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这个梦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拉着她纤细的手,在茫茫的黑夜中奔跑。那些湿滑的荒草和丛生的灌木羁绊着他们的脚步,浓稠、无边的黑暗滞塞着他们的呼吸。
他的左腿在流血,温热的血流在冰冷的皮肤上流淌,感觉如此真实,而手中牵着的她却轻盈得好像即将化为幻影。他能感到那种沉重的冷寂,仿佛一块顽石横亘在心脏之中,即便粉碎成微小的尘埃,也终将堵塞它们所流经的每一条细流——那不是恐惧,而是绝望。他早已预知自己即将失去生命中最为光芒的东西,却无法改变结局。
在她被夺走的刹那,他从噩梦中惊醒,伤残的左腿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山壁将鹰嘴形的巨大阴影投在狭小的窗子上,房间里漂浮着微弱的、蒙尘的阳光。
1.
窄小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拴在门框上的铃铛碰在门板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男孩杰米把脸从门缝中探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小屋里的一切——这所荒废已久的旧木屋刚刚被修葺一新,尚未散尽的油漆味钻进杰米的鼻子里,弄得他痒痒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深色的木制柜台,把不大的房间隔成两半。柜台上方悬挂着的几张色彩鲜艳的面具吸引了杰米的目光,稍微踌躇了一下之后,孩子终于走了进来。
走进屋子之后杰米才发现,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每一尺墙壁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有金属和木头、皮革和羽毛、有醉人的玫红与凝重的纯黑、也有迷人的微笑和逗趣的鬼脸……它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久经磨练的演员一般,毫不避讳人们赞叹的目光。
这些出乎意料的发现让杰米感到惊讶,他像是害怕惊动了它们一般轻轻挪动着脚步,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其中的一个。这时,他听见柜台后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急忙缩回手,转过头去,看到一名年轻的男子正倚在柜台旁看着他。
“先生,您早。”杰米礼貌地打着招呼。这个貌似店主的男人表情看起来还算温和,但眉毛中间两条浅浅的竖纹又让他显得不那么愉快。这让杰米感到有些不安,他在衣襟上蹭着手,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你早。”仿佛看出了小男孩的不安,男子露出微笑,他指了指杰米刚刚想要触摸的面具,“喜欢那个,是吗?”
“是的,先生,”杰米回头看了看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士兵面具,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先生,我现在……只是随便看看,它们都很漂亮。”
“没关系,现在离万圣节还远,你还有很多时间挑选。”
杰米注视着那个威风凛凛的面具,咬了咬嘴唇,“先生,我需要攒多少钱才够买这个呢?”
“那个卖5铜币。”男子说着,从柜台后边走过来。杰米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左腿有些跛,迈步的候总是要在地上拖一下才抬起来。男子从墙上摘下那个面具,“我可以先替你留下。”他说。
“非常感谢您,先生!”杰米兴奋地向店主道谢,雀跃着离开了。
不久,门铃又被碰响。这一次,一位身材结实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我是本镇的治安官赫尼·马雷布。”男人说,“我需要向新迁入的居民进行例行的询问,请您配合。”
随后,赫尼迈步走进并不宽敞的小屋——除了墙壁上悬挂的五光十色的面具之外,这里的一切都乏善可陈。摆放在屋子中间的柜台显得十分巨大,柜台后挂着一幅半掩的门帘,简陋的木床和小桌从门帘后露出一角。
“请问您的姓名。”赫尼说着,从上衣里拿出了铅笔和本子。
“我叫朱利安。”
“朱利安,”赫尼在本子上记着,“姓氏是?”
“没有姓氏。”朱利安平淡地说。
赫尼抬起头,眼前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上下,双肩瘦削,脸上带着些许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您从哪里来?”
“可以说是居无定所。”朱利安笑了笑,“到这之前,我在鹰巢山住过几年。”
“您是一周前迁入本镇的?”赫尼说着,向门帘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张不大的方桌摆在床脚,几支画笔和一些颜料散在桌上,显得有些凌乱。桌角却摆着一副镶了木框的微型油画,显然是主人精心摆放在那里的,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不大相配。
“是的,这间房子是酒吧老板凯利租给我的。”朱利安顺着赫尼的目光朝里面看去,“现在有些乱,不过我会收拾好的。”
“不,这个没关系。”
继续问过一些例行的问题之后,赫尼收起本子,又朝桌上的画框瞥了一眼。“您完全可以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他说,“欢迎来到南海镇。”
2.
“看看我的发型怎么样?”镇长卡恩从镜子前转过身来。
“很好,大人。”赫尼回答。
“领结呢?”卡恩似乎并不在意赫尼的回答是敷衍还是恭维,又重新转过身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口。
“很好。”赫尼干巴巴地说,“从头到脚都非常完美。”
“赫尼,别那么不情愿。”卡恩扭过脸来看看站在门口的治安官,“我叫你来不光是让你看这些的——仪式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全状况良好,广场周围警备充足,大人。”
“赫尼,赫尼……你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例行公事地说话。”卡恩把手放在赫尼肩膀上,故作随意地捏了捏,“你老是这幅刻板的样子。”
“职责使然,大人。”赫尼好像站得更直了。
卡恩走到靠近窗子的地方,从这里已经能听到镇中央广场上人群嘈杂的声音。“别绷着那张脸啦!”卡恩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这是我上任五周年的庆祝仪式和美酒节的落幕狂欢,不是军事演习。”
卡恩推开镇长大厅正门,广场上的掌声和欢呼声立刻像潮水一般响起,紧接着乐队开始演奏欢快的进行曲。广场上的人群目送着镇长走上演讲台,开始渐渐安静下来。
“亲爱的镇民们!”卡恩站在高出地面两尺的平台上,满面红光,声若洪钟,“今天是南海镇的又一个节日!”广场上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赫尼站在前排,回过头,看见几个穿着便装的新兵挤在人群中间正卖力地鼓掌。卡恩镇长大声地背诵着鼓舞人心的的演讲词,而在赫尼看来,这个高高在上、身材壮硕,却又油头粉面的男人看起来有些好笑。
又是一场用削减掉的军备经费换来的、万众欢腾的狂欢。——赫尼再清楚不过,“欢乐祥和”对于这些政客来说,是向上爬的大好政绩,而“不出大乱子”则是他们对于安全提出的最高指标。事实上,卡恩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新婚所准备的豪宅,也花掉了许多本该换成盔甲和火枪的金币。赫尼清楚卡恩一再向自己表示友好的用意,同样也清楚作为治安官自己很难与镇长做什么实质性的抗争。但也许是“刻板”的性格使然,赫尼仍然坚持与这塘浑水保持距离。
乐队再次奏乐,卡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演讲台,走到赫尼跟前,挽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您好,赫尼大人。”女子温婉地笑笑,向赫尼致意。这是安娜贝尔·杨斯,镇上的富商米沙·杨斯的独生女儿,卡恩的未婚妻。自从老杨斯将女儿许配给镇长开始,人们就频繁地见到镇长与安娜贝尔高调地出双入对。赫尼并不讨厌这个面容姣好、顺从有礼的女人,只是这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就好像一颗过早失去光泽的珍珠,让人感到苍白无趣。
“安娜说,要亲自邀请你出席我们的婚礼。”卡恩大声朝赫尼说。
“我保证二位的婚礼将会非常地顺利和安全。”赫尼严肃地说。卡恩大笑着,用力拍着赫尼的肩膀。
赫尼试图躲过这些无聊的寒暄,扭过脸朝人群看去——人们打开了酒桶,在音乐中舞蹈和畅饮。酒吧老板的小儿子杰米系着又长又大的围裙,高举着几大杯麦酒奋力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满头大汗。突然,杰米停住脚步,严肃的小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朱利安先生!”他大声地招呼,“您好!”
