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我相信你——你知道我相信你,所以我需要知道,你也必须如实地回答我——你如此投入、甚至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这么执着于灵魂蛇毒的解药,是因为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美丽的绿眼睛——又是一双如此美丽的绿眼睛,因为他而满是泪水。
他想要为她擦去眼泪,但是他不敢,所以他只是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是的。”
“那么——情况很严重?”
他没有回答,她所熟悉的那道深深的皱纹,又出现在他的眉心,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的痛苦的皱纹。那一刻,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抚平那道皱纹。但是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她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有些事,她无能为力。
“还有多少时间?”
没有回答。
某一部分的她在痛恨着自己,那个无视他的痛苦而决意要知道真相的自己,但另一部分的她则清晰而冷静的知道,她必须得到真相。
“还有多少时间?Sev,还有多少时间?”
“对不起,”他控制不住地对她伸出手,却又停在中途,“我没有做到……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太多时间……”
“米勒娃说的没错,你是个白痴……”她喃喃地说,“大白痴……你也知道你在浪费时间啊……”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低沉,如此悲哀,“对不起……”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仿佛有了独立的意志,不可控制地拂过她的头发,轻而温柔,直到此刻,他仍然觉得这不是真的,仿佛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够如此近在咫尺,如此触手可及。
“对不起……”他的声音哽住了,纵然在梦里,如影随形的痛苦也不肯离去。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把他滚烫的手心,按在自己脸上。
一种细细的悸动,像电流一样掠过全身,他更加确定这只是一个梦了,一个如此美丽、甜蜜,而又悲哀之极的梦……但即使是在梦里,他仍然不敢动,也不能动,一任她美丽的绿眼睛泪光盈盈,一任她柔嫩的肌肤在他的手心下燃烧,一任她微微张开嘴,珊瑚色的双唇仿佛一个最温柔的邀请……但是他无法回应,只是轻轻地,叹息一样地说:“对不起……太晚了,已经太晚了……但是我会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发誓……”
“嘘——”她温柔地侧过脸,吻了吻他的手心,微笑着,把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嘘——不要说了,Sev。我想我应该是忘记了什么,或者错过了什么,或者我无意中做错了什么,也许是你无意中做错了什么——可是你能否告诉我,如果我们真的做错了什么,那要怎样才能不错呢?
“看,你不能回答,是不是?因为人生中的许多事,那些真正重要的事,你是不能简单地用对错来判断的——你瞧,我都开始讲人生哲理了——但这是真的。所以人们才会说:爱,就是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这是第一次,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把他的手合在自己掌心,对他确定无疑地,说出那个字。
穿透般的痛苦从头顶掠过全身——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痛苦,伴随着难以置信的巨大的噪音、冲击和眩晕,就好像要把他、连同他所处的时间和空间统统撕成碎片。但他一动不动,不让自己露出一点异样的神情,只是看着她,就好像只要看着她,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就仍然完好如初……五月的繁花仍然开满校园,金色的凤凰仍然绕着塔楼飞翔,飘荡的音符洒满烛光照亮的大厅,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美丽的红发少女仍然在秋日的喷泉旁欢笑,鲁莽愚蠢的少年将她拥进怀中,黑暗与恐怖从来不曾降临,黑头发绿眼睛的婴儿在爱意中降生、成长,长成同样鲁莽愚蠢的小小少年……还有白金色头发的傲慢无礼的小子、红色头发的小白痴、总是在胡闹的双胞胎、褐色头发的自命不凡的小女生……到处都是愚蠢得让人绝望的孩子们,制造出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噪音,从来不懂得恐惧、悲伤、战争和死亡,只会烧焦头发、炸坏坩埚,半夜三更在走廊上乱闯、在魁地奇球场上大呼小叫……所有那些曾经让他烦恼、不屑和难以忍受的一切,构成那个真实的、苦乐参半的、他曾经无比厌恶又曾经无比怀念的世界的一切,就仍然完好如初!