬眉吐气之感,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感,甚至是灰心,恨不能立刻回家,放一缸热水泡进去,就此息劳归主;而她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错愕惊讶,只是挑起一边眉毛,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哦,打算结婚了吧?”
完全是话赶话,我不假思索地顶回去:“是的,我不干了。”
“想清楚了?”
一句“想清楚了”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我哽住了。
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关掉的,然后她说:“你先歇吧,回来再说。”
突然的怒气和勇气又突然消失了,我垂下头:“谢谢您。”
她已经恢复了扑克脸,淡淡地说:“不客气。”
回到家,我果真放了一缸热水,泡到快虚脱才出来。世上如果有什么是泡一个热水澡不能解决的,那就再叫一张披萨,开一罐啤酒。
老骆倒是消息灵通,电话追来:“听说你要辞职?”
“你到底在我们公司埋了多少眼线?”这时我心情已经很不错了。
他心情似乎也不错,同我开玩笑:“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你一说要辞职,半条金融街都知道了。”
“少来!你信息有误,只是歇年假而已。”
他“咦”了一声,“你知道我最近没时间。”
“骆先生,我歇年假,和你的时间表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说今年要是能拿年假,我们去东欧走一圈?”
我语塞,闷闷地说:“我忘了……”
老骆毕竟是了解我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真的没事儿,就是想歇一歇。”
“据说装修之类的创意力气活儿,很能缓解心情。”
“呸!”我被他逗笑,“你少诓我。”
“想去哪里?让小齐帮你安排?”
“不用了,我去看外婆。老家通了高铁,说带她出来玩玩,还一直没兑现呢。”
“也好,陪陪老人家,难得她能出门了。”
“那我明天就走。”
“这么急?”
“一秒都不想等。”
他沉默了片刻,问:“不给自己闲下来细想的机会?”
我说的没错,这个人毕竟是了解我的。
“你见好就收吧,这个话题就不要深究了。”
他叹口气:“那,今晚我过去陪你?”
相处这么久了,我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犹豫,慷慨地说:“不用了,明天要早起,我们保持联系就好了。”
他明显松了口气,语气活泼不少:“宝贝我就是爱你这么井井有条,临危不乱。”
“骆先生我就是爱你成语用的狗屁不通。”
其实也不错,到了谈婚论嫁的当口,我们仍然能让彼此笑,这个婚似乎很可以结一结了。
看看时间还早,我又打电话给外婆。
外婆喜出望外:“伢咧,你莫哄我老婆子哟。”
我和外婆感情很好,她的喜悦仿佛一下子把我心里这些天鸡零狗碎的褶子都熨平了似的,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扬起来:“不得咧,家家,我几昝哄过你唦。”
“是咧是咧,我伢再不哄我的。好伢呀,你想吃莫?家家给你做唦。”
“那我要吃香椿,还有荆芥,还有菊花脑,巷子口那家霉千张还在做不?沙钻还有不?”
“有!有!都有!沙钻现在少了,莫急啊,家家给你寻去。”
所谓“沙钻”,是老家小城外河里的一种小鱼,最爱往河滩沙子里钻,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不过一揸长,细银鳞,圆滚滚的,只有一根刺,收拾干净了,拍点粉,油锅里一过,酥皮嫩肉,鲜掉眉毛;再或者切块水豆腐汆汤,撒点葱花,豆腐和鱼肉一般软嫩鲜甜,浅白色的清汤美味得不可思议。外婆生怕我吃得不尽兴,两样都做了,还做了荆芥炒小黄瓜、香椿斩蛋、清炒菊花脑,烧椒霉千张,我点了名儿的菜一样不落。又觉得太素,蒸了一大钵熏鱼腊肉香肠风鹅,都是外婆自己腌制的。又怕腻,切了一小碟腌菜,一半雪里蕻,一半酸豇豆。
我眉花眼笑:“家家有酒不?我们喝一钟唦。”
外婆“哎哟”一声,“有有有!”欢天喜地地去烫酒。
自酿醪糟滤出来的米酒,有点浑浊,淡淡的甜里带点微微的酸,烫得又香又暖,我两岁时就曾喝掉半壶,睡了整整一下午。
这些年了,每次饭桌上喝酒,外婆就要把这件事儿讲一遍。小时候不懂事,会嫌烦,长大了才格外珍惜这份唠叨里的温馨,只是像这样和外婆俩人吃饭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
“我伢要做事嘛,官身不自由。该是家家看你去,就是家家无用,出不得门。”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独力拉扯大三个孩子,当年很是吃了点苦头,落下病根,一坐车就晕,晕得特别厉害。因为这个毛病,她一直不能出门。直到去年小城通了高铁,我妈和两个舅舅才接她出来走动,确定她坐高铁倒是不晕的。但毕竟年纪大了,用她的话说,“出了家门就糊涂了”,没人陪着还是哪儿也去不了。
“家家我接你去我那里住几天好不?看看我男朋友嘛。你说不好,我就不嫁他咯。”
“我伢又不苕,不好你不得要咧。家家去给你们做几餐好伙食倒是,又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惯。”
“才不要家家做饭!从小到大,家家到哪里都做饭。我带家家吃馆子去,世界上都有名的馆子咧。”
“好好好,我享我伢的福。”外婆笑,想想又不放心,“未必餐餐下馆子?以后过日子咧?你俩哪个做饭呀?”
