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奥兹先生出现在镇上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像所有故事中的神秘人一样,他把自己裹在一袭暗色的斗篷里,缓缓踱进破旧的酒馆,脚步轻悄。
奥兹先生选在靠近墙角的桌旁坐下,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幢老旧的木房子,低垂的天花板几乎压在人的眼帘上,肮脏破烂的木制家具上遍布着污渍。深秋的夜风时而挤进墙板间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呼啸。几点烛光在风的呼吸中微弱地颤抖着,使整个厅堂显得更加晦暗。几个形容猥琐的酒客围坐在吧台前,低声地谈论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察觉奥兹先生的存在。他们说着某种难以识别的方言,在奥兹先生听来,它甚至更像呕吐的声音。
奥兹先生没有招呼酒保,而是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酒壶,拧开盖子。事实上,他从不喝别人拿来的任何东西。而且,他从来不苟言笑,从不惹人注目,从不留下行踪,也从未曾失手。
是的,作为一个刺杀者,他一向训练有素。
烈酒缓缓流进奥兹先生的胃里,他感到一阵兴奋和轻微的眩晕,相继而来的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从右眼直至大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奥兹先生把酒壶放回怀里。尽管努力地克制着,这剧烈的疼痛还是让他的手微微颤抖。
没有人知道“剔骨手奥兹”的右眼已经瞎了,尽管他已经拔出了扎进眼球的铁刺。那枚刺上带着致命的剧毒,它没有杀死奥兹,却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在这些痛苦之中,疼痛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那些残留在盲眼中的毒药正在慢慢侵蚀着他的神经,不仅使他的左眼无法看清东西,并且带来种种幻觉,扭曲着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在奥兹的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光亮、所有的鲜活和生动都在一片片剥落。天空变得阴沉,原野变得荒芜,城镇变成废墟,人们的面容变得枯槁狰狞……日复一日,他都在眼见的幻象和想象的真实之间挣扎着,而且越来越无力分辨二者的真伪。
这痛苦让他疯狂。无休止的折磨已经让他失去了所有生的乐趣,只剩下深埋在心底的疼痛。那是他的仇恨,是唯一燃烧在他灵魂之中的一团火焰。他用烈酒制造的刺痛正是为了让这火焰不灭。它支撑他忍受着煎熬,指引他追寻渺茫的线索一路到此。
短暂的休憩之后,他将展开复仇。杀死带给他这般痛苦的人,让自己的仇恨得到解脱。或者,他也可能被仇人杀死,让自己的痛苦得到解脱。
无论如何,对于奥兹先生来说,都将是完美的结局。
格雷在下坡的时候扭了脚。他摔倒时,肩上的布袋掉在地上,里面的破烂儿滚了一地。他一边咒骂着,一边装好脱臼的踝骨,捡回散落的东西。
夜幕已经降临。身后,幽暗城的大门两旁亮起硕大的南瓜灯,为午夜的篝火准备木柴的马车不断从大门里进进出出。
格雷抬起头,灰绿色的星夜好像在冷风中缓缓汩动。冬天就要来了——冬天来的时候,胸口总是会有一点疼的。格雷用手摸着嵌入左胸的那截硬梆梆的东西,低下头,继续朝布瑞尔走去。
“灰狗”格雷·多戈是幽暗城的清道夫。每天,他负责把垃圾运到幽暗城南边的荒坡。虽然每当下雨的时候,山坡上的那些垃圾又会被挟在酸臭的泥水里,顺着下水道流进城里。但这是格雷的工作。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幽暗城得到别人的尊敬,即便你拥有一份“皇家”的工作。比如格雷,就只配躺在布瑞尔的墓地里,睡去,醒来,重复做无足轻重的事。唯一可以作为调剂的,是他每天从垃圾里捡来的各种不同的东西。今天,格雷的布袋里有一块长了霉斑的奥特兰克冷酪和半瓶巴特莱特苦酒。当他带着他的晚餐走进布瑞尔的墓园时,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奥兹先生。
格雷在一座墓碑旁坐下。他把手伸进布袋窸窣了一阵,从里面掏出冷酪和酒瓶,并把冷酪在裤管上蹭了几下,试图去掉上面青绿色的霉斑。然后,他打开了酒瓶的塞子,把半瓶苦酒朝月亮举了举,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奥兹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身后。
奥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衣衫肮脏破旧,头发乱作一团,瘦小且微驼的背影和流浪汉没有什么两样。
格雷喝下一大口巴特莱特苦酒。然后,他斜过身子,漫不经心地把脸扭向身后的影子。
“要不要来一口,奥兹?”