……而她一直在这里,在他身旁,无论是怎样的黑暗,怎样的困境,怎样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她从来不曾逃避,也无所畏惧,那双美丽的绿眼睛,从来不曾失去勇气、信心,和笑意。
他捧起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眷恋,然后,他吻了她:“我也爱你,Scarlett。”
泪水滑过她的脸,落进他的手指间:“Sev,对不起……”
痛苦凝固了,凝固成一种有形之物,又在巨大的冲击下四分五裂,她的意识化作最锋锐的利刃,直贯进他的大脑深处,又像是一道亮得可怕的光芒劈啪作响地掠过,一切无处遁形,尽数化作火焰与灰烬,整个世界,他的全部意识,瞬间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黑暗和平静缓缓涌起,淹没了一切。
无边的宁静中,有人在轻轻喊他的名字,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那么轻,那么温柔,就像拂去珍爱之物上的尘埃,就像为爱人和孩子拉开清晨的窗帘,抚平晒干的衣物上的皱褶……“Sev,Sev,快醒来,时间已经不多了……”
Snape睁开眼睛,看见Scarlett的脸,犹如一朵白色的花,在暮色与微风中俯向他,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也闪烁着泪影。
“Severus……”
“Severus Snape……”
“Snape教授……”
“教授……”
还有更多的声音在喊他,或远或近,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清晰,有的几不可闻……他把它们统统摒弃在意识之外,只留下她的声音,轻柔如耳语:“Sev,对不起……”
他伸出手,为她擦去眼泪,“是谁说过,爱,就是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她笑了,笑着落下泪来:“是我,是我……”
“Sev,对不起,我看到了一切,我记起了一切——我所做的一切……”
记起了她来自很久之后的世界,一个魔法已经消亡殆尽的世界,而那个世界也正在慢慢死去,无尽的尘埃就像有形的波涛,淹没了不断生长的废墟,天空中所有的光亮缓缓熄灭,日复一日,越来越惨淡模糊……她曾走遍这个世界,目光所及,只有绝望、衰退、分崩离析。自第二次大战之后,名字不可言说之人统治了巫师的世界,紧接着是几百年的战争和败亡,恐怖蔓延至每一个角落……普通人类对巫师的清洗和杀戮,最终灭绝了她的族人,就像他们曾经灭绝了剑齿虎、渡渡鸟、吸血鬼、狼人、半人马、独角兽……然而这一次,当巫师和魔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后,同时敲响的,也是人类自身的丧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世界的毁灭被拉得如此漫长,不可逆转,她最终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或许是世上最后的巫师,而整个世界正在变成无边的墓地……她曾点起魔杖,照亮夜空,却只有这一点孤独的光芒,没有任何回应,转眼就被黑暗吞没……黑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索尔兹伯里平原上最古老的魔法巨阵,扭转了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无形的巨浪把整个世界撕裂成深渊……诡异的、扭曲的、无法直视的深渊,从未有人面对过的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深渊……她在跌落,在飞翔,向着深渊最深处跌落和飞翔……痛苦就像是耳边的风声,充满了整个世界,冲击着她的全身,然而她张开双臂,迎向这样的风声,这样的痛苦,以及风声和痛苦尽头的一切,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未到来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
“Sev,对不起,我想起了一切,你所做的一切,为我所做的一切……”
Nepthys-Calypso-Patronum!
