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据说要被拆掉的北京老城墙上,梁思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马可波罗,那个七百多年前的威尼斯商人,历经千难万险来到元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城,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然后离开。他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北京的城墙,而那时他回头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落日的余晖下,城墙恢宏沉静的美丽景像。
梁思成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联想有点莫名其妙。为了这城墙,几年下来,跑也跑了,哭也哭了,该找的领导都找了,该吵的架也都吵了,文章也写了,批评也挨了。有人悄悄告诉他,主席说了:拆个城墙也哭鼻子,以为自己是遗老遗少吗?我看这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再迟钝的人,在这个时候,也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平心而论,他不是不怕的。但比这“怕”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心里,渐渐有一把小声音,在对他说:“算啦,随他们去吧,拆就拆了呗。”
而比这把小声音还要可怕的,是一个到现在他还都碰也不敢碰的念头:照这样下去,这城墙,也许真就拆了啊!
说是不敢碰的念头,可就一直杵在那里,像扎进指头里的小木头刺儿,弄也弄不出,甚至找都找不着,但不时捻那么一下,就疼得一哆嗦。那些年,和徽因各地奔波着搜寻历代木质建筑的时候,手指头可没少扎这样木头刺儿。但那个时候他们多快活,徽因还在他身旁,而他们也还都年轻。没什么旁的念头,更没什么可顾忌担心的,一门心思琢磨的就是那些古建筑里的学问——说是“学问”还被人笑话,他搞了几十年的那本《营造法式》,不是早就有人说“整个儿一木工石匠活儿”么。但徽因难得地夸了他,她说:“思成,就算咱们这辈子只搞出你这么本书来,也算没白来一趟。”那时她正病着,瘦得厉害,两个小酒窝都变成了两道月亮弯,可一笑起来,在他眼里,活脱脱还是当年那个神气漂亮的第一才女林徽因。
想到这里,梁思成的眼神更加暗淡了,已经过去两年了,想起她时,心里还是觉得被什么给狠狠地堵上了似的。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这一阵子,每当为拆城墙的事儿陷入烦躁痛苦和惆怅中,他就会想:唉,幸好徽因已经不在了,不然以她的性子,这会儿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呢。
几十年的夫妻,忽然天人永隔,那时候自己只道世上没有比这更惨的。可现在才知道,更惨的是明明刻骨相思,却又不得不庆幸她已经先自己而去。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是恨不能自己替徽因去死的,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如果这会儿是她独自站在这里,瘦骨支离,看着这一带全世界独一无二,拆掉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的老城墙,会是个什么情形。
还记得早几年拆阜成门和西安门牌楼的事儿。自己的建议是把牌楼当作城市的景观,就像国外城市街道中的凯旋门、方尖碑一样,把单调笔直的街道变成丰富有序的空间,至于交通上的问题,完全可以用环岛的方式合理规划解决。可当时负责拆除工作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却说:“您这是老保守!将来北京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您这些牌楼、宫门挤在里头,也就是鸽子笼、鸟笼子,什么景观!”说起来自己还一向认为吴晗是个才子,没想连他都说出这样的话!那一刻,真是像被人无端端扇了一耳刮子,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回头想想,也真是无谓,那时候就哭了。那时候要知道有今天的情形,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而徽因应该是从旁人那里听说了这事儿,这才有了几天后,郑振铎请客的时候,不过感叹了一句:“推土机一开动,老祖宗留下来的遗物,就真的寿终正寝了。”徽因忽然就指着吴晗的鼻子发作了。那时她肺炎已经很严重,嗓子全给毁了,平日里根本说不出话来,那天的话,一句句真的是从心腔子里逼出来的。别人只看见她在大发雷霆,不知有没有人肯用心听她说的话:“你说我们一味保护旧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保护旧的,是为以后中国千秋万代的新建筑保存一个优良的传统!这传统要是断在你我手里,现在没人说,将来迟早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是千古罪人!”
那天晚上,自己抱住徽因,说:“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了。”徽因也终于落下泪来,哽咽着说:“这要是都拆了,再一年燕子回来,可往哪儿去啊。”
无论何时,回想起徽因的这句话,都叫他觉得心疼。不知将来在那个世界里再遇上徽因,该怎么告诉她:拆了,到底都拆了。
西安门牌楼一把火烧了,阜成门和朝阳门的牌楼拆了,东四和西四的牌楼拆了,帝王庙和东交民巷的牌楼也拆了……拆帝王庙牌楼那一天,他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说是拆迁,其实根本没有落实要拆到哪里去,拆下来的料就那么堆着,那么些木料、那么些颜色、那么些手工活儿,他看着心疼啊。就像三座门大街上的大高玄殿门前原来那两座习礼厅,和故宫的角楼相仿,比角楼还漂亮,也说是拆迁,可拆下来的料末了也不知去向,他到处打听,最后有人告诉他:“那些破玩意啊,还不当劈柴给烧了。”当时他的眼眶就红了。那阵子大概是哭得多了,哭得总理都亲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梁思成对总理说,北京城里这么多牌楼,就属帝王庙前这两座是个尖儿,背后衬着阜成门的城楼,晴天时还可以看到西山,尤其是傍晚太阳的余晖打西边照过来,特别美。
总理听了,只给他念了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时正是夕阳斜照,梁思成叹息着,“照这么下去,连这样的诗句,恐怕早晚也成了应该从思想中拆除的垃圾废料,‘只是近黄昏’了吧。”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但还是忍不住要想:“到那个样子的中国,还是中国吗?”