赫尼顺着杰米的目光看过去,朱利安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抽出插在裤袋里的手,朝杰米挥了挥。而后,朱利安发现了正在看着自己的赫尼,便朝着赫尼点头致意,然后拖着脚慢慢地走过来。
“您好,赫尼大人。又见到您了。”朱利安微微笑了笑,上身稍稍前倾。赫尼本以为接下来会听到“请多关照”之类的话,但是年轻人没有再说什么。
“赫尼,这是谁?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卡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依然挽着未婚妻,另一只手端着一杯苹果甜酒。
“这就是是刚刚迁来的朱利安。”赫尼说。
“镇长大人。”朱利安鞠躬道,“很荣幸见到您。”
卡恩大笑了两声,拿着酒杯的手向上扬了扬:“啊,南海镇的镇长衷心地欢迎他的新镇民,年轻的画家!”
“我只是一个面具师,大人。”朱利安平淡地说。
“哦~不管怎么样,欢迎来到东部王国最美丽富饶的城镇!”卡恩得意地抬起下巴致意,然后又朝酒桶的方向踱去。
朱利安朝赫尼笑笑,没再说话。赫尼知道,卡恩镇长惯用的这种炫耀般的、故作豪迈的宣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只是很少有人对此作出评论。所以,赫尼也只是抱以一个简单的、更像是咧嘴的微笑。
一名卫兵挤到赫尼身边,询问是否可以撤除警卫,赫尼于是跟着卫兵对广场进行巡查。绕场大半周之后,他穿过人群,看见朱利安还呆在原来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又有些费力地站起来,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3.
安娜贝尔向父亲道过晚安,回到楼上的房间去。她轻盈地走上楼梯,裙摆在地毯上摩擦出窸窣的声响。这些细碎的声响在墙壁之间碰撞、反转,旋即扑入柔软的地毯,被寂静的夜晚湮没。
她拆下发辫上的头饰,熄掉蜡烛,坐在床脚。深秋的微寒从地板传到她赤着的脚底。
朱利安。
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中抽动了一下,她不由得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一张年少青涩的脸庞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这张面孔在思念的抚摩和时光的冲刷之下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现在又与另一张带着岁月痕迹的脸重叠起来,愈发难以辨认。
多久了?她几乎不敢确定它真的曾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她深埋在回忆里的故事,关于两个少年的爱情誓言,关于一场中途夭折的私奔,以及此后漫长的沉寂与孤独。
她曾经长久地重复着同一个梦:许多年过去了,她与形形色色的男子相识,强颜欢笑,却再也感受不到内心中的温暖。在遥远的记忆中,似乎有过一个人曾带给她真切的快乐,她却无论如何无法想起有关他的任何东西。她在梦境里焦灼地回忆着,终于记起他的名字。在茫茫人海之中,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唤着他,而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们幸福地拥抱着,倾诉着,直到她从梦中醒来,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然而,父亲以守护者的名义剥夺了这个梦境。他向女儿宣布,这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高烧,她很快就会痊愈。而父亲将会保护着她,让她远离险境,不再为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所迷惑。
她学会了顺从,如同一只被拔去飞羽的鸟儿,乖巧地在牢笼里婉转啼鸣,永远不再试图扑打翅膀。她将那些情感的碎片深藏在心底,日复一日地用尘土覆盖着,直到它们泯灭了最后一线光芒,直到她自己也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如今,她终于成为一副不再快乐和悲伤的美丽躯壳,那些回忆却被重新唤起,在她的心里燃起期望,同时也带来久违的痛苦。她不知道这期望将会为她带来什么。
4.
早晨,赫尼照例很早来到城镇大厅,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大门,突然有一个人从角落里跑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赫尼大人,我有话和您说。”来人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很急切。
赫尼认出了那顶属于老杨斯的“奥特兰克羊绒帽”,还有那丛鬃刷般的胡子。
杨斯左右顾盼了几下,把赫尼拽到一处隐僻的角落,神情紧张。
“杨斯老爹,你有什么事?”赫尼问。
“我的大人,请小声点。”杨斯看了看四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那个新来的小子,他是个罪犯!”
“你说谁?”
“新来的,租了凯利的房子,卖面具的小子。”杨斯比划着,“我恳请您驱逐他!”
“朱利安?你认识他?”
“呸!这个小杂种!”杨斯面露怒容,“我再认识不过了!他的腿就是我那把老猎枪打瘸的!”
“这么说他曾经到过南海镇?”
“到过?他就是从这跑出去的,还想要拐走我的女儿。没想到这个小混混还有胆量回来,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崩了他的脑袋!——赫尼大人,他会给镇子带来大麻烦,不能让他留在这!”
“我没有这个权力。只有镇长才有权签署驱逐令。”
“我的大人,您怎么不明白呢?”杨斯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这种事情怎么能让镇长大人知道……不赶走也罢,您总有权力把他抓进监狱吧?”
“谁都不能随便逮捕没有犯罪嫌疑的人。”赫尼正色道。
杨斯看着治安官那张黑铁雕像般的脸,着急地抓了抓头发:“大人,您是堂堂的治安官,您指定的罪名难道还有人胆敢推翻不成么……”
“老爹,你应该了解,我不会纵容任何人在我面前捣鬼。”赫尼说罢,转身走开。
“好吧……”杨斯老爹恨恨地嘟哝,“我打赌那个小子很快就会露出本性,等着瞧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赫尼利用闲暇时间向镇里的老住户核实了杨斯老爹所说的事——大约十年前,安娜贝尔确实差一点被“诱拐”。带她一起出逃的,是老油漆匠从山里捡回来并抚养长大的小学徒。两人私奔的那个雨夜,杨斯老爹带人抓回了自己的女儿,小学徒则在追赶中逃走。那天夜里,人们听到了猎枪的声音。安娜贝尔被带回家之后,很久没有露面。有人传言说,那个可怜的少女已经疯掉了,但两年之后,人们看到她走下一艘来自暴风城的大船。此后,老杨斯开始津津乐道地谈论他花了多少金币和心血,让女儿学会了上等人的礼教、培养出贤良的情操,从此绝口不提那段令他蒙羞的丑事。许多年过去了,少女长成了曼妙的女子、年迈的油漆匠孤身死去,人们也渐渐淡忘了这场风波,而那个逃走的学徒再也没有出现过。
赫尼能够理解杨斯的焦虑——如果朱利安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学徒的话,他也不见得会是“镇子的大麻烦”,倒确实是杨斯老爹的大麻烦。但现在除了杨斯以外,并没有人确认朱利安的身份;而朱利安和“小学徒”之间只有有年龄和腿伤这两点相似之处。赫尼并没有排除朱利安就是学徒的可能,但他觉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毕竟一个被迫出逃流浪的人,不大会轻易重返故地,行事还如此不低调。除非,他想要做些什么。
5.