我被外婆问住了,还真没想过这问题。我是方便面都泡不好的,老骆倒是会做,偶尔露一手,相当惊艳,只是阵仗太大,表演效果胜过实用价值。平时我俩一起,不是出去吃就是叫外卖,分开时则各自觅食,估计结婚了也还是这个模式。于是我说:“他爱做不做,反正我不做。”
外婆点头:“不做也好,站着的菩萨站一生,坐着的菩萨‘做’一生。女将做伙食,一做就是一世。我伢是做大事的,莫围着灶台转。”
“家家好开通!”我喜得放下碗筷挨过去亲了外婆一下。
外婆揽住我,拍了拍:“家家是生的时候不好,不给女将念书,家家要是识字,又招了工,也是个干部咧。”
这我信,以外婆的聪明、勤快和通透,搁在职场上那还了得。我笑着说:“大干部咧。”
“所以那时候姐妹们都约着去投革命,就是听说给女将读书识字,女将也能当干部。”
这段往事,我也听外婆说过许多次,十几岁的她,和村里同族的小姐妹约好了一起离家出走,投奔革命队伍。走出几十里地就被家里人追上了,“我舅舅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菊妹妹,那个哭哇,勒大个男将真的哭哇,‘伢咧,你莫要走哇,那是不要命的事咧,你爸爸已经走了,你再走,你娘也活不成了’,我没法子呀,我不能不顾我老娘呀。”
小时候不懂事,听到这里会替外婆惋惜:“哎呀家家你那个时候要是不听老舅公的,继续走,现在就是离休干部咧,一个月好多钱,老了还能进烈士陵园咧。”
要到长大之后,才会静下来,听外婆继续说,“小的几个都被带返家了,那些大点的、有主意、气性硬,再么样说也不返家——都永远没返家咧。”
要到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外婆说的“永远没返家”的那些小姐妹,应该是都牺牲了。
“前阵子听老家人说,省城烈士纪念馆有她们名字了,我怎么得去看一眼就好嘛。——我跟你舅舅说咧,你舅舅说我,‘你又不认得字,去看么子唦。’我看么子?我就是心里不得过唦。”外婆同我唠叨。
“这还不容易咧,我陪家家去唦。”
老骆得知我要陪外婆到省城参观烈士纪念馆,惊讶之余,不觉肃然起敬:“周末我有一天半的空闲,要不飞过去陪你们。”
我轻轻哼一声:“来就来,莫光说,哄死人。”
“哎呀这口音是怎么回事儿,酥得我腿都软了。”
“那你还是别来了,满地都是这种口音的小姑娘。”
他大笑:“那我还非去不可了。”
老骆就是这点好,慷慨大方又细心,他一掺和,我和外婆的行程顿时格外方便和豪华起来。外婆一面处处惊喜,“么样这等好。”一面惴惴不安:“伢咧,这要花好多钱?”
我靠在浴缸边,帮她洗头、搓背,因为太舒服温馨,一时嗲起来:“家家莫操心,花他的钱,我们不管唦。”
外婆却正色道:“不是这话,爹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公有还要伸个手。切莫仗着别个,世道上,一文钱都不白得咧。”
我搂住外婆:“我家家比现在好多小姑娘都看得明白,有骨气。”
又说给老骆听:“现在晓得我的臭脾气哪里来的吧。”
“家风清正,我真是三生有幸。”
“呸~滑头!”
