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琪不太愿意和人多说自己的老爸,倒不是因为老爸是个厨子。
说起来,厨子也有很登样的,比如一度风靡全球的那个澳洲名厨:年纪轻轻名下就有二十几颗米其林星星,举止优雅、容貌英俊,睫毛长得犯罪,左颊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酒窝;后来上了年纪,魅力更甚,身形维持得上佳,系上挺括的围裙不知有多好看……但是范爸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他一看就是个厨子,而且是那种大食堂的厨子,外形介于厨子和屠夫之间,高大肥胖、满脸横肉。更让范琪难以忍受的是老爸那种随心所欲的肮脏劲儿,浑身上下似乎永远裹着一层可疑的油光,衣裳脏得像抹布、围裙脏得像地垫,嘴角不是叨着一根牙签,就是叨着一根烟。
即使是这样的老爸,有一段时间,也是女儿心目中的英雄。范爸老来得了这么个独生女,而且是所有狐朋狗友看到后都惊呼“这么可爱的小玩意儿是你生的”那种漂亮小女娃,宝贝得不行,见天把小范琪扛在肩膀上,指哪儿去哪儿,要啥给啥,一度把她喂得像只小猪,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捏一把揉一揉。
说起来范爸也是惆怅,仿佛昨天还是扛在肩头怎么疼都疼不够的小肉球,怎么转眼就长大成人,一撒手就飞出老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和他,和这个家越来越格格不入,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挑剔和嫌弃。
成年后的范琪,瘦削清丽、优雅高冷,有着略严重的洁癖和极轻微的厌食——最后这点让范爸最揪心。谁也不能说范爸不是一个好厨子,而他更是一个优秀的老饕,亲朋都说,哪怕不算上范爸的手艺,看他吃东西那个香那个带劲,都能让人多吃两碗饭。
偏偏范琪最不能忍受老爸狼吞虎咽胡吃海塞的吃相,发展到后来,不管对着怎样的珍馐美味,不管是不是出自范爸之手,只要和范爸同桌,她就以最少量的苏打饼干和纯净水果腹。
当然也不能说范琪不是一个好女儿,她每天和父母通电话报平安,每年安排父母最高端的旅游和休养,记得父母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并送上大束鲜花和昂贵礼物,对父母双方的亲戚也慷慨大方。但她就是受不了父母过于旺盛粗俗的口味和胃口,以及与之相应的生活方式。
在范爸的记忆中,成年后的女儿,只有一次主动拥抱了自己。那是某次家宴上,某个亲戚以关切的姿态提及范琪仍是独身,提醒范爸“老范家要传承下去”。范爸嗤之以鼻:“这么多吃食还堵不住你的嘴!我家琪琪要你管!老子就是个伙夫,传承个P!”
那一刻,范琪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一刻也不肯离开老爸身边的小胖猪,抱着老爸的脖子,把脸埋在老爸特意为她换上的崭新的外套上,尽管那外套又已经沾满了油烟味道。
但是事后,范爸看见范琪一遍又一遍地搓洗手脸和胳膊,老头怔了怔,悄悄走开,就当没看见,啥也没说。
不过,所有这些,都随着僵尸病毒袭来,灰飞烟灭了。
僵尸病毒大规模发作之时,范琪不在爸妈身边,她最后和父母通电话的时候,父母正在一个老朋友新开的酱园里过周末。范爸对她说的最后的话是:“琪琪,千万别怕,爸护着你妈呢,你躲好,等爸想法子来接你……”
感觉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其实也不过就是十来个月的时间。没人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范琪藏身的安全区却越来越像个噩梦,不是安全区外僵尸肆虐的血腥噩梦,是那种不用一滴血浆一毛钱特效的心理恐怖片,压抑、灰暗、绝望,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窒息如死。十几台老式发电机的全速运转来保证小小一圈高压铁丝网的供电,安全区里一百多号人的生存就维系于此,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在发电机耗尽柴油之前,他们可能早就化为这座水泥掩体里的饿殍了。
这个时候,反而是范琪这种长期严苛控制饮食的人,意志更为清醒,身体机能也略好。
自杀的人有,因为发疯而被杀的人有,自己走出安全区,以身饲僵尸寻求解脱的人也有——总算这些孙子们还有点良知,出圈时还知道锁好门;而这一波僵尸也并不像僵尸片里那样行动迅速,只是无意识地僵硬的龟速挪动。
安全区外聚集的僵尸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边,范琪已经看得麻木了。她甚至有些庆幸,至少自己有选择,可以避免丧身僵尸之口。和僵尸们比起来,她记忆中的老爸都算得上一尘不染、气味清新,而她自己也越来越接近老爸的肮脏程度。
“什么洁癖,什么厌食症,都是没被逼到绝路上。”她甚至还有精神头这样自嘲。
而在内心深处,她不敢、也不肯承认,真正支撑着自己的,是范爸最后的那个电话。
从她记事起,老爸答应她的事儿,就没有没做到的。尽管有的时候,是以让她啼笑皆非的方式。
这一次也是。