朱利安放下手中刚刚上好漆的新面具,活动了一下手指。
他的小店开始渐渐有人光顾。美酒节带来的喜悦尚未消散,在这种气氛的熏染之下,人们又开始期盼下一个节日的到来。最先行动起来的是按捺不住的年轻人,他们开始为万圣节筹备各种道具,而面具正是必不可少的一样。
杰米自告奋勇地充当了朱利安的助手,他发自内心地对巧手而又友善的面具师抱有好感。当然,朱利安也向杰米许诺,在万圣节时,那副士兵面具将会作为报偿赠送给他。
朱利安站起身,把小桌上散乱的颜料和画笔整理了一下,把更大的空间留给桌角的画框。他眯起眼睛端详着这幅画,画面上的一切慢慢变得朦胧,只看到美丽的色彩和柔和的光线;当他慢慢睁开眼睛,画面上的笔触变得清晰,他能看到雪白的衣裙上细小的褶皱、阳光下树叶的投影,唯独画中的那张脸依然模糊。
“先生,您需要什么样的面具?”杰米的声音打断了朱利安,面具师擦了擦手,从门帘里面走出来,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子刚刚走进来。
“唔……”男子显得有些局促,他抓抓头上凌乱的卷发,眼睛迅速地扫视着墙上的面具。“多,多少钱?”
“价格是可以商量的,而且绝对公道。”朱利安从柜台后边走出来,搭腔道,“您需要做的只是选择一副真正属于您的面具。”
男子踌躇了,他抬起头看着那些面具,不能决定。朱利安注视着这位犹豫的主顾——他裹在一套合体的旧呢子套装里,看起来矮小精瘦,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光芒。
朱利安走过去,从墙壁上摘下一副狼人面具。
“吉尔尼斯的狼人,拥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当月光照耀的时候,他们便不再是困在凡人躯体中的勇者,而会变成真正强大的斗士。”朱利安将面具递给他,“有趣的是,当他们身为凡人的时候,往往并不知晓自己所拥有的能量。只有那些觉醒并自知的狼人,才会成为非凡的英雄。”
男子接过面具,脸上露出一个短促但十分喜悦的笑容。“多少钱?”他愉快地问。
“10个铜币。”朱利安微笑着说,“预祝您万圣节快乐。”
小小的面具店开始忙碌起来,犹疑而又好奇的人们走进这间窄小的木屋,又带着惊喜和快乐离开。长着雀斑的少女得到的公主面具上点缀着粉色丝带,力大无穷的铁匠买走的面具是神情宁静的诗人,年迈的妇人挑选的面具上则画着永不老去的精灵歌者……
万圣节是一个奇妙的节日——在狂欢之夜里,人们将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扮演着自己不可能成为的角色。但也许只有在那样的夜晚,他们才能真正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在面具的伪装下,没有人能辨别彼此的面容,却可以窥看对方的心灵。在那个神奇的夜晚,真相与假象将会如此这般地相互交织,令人心神迷醉。
杰米忙碌着,他踩着凳子,帮助朱利安摘下高处的面具,再为每一位主顾把面具包好,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现在店里只剩下朱利安、杰米,还有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士。这位唯一的客人远远地站在门口,杰米知道她站在那有一会了,却始终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您好女士,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杰米熟练地问。
女子摘掉斗篷上宽大的罩帽,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安娜贝尔小姐,是您。”杰米热情地招呼,“您想选点什么?”
安娜贝尔没有作答,仍然站在原地,她的目光越过杰米,不知道看着什么。面具师此时正背对着两人,站在柜台旁边。
“让我猜猜您想要什么样的面具,美丽的女士。”朱利安转过身,慢慢地拖着脚走到安娜贝尔面前,凝视着她的脸。
“恐怕这里没有适合您的面具,”良久之后,他叹息般地说,右手手轻轻抚上安娜贝尔的面颊,“这张美丽的脸庞已经掩饰了所有的悲哀,不是么?”
安娜贝尔的嘴唇颤抖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不需要我的面具,”朱利安注视着安娜贝尔,“不过,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擦净蒙在您心上的尘埃。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
安娜贝尔露出微笑,成行的泪水从她腮边流过。
6.
“南海镇是你的故乡?”赫尼靠在柜台外,看着坐在床脚的朱利安。
“不如说是故地吧。”朱利安停下笔,眼睛却仍然看着手里的画,“这里没有太多值得怀念的东西。”
“你没和我说过这个。”
“我也并没有打算隐瞒,大人。”朱利安把画框仔细地放好,站起身来,“如果这会影响到我在本镇的合法身份,我愿意接受您的质询。”
“不,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
“乐意效劳。”朱利安笑了笑,“我也想知道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身上,会有什么东西让您感到好奇呢?”
“人们为你的面具着迷,朱利安。”赫尼认真地说,“人们对于他们所不了解的人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想,甚至有所传闻。”
“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传闻,您可以有您自己的判断,大人。”朱利安显然并不想就此谈论什么。
赫尼意识到旁敲侧击对朱利安起不到什么作用,不如索性直接发问:“既然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为什么又回来?”
“请恕我冒昧,您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朱利安不卑不亢地反问。
“米奈希尔,职务调动的原因。”
“就像您一样,”朱利安神秘地笑笑,“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不是每一个目的地都能由自己决定。我更愿意认为这是命运使然,大人。”
赫尼也笑了笑。
朱利安似乎十分清楚赫尼想要了解什么,他没有去否定,但也决没有确认任何事情。赫尼知道不能强迫朱利安说什么,毕竟这不是审问。他只能期望从那些话里揣测出一些端倪,但现在还做不到。
赫尼戴上手套,准备离开。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小桌上,那副微型油画依然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画面稍有不同。“你准备修改它了?”赫尼指了指那幅画——画中少女的眉目已经有了鲜明的轮廓。
“这是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朱利安回答说,“我现在准备完成它。”
7.
米沙·杨斯坐在椅子里,抽着烟斗。这样安静的夜晚通常是舒适安闲的,而此刻却让他感到烦躁难耐。
端着烛台的女佣从楼梯上走下来,穿过客厅。杨斯叫住了她。
“安娜贝尔睡了吗?”
“是的,先生。我亲手为她关的门。”女佣用极小的声音回答。
“你去吧。”杨斯挥挥手,用力嘬了一口烟斗,喷出一股浓烟。女佣轻手轻脚地走出客厅,掩上大门。
杨斯已经安排了仆人和马夫轮流在安娜贝尔的窗下值夜,也擦亮了自己那把老猎枪,但仍然觉得内心不安。他敢肯定安娜贝尔还没有睡着,他几乎可以凭想象透过门板,看见她郁郁寡欢坐在那里的样子。他不喜欢她的那副模样,但他更厌恶看到自己完美的女儿被所谓的爱情蛊惑而失去理智。杨斯又坐了一会,最终,他熄灭烟斗,狠狠地把它在烟缸上磕了几下。
来吧,如果谁敢找麻烦,小心我扭断他的脖子。
“朱利安。”她轻声叫着,小心地扣响木屋的门板。深秋的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门被打开了,他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抱进怀里。“安娜!”他呼唤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
在被拥入怀中的一瞬间,她停止了颤抖。这是一个男人的胸膛,散发着令她感到陌生的气息。她仔细地看着他,寻找任何一点她尚未忘记的细节——时间是如此轻易地改变了一个人,把那些曾经熟悉、亲切的东西变得难以辨认;然而,岁月在夺走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让另一些东西变得更加深刻。
她知道,她爱他。她能感受到那种温暖,它熊熊地燃烧着,汩汩地流淌着,驱散了所有的寒冷,把她从悲伤之中拯救出来,赋予她无比的勇气。她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刻哭泣,但那些在长久的分别之中累积起来的痛苦竟全部消失不见了。她没有丝毫的悲伤,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平静和喜悦。
多久了?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她没有开口去问,她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只是尽情地与他相拥。
在这个晚上,他们再次向彼此许下爱的誓言,并准备为此付出一切。
8.