奥兹全身一震。几个念头飞速闪过,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可是脑中的幻觉使他无法看清对方真实的模样。——那张侧向他的脸,和他在这里见到的其他面孔一样,残缺不全、狰狞可怖。
格雷瞥了奥兹一眼,转过头,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倚在身后残破的墓碑上,继续喝着酒,不再做声。
奥兹的视线落在墓碑上——这块墓碑几乎被枯草掩没,露出地面的部分歪斜着,尖角的部分已经碎掉。在泥土和苔藓的痕迹之间,有一行小字隐约可见:洛丹伦皇家骑兵团,G·D。
“你应该记得‘他’吧,奥兹?”格雷突兀地问道,但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还记得吗?——他怎么会不记得?!
这个名字烙印在他记忆的最深处,甚至比他的痛苦更深,比他所受的煎熬更久。
这个并不完整的名字,在奥兹的脑海中与他忍受的折磨和苦的挣扎紧紧相连。多年以来,它已经等同于苦难与仇恨,甚至需要刻意地回想,奥兹才能将这个名字与那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对于“剔骨手”奥兹来说,那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行动。
某个寂静的夜晚,某所奢华但清冷的豪宅和一场不留痕迹的暗杀——这一切本该如此。但当尖叫声划破沉寂时,突然有人从壁橱中蹿出来,扑向奥兹。
奥兹不知道那个人如何能藏得如此隐蔽,以至于自己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但是在短兵相接的搏斗中,奥兹很快知道了对方的实力。这是一名年轻精壮的男子,显然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甚至拥有远远优于奥兹的体力和敏捷。那种凶狠、凌厉并且简洁有效的进攻,很快让他占据了上风。
这是奥兹的右眼看到的最后一副画面:一把锋利的匕首朝他的面部猛刺过来,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在刀锋触到眼球之前的一刹那,他甚至觉得时间变得缓慢甚至几乎静止下来。那不是一把盗贼的匕首,刀锋上没有毒药暗沉的颜色,而是闪耀着钢蓝色的寒光。
奥兹已经无法再保持冷静。剧痛和恐惧之中,他胡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开始奔逃。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躲摆脱了对手的攻击,也不知如何逃出了那所房子,只是不停地跑着,直到掉进护城河的瞬间,被冰冷的河水猛然激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武器早已经不知去向,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枚徽章。那是一枚瑟银制造的徽章,刻着精致的纹饰。在黯淡的月光下,两个写法繁复的字母在花纹中凸现出来。
很快,不停流血的右眼和贯穿头颅的重伤让奥兹昏死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片荒草之中,那枚徽章早已失落,只有那个名字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G·D。
他并没有被杀死,但却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他开始确信,那把刺入他眼睛的匕首上确实涂抹着某种无色无味的剧毒,并侵蚀了他的神经,带给他种种可怖的的幻觉。他曾试图用死亡摆脱这种痛苦,但渐渐地,另一种力量从他的灵魂深处滋生出来。
那是他的仇恨,是他忍辱负重地延续着余生的唯一理由。它在他的灵魂之中深深地扎下根来,那些虬枝缠绕蔓延,日复一日,直至将最后一点悲哀和软弱驱除出去。从此,它便成为他的全部,他的梦想、他的欢乐、他的骄傲,他的过去和未来。
而现在,一块残破的墓碑和一个猥琐的陌生人就这样告诉他,他所要复仇的人已经死了。就这样平庸地死去,埋在土里,逃避了复仇的审判。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这样的结局。
由失望而生的愤怒在奥兹的心头燃烧起来。但片刻之后,他再一次克制着自己恢复了冷静。
“哼。”他轻蔑地笑了,“想用这样的把戏骗过我吗?”他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墓碑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瘦小的格雷,像审视着一个被揭穿的骗子。也许,适当地吃些苦头,能让他说出实话来。
格雷干笑两声,放下手中的空酒瓶,扭过头来看着奥兹——那个高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奥兹先生。”格雷不慌不忙地说,“这个家伙为了逃避你的复仇,为自己立了一座假坟。而我,就是那个甘愿冒死替他撒谎的人。”