外婆听到是老骆,要求通话,一声“姑爷”叫得他受宠若惊,要是在当场只怕腿一软就要跪了。“姑爷受累你。钱无善赚,晓得你们都不容易,太铺张我怎么过意得去。莫把我们老人看太重,照应好自己。”
“姑爷”的语调都变了,赶着叫外婆:“外婆您莫客气——唉怎么我也被带出口音儿了?我做小辈儿的没赶着去看望您,已经很是失礼了,请一定要给我尽心的机会呀。”
我取笑他:“好个孝顺姑爷。”外婆作势拍我:“么样说话咧。”我笑着躲,笑得叽叽咕咕,笑得老骆心痒痒:“等着啊,我就过来。”
不等周末他就飞过来了,赶上和我一起陪外婆去烈士纪念馆。
外婆郑重地打扮过,格外清爽庄重,我和老骆都一身黑,我抱着花,他扶着外婆,下了点小雨,他撑开一把大黑伞。工作人员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小姑娘赶紧上前帮忙搀扶:“婆婆是来看亲人的吧?”
“我找我屋里的姐姐们。”
从不知老骆如此多愁善感,一听这句话就开始擦眼角。
纪念馆新修不久,简洁庄严又开阔,采光和绿化做的尤其好,不觉阴郁,反而显得生机勃勃。烈士名录纪念墙在室外,黑色大理石并不是一味的沉重肃穆,在四围花木的掩映衬托下,有种别样的生命力,一排排金字的名字,蒙蒙细雨中仿佛含着笑意一般,却又让人眼眶发紧。
实在是太多了,六千多个名字,就那么静静地刻进石头里,静静地对着我们。我默默地把纸巾递给老骆,他转过脸去,摘下眼镜,索性就揣口袋里了。
外婆跟着工作人员,絮絮地告诉她:“我们女将不入房头排行,屋里姐妹们另起一个‘惠’字,名字里都带草头,打头的是我兰姐姐,她叫‘惠兰’,最小的是我惠蕙姐,只比我大半个月……”
小姑娘很耐心:“婆婆你莫急,我记得看到过,等我带你找过去。”
尽管如此,找到时却也用了好一会儿。
外婆急忙拉我的手:“伢咧,快看,是你的姨婆们不?我不识字呀。”
我忍着泪意,凑上去仔细看,一个个名字念给外婆听。念一个她合掌拜一拜,“是我兰姐姐”、“是我芳姐姐”、“我艾姐姐”、“我芸姐姐”、 “英姐姐”、“萍姐姐”、“惠蕙姐”……都是特别好听的名字,娇俏轻柔,仿佛细雨中那一朵朵粉白色的木芙蓉。
老骆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蹲下,大放悲声。
还要外婆安慰他:“伢咧,你莫哭,莫哭唦,看到你们,她们只有高兴的,你莫哭唦。”
话语间,仿佛她们就真的在这里,一排俏生生地身影,若隐若现。尽管我从未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却仿佛能从外婆那满是皱纹的沧桑的脸上,想见她们年轻时的容颜。
“我伢长得像我兰姐姐。”外婆轻轻摸着我的脸,“她在姐妹里头最大,是我大伯爷的伢,好能干,好漂亮,最有主意。跟家里哭哇闹哇要念书,大伯爷无法子,许她念了两年,后来老人家后悔呀,就不该叫女将念书。家里定给她的亲,她么样也不嫁,跟我说,路要自家走,嫁的人要自家找,莫教别个牵着走,别个牵不了你一世……我对不住兰姐姐呀。她说,妹娃,莫回头,跟姐姐走,做人要朝着光亮走,死了也甘心……我胆子小,我不能不顾我老娘呀。兰姐姐无法子,只好叫我莫嫁人太早,么样说也要读几年书,嘱咐了又嘱咐,我都忘了呀。我对不住姐姐们哪,没活出个人样子……做小伢时,兰姐姐教我们认过字的,我都忘了……家家这辈子就吃亏不认字,睁眼瞎,你家爷一走我就跟个没脚蟹一样,只能做小工,砸石头、推板车、挑土……女将的命哪,你越吃不得苦,就越苦。伢咧,看得见的苦不是苦,莫怕咧,有苦吃就有奔头……”
外婆一头絮絮地说,我一头答应着,靠在她的肩头,把眼泪都擦在她的衣服上。
“看在外婆面前这娇气样子。”老骆上午哭得形象全无,这会儿讪讪地找补,“外婆您是不知道,她平时凶起我来,啧啧。”
“哎哟,姑爷,对不住哇。”外婆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睛里却藏不住的笑意。“我伢打小跟着我,养得娇,她又出息,我当眼珠子看的,姑爷多担待呀。”
“应该的应该的,唉,不是,外婆我不是那个意思……”
“活该!”我抬起脸,横他一眼,“叫你跟家家告我的状!”