米沙·杨斯站在客厅里,看着女佣推开女儿的房门,走进去。几分钟之后,安娜贝尔走下楼梯,向父亲道了早安。
“您起得比往常早了许多,父亲。”安娜贝尔柔声说。
“你好像也是。睡得不好吗?”杨斯猜想女儿可能发现了自己的举措,索性板起脸来。
“很好。”安娜贝尔的语调依旧那么顺从。
此时女佣已经从厨房端出早餐来,看见安娜贝尔已经起床,稍微迟疑了一下,把盘子放在了餐桌上。
杨斯在安娜贝尔对面坐下,盯着女儿的脸——那张脸庞像水波不兴的湖面,一如往常。一周过去了,他每天早晨都看着女儿走出房间,晚上又看着她关上房门,几天以来安娜贝尔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他想,过去的几天里,自己可能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有些失态。
“安娜贝尔,什么时候天气好我可以带你出去走走。”
“不,父亲,我哪也不想去。”安娜贝尔轻声说。
吃过早饭之后,杨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准备整理一下近期的账单,女佣敲门走了进来。
“先生,我……我想找您说点事……”
“你说吧!”杨斯心情很好,回答得很爽快。
女佣好像有些难以启齿,把双手反复在围裙上擦着,最终还是开口说:“我……我想不干了,先生。”
这个要求让杨斯感到有点意外,但他很快猜到了对方的来意。“唔,你最近做事很麻利,我可以给你加薪。”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女佣急忙说,“是……我家里有点事情……”
杨斯皱了皱眉:“现在已经农闲了,也不是捕鱼的季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借口,老实说我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既然答应给你加薪,就不会反悔的。”
“不是借口,先生,我真的不能干了。”女佣连连摆手。
杨斯有些生气了。他不相信谁会拒绝银币的邀请,她也许只是想得寸进尺。“你有话直说好了,否则别想拿到前半个月的工钱。”
女佣犹豫了一会,嗫嚅着说:“我说出来,您千万不要发火,杨斯先生。这所房子可能在闹鬼……”
“胡说!”杨斯怒道,手掌使劲拍在桌子上,“你为什么编这种谣言?你觉得这家里还不够乱吗?”
“我没有瞎编!”女佣急忙申辩,“我昨天晚上,在走廊里看见一个女人走过去,和我自己一模一样……”她露出害怕的神情。
杨斯拧起眉毛,怀疑地审视着眼前的女人。良久之后,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放松了语气:“……你可能是太累了。白天少干点活,多休息一下吧。”
女佣显然并不是特别情愿,但最终还是低下头走了出去。杨斯看着她把门关好,心里感到一阵烦躁。神经质的女人,他想,你们这些人总是叫我不得安宁。他盘算着回头给她点好处,叫她别和人说起“闹鬼”的事情。虽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根据,但他不想让人们,尤其是不想让镇长听到任何对杨斯家不利的传言。
所幸的是,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都很平静。只是有些太平静了,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
晚上,杨斯照旧坐在客厅里,看着女佣尾随着安娜贝尔上楼,走进房间。今晚他想早点睡下,最近的早起晚睡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疲劳了。
片刻之后,他看见女佣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掩上门。杨斯放下心来,弯腰从茶桌里翻出烟斗和烟草,坐进椅子里。等到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又找出燧石和火绒将烟点燃,心满意足地抽了一口之后,看见女佣还站在安娜贝尔门口,小心地关好门,转身走下楼梯。
女佣向杨斯行了礼,端着烛台走出客厅。杨斯听着她脚步声穿过门廊,走进院子,然后渐渐消失。整所房子陷入一片安静之中,百分之百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杨斯拧着眉毛,拼命地想把脑子里那种莫名的不安揪出来,拧成一根可以抓住的绳子,然后顺着这绳子找到种种古怪感觉的源头,却又感到力不从心。一个小时过去了,举在嘴边的烟斗已经燃尽熄灭,他却忘了抽上一口。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发疯般地跑上楼梯,推开安娜贝尔的房门。
在掀开的毯子下面,只有一堆大小不一的枕头。
9.
杨斯咒骂着,拖着自己的老猎枪冲出家门。虽然一时间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他坚决肯定这一切都是那个瘸腿小子捣的鬼。
他不能相信一向顺从安分的女儿竟然会把他当成傻瓜一样戏弄。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安娜贝尔竟然又一次被爱情的妄想冲昏头脑,全然不顾自己的婚约和家族的脸面,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来。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愤怒的——此时此刻,杨斯老爹最想做的就是举起他的猎枪,崩了那个诱骗安娜贝尔的小流氓。这股愤怒让他健步如飞,即便是漆黑的夜色和弥漫的浓雾也无法阻碍他的脚步。
杨斯来到面具师的小屋前,他一边用枪托猛砸房门,一边大声叫骂。几分钟之后,有人拖着鞋子走出来,随后,木门伴随着极不情愿的吱呀声打开了一道缝。
“见鬼,大半夜的闹什么!”开门的人恼怒地质问。
杨斯一把推开了木门,揪住来人的衣领:“下流的杂种!”他喊道,“你把我女儿弄到哪去了?!”
“杨斯老爹!”那人用力扯脱杨斯的手,生气地嚷道,“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哪个是下流的杂种?!”
杨斯这才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人——胖胖的身子和圆滚滚的手臂,蓬松的卷发和红得发亮的鼻头——除了酒吧老板凯利,镇上再没有第二个人长成这个模样。
“凯利?”杨斯感到非常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我怎么会在这?!”凯利显然非常生气,鼻头变得更红了,“这是我的家!我还要问你怎么在这呢!”
杨斯感到迷惑不解,他相信自己明明是找到了那间偏僻的面具店,但这里看起来却是凯利家酒馆的后门。他环顾四周,试图判断一下街巷的位置,但是浓雾之下所有的房子都只露出窗台以下的墙板,就连眼前这扇门的号牌也模糊不清。
“凯利!”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是谁呀?怎么回事?”