张中行曾经说过,人生于世,说话和生存的关系问题不容易处理得当,因为安全和快意往往不能协调。而人说话是多顾安全还是多顾快意,多半还是取决于天性,所以有的人,快言快语、不说不快,像孔融、祢衡,就是吃了“得天不厚”的亏。
当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还说给徽因听,又因为家里“快言快语”的那个人是徽因,所以笑话她“得天不厚”。她就说:“思成你别说我,你以为你是‘得天独厚’的么,你和我一样‘得天不厚’,不说不快。”
徽因说的不错,她实在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旁人眼中总是那么温文的“梁公子”,遇到牌楼和城墙的问题,原来也是“得天不厚”的人群中的一个。但是在这样的时候,说与不说,已然不是快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性命攸关。他何尝不知道说出来的后果,但若是不说的话,更是哽在喉咙里要把人活生生给憋死。然而说出来后,才发现还有比杀身之祸更可怕的后果,那就是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开始的时候,有人和他争论,有人写文章批他,有人在会议上冲他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痛骂。虽然可气,但至少他能够反驳,能够表达自己的意见,能够同样拍着桌子吼回去:“拆一座牌楼,就是割我一块肉!扒一段城墙,就是扒我一层皮!”能够不管不顾地说:“浪费巨大的人力,去毁掉一件国宝文物,不但是庸人自扰,简直是罪过!”后来上面定了调子:谁要是再反对拆城墙,是党员就开除他的党籍。
从那以后,支持的声音、建议的声音、调和的声音、反对的意见,就都沉默了。
其实他不是不理解上面的意图,也不是不理解那些反对的意见、那些质疑的声音。他知道没有人真的出于恶意,没有人不是为中国好。他们也着急啊,急着要让中国从落后和疲弱中摆脱出来,急着给中国注入强身健体的良药。然而他总希望,在为一个国家强健体魄的同时,还能为她保留着优美的精神和情操,使她在遇到挫折和不幸的时候,有一块心灵上的净土乐园,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让她看到希望、保持信心和乐观。
就像一个人,在被时代和环境驱使着匆匆赶路的时候,还有地方给他坐一坐、擦把汗,放松一下心情,不至于在赶路的过程中迷了路,或是迷失了自己。
就像曾和徽因设想过的对北京古城墙的改造,“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米,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在安放些圆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的立体公园,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古老的城墙正在等候着负起新的任务,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周,等候着为人民服务,休息他们的疲劳筋骨,培养他们的优美情绪,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来丰富他们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话,再说也没有用了,说了也没人听了。
于是自己心里那把不阴不阳的小声音,开始时不时地冒出来:“算啦,随他们去吧,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拆就拆了吧。”
有时候,梁思成觉得,比起那些荒诞的反对的意见、无知的质疑的声音,自己心里这把小声音更让他愤怒。
小的时候,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林则徐的那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当时就为之深深的感动。但那时的自己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愿意为之不计生死的事情,却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无关紧要、甚至“不利国家”的事,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去应对。
同样,当“祸福”不是降临在自己身上,而是降临到这古老的、珍贵的、不可复制的、全世界独一无二、一旦失去“百身莫赎”,而又沉默无语的北京城墙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
这时候,那把小声音又开始了:“算了吧,‘将心托明月,明月照沟渠’的事,历史上还少么。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明月照的一定是沟渠呢,说不定那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只不过你老了、落伍了,思想跟不上了而已。”
声音很小,但很磨人,而且在这样的时候,听起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岂有此理!”另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治学几十年,立志振兴中国建筑事业,却连这样的是非也分不清楚吗?!”
梁思成悚然一惊,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原来还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就像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摁熄了那把让他愤怒的小声音,也让他苍老疲惫的心陡然一振。
——原来自己心里还有这样的声音啊。
——原来无论是怎样的压抑和漠视,也无法将之扑灭啊。
在这样的声音里,那个一直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不敢碰触的念头,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原来不是一个小木刺儿,而是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涌:这城墙,看来是真的留不住了啊!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痛彻心肺、鲜血淋漓,自己也不能再回避和沉默了。能留住一段城墙是一段,能留住一个城门楼子是一个,哪怕只能留住一块砖,也不能放手。即使最终什么也没能留住,也一定要留下些什么,让以后的人们知道,曾有这么一带古城墙,曾有这么一道世界上最美的城墙景观!
想到这里,梁思成再一次环顾身旁的城墙,沧桑、破旧,但仍然无法掩盖它的美与光辉。落日最后的余晖,正把灿烂的金黄毫不吝啬地涂抹在它身上,又用无限灿烂的紫红色的霞光,映衬出它巍峨的剪影。
于是,他直起苍老佝偻的脊背,最后看了一眼夕阳中的城墙,转身离去。
后记:
关于《墓志铭》——
故事的灵感来自博尔赫斯的小说《武士和女俘的故事》,故事的开头,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伦巴德人德罗图夫特的故事,用作引子。此外,文中有一个历史错误,“长老们说里是日耳曼人的王国”,事实上,日尔曼人并不称自己为日尔曼人,在他们的历史中,很长时间里他们也没有将各个部族看作是同一个民族。这是我写完第一篇之后才了解到的,又缺乏回头去改的认真精神,只能自我批评历史知识的贫乏,并在后记里打一个小补丁。
关于《传奇》——
虽然马可波罗的故事广泛流传,并有无数精彩演绎,但我的灵感却是来自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此书每一章的开头与结尾,都是一段忽必烈与马可波罗的对话交流,精彩优美。为了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决定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将之改写出来。
最后是关于《挽歌》——
没有写到梁思成和北京古城墙的结局,一是大家都知道,二是多少有点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