外婆又作势拍我,笑意更深:“你这小伢,么这大气性!”
“家家你不晓得,女生在外头,没点气性的话,还不给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我靠在外婆肩头,继续瞪老骆。
老骆完全没脾气了:“我哪儿敢啊?谁敢啊?唉,其实我喜欢有性情的女孩子。”
“姑爷晓事理,”外婆点头,“女将立得住是老公的福气。”又搂着我轻轻晃了晃,慈爱地说:“我伢在外头,也辛苦咧。”
“不苦。”我的眼泪又浮上来,“和您不能比,和姨婆们更不能比。”
“哎哟,要是比我们还苦,我们苦头不是枉吃了么。伢咧,莫怕苦,女将只要能念书、能做事,就有路走,有盼头。莫管别个么样说,自家莫要堕了志气,主意要拿正,要晓得轻重,自家凭本事挣到的,切莫轻易放了呀。”
“嗯。”我使劲儿点头。
“外婆真了不起啊。”老骆完全被收服了,连连感叹,“春节我们回来看她!”
“是啊,我娘还时时催我赶紧嫁人生崽儿,外婆从来不说这话。反而在我刚出来工作时,悄悄对我说,结婚的事儿不要看太重,人一生一定要交几个知心朋友,才最要紧。”
“真是至理名言。”老骆跌足,“我怎么没有一个外婆这么教我!”
我斜眼看他,这老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是离过一次婚的,所以在婚姻问题上格外慎重,简直有点神经质。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会和他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那要不咱们也别结什么婚了,做个知心朋友,义结金兰好了。”
他大笑,拥紧我:“谁说结婚就不能结义了,五月正是桃花开的时候,咱们找个桃花林子办事儿吧。”
“呸!你有没有常识!五月哪儿还有桃花?荷花都快开了!”
这时他的航班要登机了。送回外婆,我们一起到机场,走的却是不同的方向,我回家,他出差。我笑:“匆匆一见,各奔前程,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他敲我的头:“这回乱用成语的是你。”
原本这也是我俩相处的常态,倒也没啥好矫情的,但我还是使劲地抱了抱他,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
他在我耳边悄声说:“我认真思考过了,将来咱们的孩子也给外婆带。”
“喂!”我啼笑皆非,“你有没有良心!家家都八十多了!”
“我觉着她能活到一百岁。”
“那是真话,”我白他一眼,“我也这么觉得。”
回程的飞机上,我睡着了一会儿。恍惚间开起会来,顶头上司依然强悍,财务总监还是顽固,法务那边的人百般挑剔刁难,合作方表示要撂挑子,而且索赔……我气得拿砖头一样厚的策划书狂拍会议桌,拍得砰砰响……上司皱起眉头,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我:“同你说过多少回,职场上流血不流泪,人头掉到地上只当皮球踢,从今往后,永远、永远,别叫我看到你在公司里哭!”
我惊醒,又不觉好笑,五年前的情形,纵然梦到,也不能奈我何了。
而且,从那以后,我确实没有再在工作场合掉过一滴泪。
登机前,上司大姐破天荒给我电话:“回来了?”
“回来了。”
“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她的声音里有一点感伤,说的话却还是那么强硬:“今天家里的小朋友问我,明明男生做到七十分就可以的地方,女生要做到一百分还得不到认可,太不公平了,该怎么办?我同她说,那就咬紧牙关,做到一百二十分、一百四十分,一百四十分不够,就做到两百分,用两百分去撞七十分!此外没有更好的办法,玻璃天花板一直在那里,你只能自己拿头去撞,除了让自己的头硬一点、更硬一点,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我点头,“看得见的苦不是苦。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自己不能堕了志气。”
“不要让我失望。”
“谢谢您,不会的。”
窗外夜色渐深,机舱里的灯光也调暗了,我看到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明明刚才做的并不是什么好梦,我却看到自己在笑,还笑得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