“唔,敲错门的!”凯利皱着眉头看了看杨斯,“老爹,回家醒醒酒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随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杨斯迷路了。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街巷在浓重的海雾里变得难以辨认,绕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他仍然没有找到原本的目的地。渐渐地,困惑和疲倦代替了难以遏制的愤怒,令杨斯感到气馁不已。终于,他忍受不了双腿的酸痛,嘟嘟哝哝地咒骂着,一屁股坐在某堵墙下面。
杨斯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一阵子,粗糙冰冷的地面让他渐渐感到腿脚发麻,脑子也混混沉沉起来。这时,从街角传来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杨斯抬起头,看到一名夜巡的卫兵走到自己面前。“杨斯老爹,”年轻的卫兵弯下腰,和气地说,“您怎么在这里?让我送您回去吧。”
杨斯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醒来,坐起来的时候,手边的烟斗滑掉在地板上。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晃在他的眼睛上,膝盖上的毛毯胡乱地堆落在脚边。
安娜贝尔缓缓走下楼梯,来到杨斯面前。“早安,父亲。”她垂下眼帘、微微屈膝的样子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娴静。
“唔~”杨斯敷衍地挥挥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他依稀记起昨夜那个恼人的梦,虽然情节已经模糊,但种种糟糕的情绪仍然存留在脑海里,一时之间难以消去,甚至令他有些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梦境。
这时,女仆推开客厅的门:“杨斯先生,镇长大人请您过去……”
10.
杨斯站在镇长的办公桌前面,感到有一些局促。初冬的晨光微弱地映进窗子,把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勾勒成一个高大、灰暗的阴影,令杨斯觉得这个沉默的影子像是一大堆黑压压的石块,随时可能坍塌下来把自己砸在下面。
“唔……镇、镇长大人……”杨斯犹豫良久之后还是开口了,“您找我来是……?”
“杨斯老爹,”桌子后边的人说,“您的千金安娜贝尔小姐,近况如何?”
“和往常一样。”杨斯谨慎地回答,“这段日子她甚至都没离开过房间,我的大人。”
影子向椅子里面倚了倚:“听说你家里最近在闹鬼,有这回事吗?”
“不不不,没有这回事!”杨斯连忙说,“我不知道您从哪听说这种荒唐的事……不不我不是说您荒唐,我是说这件事荒唐……不不,根本就没有这种事情……全是是我家那个精神错乱的女佣想像出来的……”
那一大堆阴影好像笑了一下:“是吗?全是想像出来的?”
“没错!我向您保证!”杨斯拼命地点头,“我用我的人格向您担保!”
影子向前倾了倾,露出属于卡恩的那张轮廓深刻的面孔。“恐怕你得用更好的东西担保才行,杨斯老爹”他冷笑道,把某样东西扔到了杨斯面前,“因为你家里的‘鬼’已经被我找到了。”
杨斯哆嗦了一下,捡起卡恩扔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微型油画,借着微弱的光线,杨斯在画面上看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在那个面具师的家里会有令千金的画像?”卡恩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在杨斯听来,它更像是石块滚动般隆隆作响。
“……那个小子……”杨斯咬牙切齿。但他马上又强迫自己从混乱和愤恨中跳脱出来:“这一定是个误会,我的大人。这也许只是安娜贝尔拜托画匠画的——也许就是想要送给您的……”
“不要再辩解了!”卡恩大声呵斥着打断了杨斯,停顿了几秒之后,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一阵窸窣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口。杨斯认出走在前面的是凯利家的小儿子杰米,他身后站着的是治安官赫尼。
卡恩又倚坐到椅子里:“听听面具店的小奸细怎么说吧。”
杰米抬起头看看屋子里的人,咬住了嘴唇。直到身后的赫尼用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孩子才终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吸了一口气。
“是,大人……”杰米说,“这幅画是朱利安先生一直带在身边的,他爱安娜贝尔小姐。”
“这又不是安娜的错!”杨斯喊道。
“那不是事情的关键。”卡恩不耐烦地打断了杨斯,示意男孩继续说下去。
“……安娜贝尔小姐也爱朱利安先生。他们,”杰米停了一秒钟,“每隔一两天的晚上都会在店里碰面。”男孩迅速地说完了后面的话,随即躲到治安官的身边,不再抬头。
杨斯张大了嘴巴,嘴巴上边的山羊胡生气般地撅了起来,但瞪圆的眼睛里却又充满了沮丧。
“我想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杨斯。”卡恩镇长把手按在桌子上,语气中增添了几分傲慢,“令千金的所做所为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位贤德的女人,我完全可以宣布婚约就此取消。”
“镇长大人!”杨斯仿佛看到自己毕生的荣耀和心血即将付诸东流,觉得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下来,“不要这样决定!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挽回这件事!”
“付出任何代价?”卡恩哼了一声,“假如堂堂的镇长日后因自己妻子的不忠而蒙辱,那才是真正惨重的代价呢。”说罢,他站起身,示意赫尼带杰米离开,随后也准备离开。
“请您无论如何看在杨斯家对您的诚意上,收回成命吧!”杨斯老爹感觉自己在高大的卡恩面前仿佛缩成地精一般大小,“我一定会让安娜贝尔回心转意,她会当面向您道歉的!”他捏了捏拳头,“我会亲手收拾那个小杂种!让他再也不敢踏入南海镇一步!”
“杨斯家的诚意——”卡恩停下脚步,似乎思索了片刻,“好吧,让我看看杨斯家将会怎样证实他们的诚意。”
赫尼推开城镇大厅的门,一股冷风迎面拂来,让人的毛孔立刻紧缩起来。男孩一直轻轻牵着赫尼的衣襟,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响。随着赫尼在门口停下,孩子也停了下来。
“要我送你回家吗?”赫尼看看杰米。
“不用了,大人。”杰米轻声说,“谢谢您。”
赫尼没有立刻走开,孩子也没有。
“能告诉我镇长大人给了你什么奖赏吗?”赫尼终于还是问道。
“他说会把征用的渔船退还给我爸爸。”杰米别过脸。
赫尼没有再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有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因为任何追究的话都谴责无异,而杰米就一定该接受谴责吗?赫尼看得出,他已经很不好过了。在这件充满了利益牵扯的事情中,杰米不过是一个太微不足道的关联者即便他在各种权衡之下选择了告密,但这也远远不及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丑恶。赫尼自己又凭什么谴责孩子的良心呢?代表正义?或者代表真爱?赫尼承认自己是同情那对情侣的,他们的情感和幸福作为他人的筹码被牺牲、被出卖,而他们除了徒劳的挣扎之外,几乎不可能做出实质性的反抗。但赫尼自己对此又做过些什么呢?除了想要探究背后的真像之外,他并没有为自己的良心所向做过什么。也许,有一天他还会以职责为名,成为另一伙人的帮凶。
“赫尼大人,”杰米扯了扯赫尼的衣襟,抬头看着赫尼,目光里晃动着某种不安,“朱利安先生曾经说,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但是我想我不能再回到他那里去了,是吗?”
“我想是的,杰米。”
杰米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紧紧地抱住赫尼,很快又松开了胳膊。“我很抱歉,赫尼大人。”孩子说完便转身跑开了。
赫尼站在那看着杰米跑远,眯起眼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赫尼猜想,杰米刚才有些突兀的举动也许是出于无处排遣的内疚。或许,杰米会把这件令他内疚的小事作为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或许很快就会因为父亲的嘉许而把它抛到脑后。
11.