“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奥兹显得有些得意,“既然你已经了解了我的想法,不如继续说下去。”
“这个坟墓确实埋葬过他,千真万确。”格雷说,而此时奥兹的匕首却已经悄无声息抵在他的喉咙上。
“我让你继续说下去,不是继续撒谎,人渣。”
格雷在匕首的逼迫下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恐惧,相反,奥兹看到了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好吧。”他咧开嘴,似笑非笑,“如果你不介意多浪费些时间,我倒是可以从头说起。”
G·D,这个缩写属于格雷·多戈,令人羡慕的年轻人。
格雷出身于官宦世家,二十岁时便以骄人的成绩从皇家军校毕业,加入了洛丹伦皇家骑兵团。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在一年后被提拔为士官长,而后平步青云,直到作为骑兵团的高阶文职军官,过着平安、富足、受人尊敬的生活。
年轻的格雷英俊、矫健,浪漫多情。在偶然的机遇下,他结识了独身、富有的女伯爵狄亚娜·弗雷兹,成为了她的情人,并承诺为她奉献自己的一切。
“在一次幽会中,狄亚娜遭遇了暗杀。格雷挺身而出,凭借过人的身手,将杀手刺成重伤。几天后,人们在护城河里发现了刺杀者的尸体与格雷的徽章,他与狄亚娜的情人关系也随之公开。女伯爵随后宣布,格雷·多戈将成为自己的财产继承人。
此后的几年里,两人一直保持着高调的姿态,频频在社交场合出双入对,直到某天,格雷神秘地失踪了。一段时间以后,治安官声称在洛丹伦北部的林地里发现了格雷的尸体,而后草草地将其葬在布瑞尔的墓地里。街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人说,探员们发现一枚刻有女伯爵族徽的羽箭,直接穿透了格雷的心脏。几个月后,狄亚娜嫁给了一名高官,并跟随他离开了洛丹伦。而这件事情也渐渐被人们淡忘,终于再也不被提起。”
“这就是埋葬他的地方,格雷·多戈,一个被遗忘的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奥兹,“这也许不是你想听到的结局,但你一定更想知道那个被杀死的刺客是谁吧?”
奥兹先生大笑起来。这是他听过的最无稽的故事,荒诞得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这个肮脏的流浪汉不是疯子的话,那么他编造这个故事的唯一目的就是掩盖真相。这个叫得出奥兹的名字、又清楚他此行目的的人,除了G·D本人之外,还能是谁呢?
“‘剔骨手’奥兹,”格雷佝偻着站在那里,一字一顿地说,“十年前,被杀死在洛丹伦。”
奥兹无法再忍受这种轻蔑和侮辱,他的愤怒终于超出了承受的极限,而他的仇恨也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偿还。奥兹猛地将匕首刺向格雷的胸口,他渴望看到鲜血在他眼前迸射开来,流进他脚下的土地和他干渴的灵魂。但他的匕首,连同紧握着匕首的手臂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格雷的身体,像一个幻影穿过一堵坚固的墙。
“没错,你想要的早就在这里。”格雷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一截细细的木棍嵌在心脏的位置,露在外边的部分已经被磨平。“只是命运等不及让你我清算各自的仇恨,而是安排了一具行尸和一个鬼魂的会面。”
奥兹呆立在那里,似乎不能理解所见所闻的一切。但他的身影却随着夜风的浮动缓缓地颤抖着,渐渐变淡,最终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
午夜的篝火已经被点燃,南方的天空被熊熊的火光照亮,那一抹暖色在松林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虚幻飘渺。
每一个万圣节之夜,鬼魂奥兹都会如期出现在布瑞尔的墓地里。格雷会等在这里,给他讲一个故事,然后目送他消散在夜色之中。
格雷的故事从来没有重复过,它们就像是一个个精彩的命题小说,包含了无数种可能。当然,并非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的完美。今天的故事也是一样——有哪对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做“Gray Dog”呢?不过,这个因仇恨而迷失的鬼魂并不会发现这些细小的破绽,格雷唯一需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一个缩写的名字和奥兹永不舍弃的仇恨。
格雷扭过头去,望向远处的夜空。“再见,奥兹。”他喃喃地说着,摸着嵌入胸口的那截小小的木棍。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