范爸出现的时候,范琪还睡觉,人群疯狂的叫声把她惊醒。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僵尸冲进来了。但随后惊呼变成了夹杂着哭声和尖叫的欢呼,范琪甚至隐约听见有个高亢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随后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堆人冲进来,喊着她的名字,范琪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稀里糊涂地被人群裹挟着到了掩体外。
然后,她看到了让自己目瞪口呆的一幕。
这一幕也被从僵尸肆虐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记忆和传说了很多年。
范琪看到了范爸,和她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么高,那么胖,满脸横肉、满身油光,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东风小卡,车上不知堆满了什么东西,围着铁丝网绕圈,车顶上还架了个小喇叭,尖锐的电子合成音喊着她的名字:“范琪有没有……有没有叫范琪的人……寻找范琪……”
事后,范琪的记忆也发生了某些混乱,她不记得老爸是何时看到了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喊了些什么,只记得老爸看到自己后,猛地刹住车,踹开车门就跳了下来,而自己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扑倒在地上。
同样发出惊恐的尖叫的,还有身边的人群。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僵尸海风平浪静,尽管它们已经饥饿许久,却没有一具僵尸靠近范爸这具高大肥胖、活蹦乱跳的新鲜人体,反而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一样,一片惶然的呆滞,以范爸为中心腾出了一个半径一米的空地,恰好把防护门的位置给空了出来。
范琪的下一个记忆,就是自己抱住老爸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当时我就想,好了好了,还能哭得那么大声,我闺女没事儿!”事后,范爸哈哈大笑地说。范琪搂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还是那满身的油烟味,仿佛已经浸透到老爸黑亮的皮肤里,外套脏得像抹布、围裙脏得像地垫……所有的这些熟悉的味道之外,还多了一种特殊的味道,又臭又鲜,又浓郁又腻歪,有点像榴莲,又有点像臭豆腐,范琪把老爸抱得那么紧,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那是在饭桌上,那是安全区里这一百多号人十几个月的饥饿后,吃的第一顿饱饭。
新鲜的僵尸切大块,汆水后用黄酒浸泡,捞起沥干,同时炒锅里下花椒、八角、桂皮、葱姜蒜爆香,加两块红腐乳和一块红糖炒色,再把僵尸块倒进去翻炒,炒到肉皮略有些焦黄的时候,沿锅边淋大量的白酒,白酒烧干后加老抽、加辣酱、加各种配料,最后加水淹没肉块,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两个小时后,香喷喷的大烧僵尸就出锅了。
范爸不愧是大食堂里出来的厨子,一百多号人的饭菜,咄嗟立办,叨着一根烟,时不时侧头把烟灰甩出去,满脸油光,望之如厨神临世。
范琪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老爸有这么帅。
饭桌上,老爸一如既往地嘴角流油,脑门放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高谈阔论:“……饿的不行了啊,我就想,操!不都是肉吗?!臭鳜鱼能吃,腐蒸肉能吃,烂辣鸡能吃、毛豆腐能吃……僵尸为什么不能吃!……拖一个回来试试,好吃啊!这世上哪有不能吃的东西,只有不会做的厨子……有吃的就不怕了,耗着呗,嘿!就邪门了!这玩意儿莫不是大补?越吃精神头越好!……后来我发现了,它们不敢来了……我就寻思,都说狗肉铺子的掌柜,再凶的狗也不敢靠近,这玩意儿不是已经比畜生还不如了吗?没准也就是这个理。后来我就和你妈说,你等着,我找咱们闺女去!……哎,你吃啊,多吃点,吃多了那些玩意儿就不敢靠近你了!”说着,他往范琪碗里叨了一大块肉。
范琪应着,大口地吃着,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的老爸手艺有这么好。
“这是新鲜的,还不算最好吃,等我找开始变硬得,像做臭鳜鱼那样,肉都成一瓣一瓣的了,像老铜器那种绿色,那叫一个香啊……更硬得就不臭了,像刨木鱼花那样刨了吃,你肯定喜欢……你妈还给你腌了肉豆腐,切成小块,开水一烫,展干水,滚一层盐,滚一层辣椒面,放在瓷坛子里封好,过十天半个月出来,啧啧啧,香飘十里……”
就这样,一度席卷全球的僵尸,后来被吃绝了。
也有人说,某个隐秘的山谷里,还圈养着最后一群僵尸,作为特供食品。
当然,不管是范琪,还是范爸,到后来也都没有再吃到了这等美味了。危机之后,范爸依然是个退了休的大胖厨子,只是在他们老家,有一个街心小广场用范爸的名字命名,以志纪念。
范爸为此还嘀咕了一阵子:“谁知道还有这造化,爹娘就没给取个好名字,海鑫广场,听起来像不像海鲜批发市场。”
范琪笑着挽着老爸的胳膊,在以他命名的广场上,踢踢踏踏地遛着弯。饭后消食越来越有必要了,她发现自己的体型,开始悄悄地向老爸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