他站黑暗之中,却能感觉到自己正被某种东西所笼罩。它们枝桠繁密,交织重叠,在他所不能看到的空间里蔓延生长,在他所不能听见的寂静里窃窃私语。
突然,他面前出现一团微小的光亮,昏黄摇曳如离群的萤火。这光团迅速地扩大,他看见人们手持马灯和火把高呼着奔跑而来,周围一瞬间变得亮如白昼。在人群驱赶的最前面有两个细小的人影—— 一个紧紧抓着另一个的手臂,拼命地朝他的方向跑来,越来越近。他看见少年苍白的脸上流淌着雨水,他看见少女的眼眸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们急促的呼吸和心跳透过他的耳膜,和他自己的心跳重叠在一起。快跑,再快一点。他听见自己说,去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你们的地方。
一声轰响在身后炸裂开来,他应声摔倒,左腿感到一片温热,而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在泥水之中匍匐、挣扎,而两个少年则飞快地掠过他的身旁,带着微笑,轻盈地朝遥远的、黑夜笼罩的方向跑远……
铃铛碰撞的声响惊醒了朱利安。他从柜台上抬起头来,看到来人迈步走进屋来。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它究竟是自己心中未能消退的痛苦和恐惧,还是预示着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朱利安眨眨干涩的眼睛,矇眬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此时治安官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赫尼大人……”
赫尼摆摆手,打断了朱利安的招呼,径直在柜台旁边坐了下来。“这是纯粹的私人拜访——我想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
赫尼看着面具师:他坐在那,沉默而迟滞,眼神中残留着些许睡梦的混沌,像一只快要停摆的挂钟。
“我想知道你下面要做些什么。”
“我?”朱利安木然地笑了笑,“我想我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可做。”
等待?等待什么?等着有人撕毁“一诺千金”的婚约,将你的恋人双手奉上?还是等着那位柔弱的女子冲破枷锁与你一起逃离这里?再或者,等着得到一纸镇长签署的驱逐令、一颗老猎枪里的子弹,然后再重新开始浪迹天涯的生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回到南海镇。”赫尼表情严肃地说,“如果不是为了找回曾经失去的东西,你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我想我已经找到她了。”
就这样了吗?找到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要瞒过别人的眼睛,偷偷地享受安娜贝尔的温柔就足够了吗?
“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你们两个人会面对什么?”
朱利安伸开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无名指与中指并拢在一起,按在桌面上前后摩擦着,眼睛盯着手指的移动,默不作声。
是的,你们两个人将会面对什么?在享受爱情的甜蜜时,你们是否也做好了面对危难和痛苦的准备?你是否清楚你的恋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遭受的一切?你能否信任她,又有多坚持自己?你准备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
“无论如何,”朱利安抬起头,“我都会始终爱她。”
“朱利安,”赫尼锁紧了眉头,“我不想听这些敷衍。当一个或许有力量、有办法帮助你的人站在你面前的时候,直截了当才是最好的选择。”
朱利安看着赫尼,带着卑微却又无动于衷的神情。赫尼无法从他的双眼里辨别他的想法。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窗外漂浮着微沫的海面一般晦暗不明。
赫尼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离开了面具师的木屋。在这里,赫尼并没有找到他预期的答案。他看到的是一个茫然、软弱的情人,重复着虚无的誓言,却没有一双有力的、足以支撑这份誓约的臂膀,甚至仅仅是维护它的坚定。赫尼对他怀有同情,同样也怀有失望。由于这份同情,赫尼甚至打算再必要的时候为这对情人做些什么。又是因为失望,他在怀疑这个“必要”的存在。
他深知,即便是再艰险的困境,也存在一线生的希望。这一线希望并非来自于他人伸出的援手,而是来自深陷在漩涡中的那个人是仍然抱有的对生的渴望。而面对着一个自甘溺毙的人时,其他人无论如何施救,也终将是徒劳的。
他独自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直到门铃发碰撞的叮当声停止,直到那些金属外壳之间细小的共鸣都渐渐消失。在寂静围绕之间,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向内坍缩。那些斑驳的木板墙壁,那些墙壁上悬挂着的绚丽的面具,那些从窄小的窗子里透射进来的微弱遥远的光亮,全部以各自的姿态扭曲起来,默默地向他靠拢,渐渐地将他压碎。它们裹挟着他的碎片,不断地缩紧,与这个世界剥离,最终成为漂浮在巨大空洞之中的一颗灰暗、冰冷、坚硬、微小的沙砾。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他曾经苦苦逃避却始终无法摆脱的痛苦。他一度认为自己终会将这些忘却,但即便是在与她相拥入眠的夜里,他仍然会被心头的剧痛惊醒。你将失去值得宝贵的一切—— 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它拖着粗俗不堪又极为残酷的语调,让他感到恶心,却又无比恐惧。是她,让他从被抛弃与被伤害之中学会了爱。这份爱是他苍白生命中唯一的色彩和光芒,是他仅存的勇气和全部的价值。在失去她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祈祷,如果能够换回与她相聚的一天,他甘愿付出自己的全部生命。如今,幸福再一次在触手可及的前方飘摇,却又好像梦幻一般飘渺不定。
12.
“安娜贝尔!”杨斯站在客厅里,怒气冲冲地朝女儿的房间挥着拳头,“你给我出来!”
此刻,愤怒的父亲好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边盯着楼上的房门,一边不停地来回逡巡。而那关起来的扇门却始终没有丝毫要打开的征兆。杨斯终于忍无可忍,他大踏步地走上楼梯,一脚踢开了它,门闩上的铜棍应声崩落,掉在地板上,一直滚到安娜贝尔的床脚。
安娜贝尔坐在床边,背对着气势汹汹的老杨斯。门被踢开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缩紧了一下,但她仍然没有改变原先的姿势,继续手边的事情。
杨斯对女儿的沉默再熟悉不过——那一直都是她表示顺从的方式,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她都会以无声的屈从来回答父亲。但从面前这个沉默的背影里,杨斯却感到了一种让他极为不快的东西。
“你给我站起来!”杨斯低吼道。
安娜贝尔没有动。
“别装哑巴!”杨斯朝前跨了几步,“你都干了什么丢脸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杨斯家的人都让你丢尽了!镇长大人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安娜贝尔依然低着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父亲的怒吼。这种沉默的抵抗让杨斯更加愤怒,他抢上前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东西,狠狠摔在地板上。安娜贝尔的右手被拉扯的力量带开,锋利的针尖刺破了左手,在四根手指上划开一条长长的血痕。她攥紧了左手,随后,鲜血从指缝之间流了出来,滴落在裙摆上面。
杨斯愣了一下。他开始感到踢开门的那只脚在鞋子里面热辣辣地疼起来了,但当他看到安娜贝尔仍然执拗地低垂着眼睛,怒气便迅速盖过了片刻的怜悯。
“你不该让我这么生气!”杨斯用力地挥着手臂,“你不能违抗父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都是为杨斯家着想。可是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在断送自己的幸福,断送家族的荣耀!”杨斯感到一阵悲伤,“我花了多少心血,把你养大,送你去学习上等的礼教,把你培养成淑女,替你维护一个好名声,盼着有一天你成为尊贵的妇人,让你的父亲脸上有光。——如果我有个儿子,我宁肯散尽家财,也要让他出人头地。即便你只是个女孩,我也还是一样为你做了这些。你一样还是我的骄傲,你也会成为杨斯家的荣耀。”他看着安娜贝尔低垂的脸,“我不许你就这样断送这一切!”
“父亲,”安娜贝尔缓缓地说,“你的所谓希望和荣耀正是我的痛苦与耻辱。”
“你的痛苦?!你的耻辱?!”杨斯瞪圆了眼睛,“真是昏了你的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别指望那个一文不名的流氓能给你所谓的什么爱情!如果没有我的金币,他才不会对你海誓山盟!任何人都不会!真正替你着想的人只有你的父亲!真正爱你的人只有你的父亲!”
“也许有很多人需要你的金币,我们不需要。”安娜贝尔说,“你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而是在以爱的名义夺走我的幸福。”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安娜贝尔的脸上。
“我会离开你的,父亲。”她轻声说。
“杨斯先生。”女佣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镇长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怎么回事!?”杨斯暴躁不已。
“我没敢问……”女佣害怕地说,“是赫尼大人亲自来通告的……”
杨斯只好离开安娜贝尔的房间。在走出房门之前,他又转身回来,咬牙切齿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鬼,我也不在乎你们还有什么鬼把戏。从今往后,你一步都别想离开这个房间。你要么嫁给镇长,要么就老死家里!”
杨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匆匆出门。“记住,谁也不能把安娜贝尔放出家门。”他嘱咐家里的仆人,之后,他想起些什么,又补充道:“哪怕是我带她出去也不行。”
13.
卡恩站在镇长办公室的窗前,漫不经心地朝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冬天已经开始了。
“万圣节就快到了。”卡恩转过身,松了松领结,“我们要尽早为万圣之夜的狂欢做好准备。”
赫尼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察觉到卡恩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得意的神情。赫尼对这种神情并不陌生,但今早刚刚发生的关于安娜贝尔的不愉快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卡恩的情绪,甚至开始早早试穿出席狂欢的礼服,这多少让赫尼感到奇怪。
“你的任务就是保证万圣之夜的绝对安全——去年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今年的安全更加重要。”卡恩神秘地一笑,“来自暴风城的专员将在万圣节前夕造访南海镇,我会邀请他出席这个盛大的活动,让他亲自目睹城镇的安定与繁荣。”卡恩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见鬼,”他嘟哝着,随后脱下礼服,翻看着右边的袖口——那里掉了一枚扣子,连缀着扣子的装饰绳结也已经脱落。
“帮我把它送到裁缝店去。”卡恩把礼服递到赫尼面前,“让他赶快弄好。”
赫尼看看递过来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卡恩,停顿了两秒,最后还是把衣服接过来:“专员来的时候,您可以向他申请一个贴身勤务官,镇长大人。”
卡恩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赫尼。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了。——现在就去吧,我也要出去一下,还有点事情要办。”
米沙·杨斯急匆匆地赶到城镇大厅门口,却被卫兵拦住了去路。
“是镇长大人找我来的!”杨斯不客气地嚷道。
“对不起,您不能随便进去。况且镇长大人现在也不在。”
“少糊弄我!”杨斯很生气,“你是想揩我的油?要知道,耽误了镇长大人的事,你得吃不了兜着走!”
“反正您不能进去,”卫兵板起脸,依旧拦在门口,“镇长不在,您就算进去了也没有用。”
卡恩推开那道窄小的木门,屋子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皱了下眉头,还是不紧不慢地踱了进去。
那个人坐在柜台后边的高凳上,看着走进来的卡恩。
“啧啧,这就是我们的面具师,迷人的艺术家。”卡恩抱着肩膀,站在朱利安面前。
朱利安直起后背,眼光跳动,好像准备站起来。
“不不不,”卡恩摆摆手,俯身向前,凑到朱利安面前,“你完全不需要害怕什么。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即便你曾经试图侵占属于我的东西。”
朱利安侧过脸,躲避着卡恩的目光。这让卡恩更加得意起来,他撇撇嘴角,露出傲慢的微笑。“我想你应该明白,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不管你费尽多少心机,到头来还是拿不走。”卡恩直起身,环顾四壁,“噢,对,就像你的这些面具——不管画得多么漂亮,也只是一副暂时的面孔。即便你装扮成风度翩翩的情圣,狂欢之后,也还是要变回小丑,不是吗?”
面具师沉默地坐在那里,垂下眼睛。卡恩在狭小的房间里踱着步,信手从墙壁上摘下一个面具,拿在手里敲打:“你会为那片刻的享乐而后悔的,它会让你的生活显得更加惨白。”卡恩突然转过身,逼视着朱利安:“你把她当成你的宝贝是吗?可惜的是,对于我来说,她并没有那么精贵。我完全可以像丢弃垃圾一样把她丢掉,但决不会拱手送给别人。至于你,我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你赶出南海镇,”他轻蔑地笑笑,“只是你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
朱利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木然地看着卡恩晃动着高大的身影,走出面具店。
米沙·杨斯回到家,气鼓鼓地摘下头上的羊绒帽,摔在沙发上。一名仆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杨斯先生!安娜、安娜贝尔小姐被镇长大人带走了!”
“什么?!”杨斯立刻跳了起来,“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刚才,您出去的时候。”
“你们这群废物!”杨斯一把揪住仆人的衣领,“我不是说了谁也不许让她出去吗?!”
“那……那可是镇长大人亲自来的啊……”
杨斯扔开仆人,冲进房间,摘下挂在墙上的老猎枪。
一定有鬼。杨斯踢开房门,紧握猎枪。从女佣发现“闹鬼”开始,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现在,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带走了安娜贝尔。杨斯虽然还闹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他敢肯定,那个带走安娜的“镇长”一定是假扮的!而且,一定就是那个做面具的瘸腿杂种!
“您放心,赫尼大人。”裁缝收好礼服,“万圣节之前一定给镇长大人送过去。”
赫尼点点头,准备离开,不经意间看到墙上有一副面具,挂在十分醒目的位置。“你也从朱利安那里买了面具?”赫尼指了指——那是一副做工精致的面具,上面惟妙惟肖地绘着狼人的脸谱,还装饰着银灰色的兽毛。
“是的,大人。”裁缝笑笑说,“他店里的面具都很漂亮——我听说他是从辛特兰来的,还期望店里会出售那种特殊的面具来着,可惜……”
“特殊面具?”赫尼打断了他,“你说的是什么面具?”
“就是,”裁缝从乱糟糟的工作台上找出一本厚厚的旧书,翻开书页,“传说中辛特兰的巨……”
没等到裁缝说完,赫尼就推开房门,冲了出去。他听到城镇广场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枪响。
赫尼赶到城镇广场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几乎堵塞了附近的街道。人群的包围中间,两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赫尼用力分开人群,扼住挥舞着猎枪的老杨斯。镇长卡恩正滚倒在地上,大声地嚎叫着,鲜血从他的身上流出,淌了一地。赫尼低下头,看见脚边掉着一副已经被踩坏的面具。
“放开我!放开我!”杨斯拼命挣扎着,“让我宰了这个混蛋!”
“混账!我是镇长!”卡恩蜷起身体,表情狰狞,“把他给我抓起来!”
“你骗谁?!”杨斯挥舞着刚刚挣脱出来的左手,朝对面的巷口指着:“你还敢跑出来冒充镇长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闻讯赶来的卫兵按住了歇斯底里的杨斯,赫尼走上前去查看卡恩的伤势——猎枪子弹击穿了他的右腿,可能已经伤及了腿骨。卫兵们将受伤的卡恩抬上担架,卡恩却在担架上挣扎着坐了起来:“给我抓住他!现在就去!”他指着同一条巷子,面具店所在的方向。
面具师的小屋被全副武装的卫兵团团围住。两名卫兵一起踹开面具店的屋门,同时有另一名卫兵刚刚从屋后破窗而入。他们在屋子里翻找了片刻,跑出来向赫尼报告:“没有发现任何人,大人。”赫尼朝屋内看去——这间狭小的屋子一眼望去就能一目了然,确实没有任何能够让人藏匿的余地。
“全镇戒严!”卡恩咬牙切齿地低吼,“调集所有人给我彻底搜查!”
面具店的门窗全部被钉死之后,卫兵们抬着呻吟不止的镇长离开了小巷。赫尼走在队伍的最后,环视着四周,突然瞥见一个极为矮小人影匆匆闪过,拐过巷口消失不见了。
14.
不管人们相信与否,面具师和他的恋人就这样从南海镇上凭空消失。
米沙·杨斯因为枪击镇长而被收押,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漫长的牢狱生活,和万贯家财无人继承的结局。暴风城的专员如期抵达南海镇,带来的却不是卡恩期盼的好消息。依据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专员调查了卡恩贪污和挪用军备款项的案件。在被拘捕的时候,卡恩疯狂地朝赫尼大喊:“我知道是你干的!除掉我,你才能当上镇长。”对此,赫尼只是感到鄙夷和无奈。在卡恩被遣送至暴风城接受审判期间,赫尼被任命为代理镇长,接管南海镇的一切事务。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又迅速地平息下来,像海滩上的碎浪一般,汹涌地跃上沙滩,又在转眼间不见了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万圣节就在这样的喧嚣与平静之后到来了。
赫尼在城镇广场上巡视,穿过狂欢的人群——人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尽情地舞蹈。当赫尼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有人会热情地向他问候,赫尼却认不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仍戴着朱利安制作的面具,他们所怀着的喜悦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
赫尼曾经再次拜访过镇上的裁缝,从他那里赫尼得知:传说辛特兰的巨魔会制作一种巫毒面具,这种面具可以将佩戴者伪装成任何人,在外貌上不露一点破绽。据有些书中记载,要制作这种巫毒面具,需要一种特殊的巨魔精华,以及一件属于模仿对象的随身物品,再通过咒语将它们的魔力施加到面具上。赫尼推断,朱利安正是用这种特殊的面具伪装了自己和安娜贝尔,才能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多次幽会,最终逃离了南海镇。
从米沙·杨斯充满愤怒、颠倒错乱的供词里,赫尼推测,朱利安和安娜贝尔先后伪装成女佣、卫兵和镇长,甚至还假扮了赫尼本人。从家中的女佣那里得到一件物品再容易不过,而装扮成一个把面孔藏在盔甲后边的卫兵也并不算困难。但他们又是怎样从镇长和赫尼那里取得了随身之物的呢?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何能躲避重重的搜查,离开南海镇?离开之后,他们又去了哪里?从人们零散的旁证中,从朱利安留下的那些美丽的面具中,赫尼都无法找到真正的答案。
不知不觉中,赫尼已经回到了镇长办公室。卡恩留下的各种文件和杂物还没来得及整理,赫尼也还没有习惯那张宽大松软的椅子。
赫尼将双肘撑在办公桌上,搓了搓脸。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被他碰落在地上。他俯下身,看见一枚烟斗躺在脚边——那是自己的烟斗,平时就放在大衣的口袋里,不过赫尼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找到它了,它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赫尼警觉地站起身来,仔细查看屋内的物品,当他拉开桌子的抽屉时,发现一直放在里面的那幅安娜贝尔的画像不见了。
赫尼找来了门口站岗的卫兵。
“今晚都有什么人来过?”
“除了您,没有别人来过。大人。”
“没有别人?”
“除了您回来的两次,确实没有别人。”卫兵认真地回忆道。
“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赫尼急切地问。
“就是……大约一刻钟之前……”卫兵显得迷惑不解,赫尼则立刻跑了出去。
“赫尼大人!”有人在不远处高喊。赫尼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影子在朝他挥手。那是酒吧老板凯利,他正挽着他怀孕的老婆,拉着小儿子杰米,兴高采烈地向赫尼招呼。“祝您万圣节愉快!”
赫尼匆匆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并没有停下脚步问候。而凯利一家似乎对此并不介意,悠闲地朝海边的方向走去。
赫尼拐进了面具店所在的小巷。借着路边昏暗的油灯,赫尼仔细查看了面具店的小屋,封住门窗的木板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此时,巷子里没有任何行人,只有一只猫轻盈地从赫尼身旁蹿过。这让赫尼想起不久前看到的另一个身影,从巷子里一闪而过,矮矮小小的,像是个孩子。
赫尼快步跑出巷子,朝着码头奔去。那些破损、凌乱的碎片飞速地闪过他的脑海,拼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镇长大人,很荣幸见到您”朱利安微笑着,与卡恩握手。在喧闹的人群中,他缓缓蹲下身,拾起卡恩掉落的袖扣。
扮作女佣的安娜贝尔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打开客厅的房门,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走廊的尽头。
迷路的杨斯老爹砸开了面具店的门,被假扮的凯利怒斥,却没有听出屋子里问话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女儿。而护送他回家的士兵则匆匆跑上楼梯,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庞。
是朱利安假扮了赫尼,把杨斯骗到了城镇大厅。还是朱利安,假扮成卡恩,带走了安娜贝尔。与此同时,洋洋自得的卡恩正在面具店里,对着某个貌似朱利安的人发表着演讲,当他拿着面具走出小巷的时候,正巧撞见了手持猎枪的杨斯……
“朱利安先生说过,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杰米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不安。紧紧地拥抱过赫尼之后,孩子跑开了。他的小手里攥着赫尼的烟斗,而朱利安则得到了一艘可以带他们离开的渔船。
此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杰米出现在朱利安的身边,但他却化身为沉默的朱利安,面对着不可一世的卡恩。随后,他终于戴上了自己心仪已久的士兵面具,从早已打破的后窗跳下来,混在众多的卫兵中间,悄悄离开熟悉的小巷。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这里。在严密的搜查中,他们化身为每一个南海镇的居民,镇定自若地在这个城镇里出没。直到这个夜晚,他们终于取回了那幅用十年时间完成的画像。也是在这个夜晚,他们将在照如白昼的夜空之下,在五光十色的面具之间,在载歌载舞的欢送之中,离开南海镇。
赫尼跑上了空荡荡的栈桥,“凯利一家”早已不见了踪影。黑夜笼罩着海面,隐去了他们的行踪。
赫尼气喘吁吁地站在栈桥上,不觉之间露出微笑。他想象着,朱利安和安娜贝尔的小船,正驶过茫茫的大海,朝着无人知晓的地方远航。终有一天,他们将到达某个遥远的国度,那里,将是他们自由与幸福的所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