一个曾经消失在历史深处的古老咒语,从五千年前的尼罗河三角洲,到青铜时代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只有神话时代半人半神的巫师才能施展的禁忌魔法,用全部生命、全部记忆、全部意识和几乎不可能的强大的魔力、渴望、执着,甚至疯狂,创造出一个完整的虚幻的世界,将所有的真实,时间的流逝,生命和死亡,都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凝固在不可能的时间之中的,完美的水晶球般的世界……
完美,然而脆弱,脆弱又危险,创造了世界的咒语以不可承受的速度和强度消耗着巫师的生命,同时又让施咒者迷失在其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几百年漫长的岁月,所有的魔法力量,在极短的时间里消耗殆尽,仿佛蜉蝣的生命,仿佛飞蛾投身火焰,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尽管在那个虚幻的世界中,时间几乎静止,几乎无限,一切皆有可能……
风吹过霍格沃茨空荡荡的校园,吹过渡湖平静无波的水面,吹过禁林高低起伏的树梢;吹起城堡上的旗帜,迎风招展,吹起魁地奇球场上金色与红色的、银色与绿色的条幅,翻飞飘扬;吹过西塔的猫头鹰棚屋,吹过天文塔的穹顶与高台;吹过斑驳的石墙和走廊、绿树成荫的庭院和繁花似锦的花园;吹过守林人的木屋、通向霍格莫德的小路、曾有龙盘旋的山谷、美人鱼出没的黑湖……纷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欢笑与尖叫声也跟着传来,孩子们奔跑的身形纷纷显现,空中有猫头鹰和扫帚飞过的痕迹,一扇扇窗户打开,一盏盏灯被点亮……麦格教授的墨绿色长袍消失在走廊尽头,霍顿夫人的口哨声响彻操场,海格魁梧的身影从温室旁闪过,费尔奇先生的猫贴着墙角潜行,特里劳妮教授又哭着匆匆跑开……一个忙碌、喧哗、吵闹的世界苏醒过来,生机勃勃、光彩闪烁……“谢谢你,Sev,让我看到了这样的世界,让我生活在其中……如此完好,如此美丽,仍有希望,” 风吹起Scarlett漆黑的长发,发丝间沾着毛茸茸的白色小花,拂过她美丽的脸,阳光在她绿色的眸子里闪烁跳跃,“无限的希望、生命力、未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Sev,我们所做的一切,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没有回答,Snape轻轻拨开她的发丝,摘掉米粒般的小小白花,一朵、又一朵,微微皱着眉头,全神贯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可以了,Sev,陪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回到真正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吧,把我的留给我。”
仍然是沉默。
“听我说,Sev,我经历过同类的灭绝,我看到过一个世界的死亡,我穿过了时间的洪流,燃烧了整个星球,才来到你身旁;我们欺骗了一个魔鬼——开启了毁灭之门的魔鬼,战胜了他,赢得了一场战争——整个世界生死攸关的战争……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所有那些危险、欺骗、牺牲和伤害……如果我可以,Sev,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一定要相信我,只要还有一点可能,我也绝不会放弃,我也一定要留在你身边。如果我能够做到,Sev,我无数次的想,如果我能够更强大,能够走得更远,来得更早,知道更多,我就能阻止那些死亡,拯救那些对你至关重要的人……”
“只要你来了,”他说,“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
“噢,Sev,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坏人,”她笑着擦掉眼泪,“你把我弄得像是那种讨人嫌的被惯坏了的女孩,你用全部零花钱,可能还把所有的朋友都借了个遍,给我买了世界上最漂亮最贵的水晶球,而我却要把它摔碎。”
“我并没有可以借钱的朋友。”他扯了扯嘴角,表示这是一个玩笑。
“哦,Sev,借钱都找不到朋友的Sev……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怎样?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嘴角挂着一点微笑,那种带着苦涩的微笑,“越来越老,越来越丑,仍然顽固,更加不讨人喜欢,继续大把扣分,被学生们痛恨……他们会说,绝不会有人爱上Snape教授。然后我就会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这些脑子里只有鼻涕虫的小混蛋,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最美丽、最勇敢、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她爱过我……曾经、一直、永远……”
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是多么痛恨自己,Sev,我是多么痛恨要让你承受这些!如果可以,我宁愿那是自己,真的,Sev,我宁愿是自己。我甚至宁愿自己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宁愿仍然是你留在Shrieking Shack,面对那个人和他的蛇,而我是活下来的人……只要能够让你不再这样痛苦……”
“如果我们能够选择,”他把她搂进怀里,吻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如果这种事可以替换,我早已死了一千次……”
“既然我们不能,那么Sev,好好的活下去……你能够创造如此完美的世界,你能够给我那么精彩的生活,让我相信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就藏在你心里——为了这个世界,你也要活下去……”
“我们的世界——我一个人不可能做到。你给了我你所有的记忆,还有梦想……”
她仰起脸来,看着他,笑了,他最熟悉不过的,狡黠、娇俏、生机勃勃的美丽笑容:“Sev!我给你所有的记忆,是为了重建战后巫师世界的秩序,不是为了让你施展这不可能的魔法,来证明你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巫师。”
“得先有一个最伟大的女巫,把这早已消失的魔法,重新带回我们的世界。”
她笑不可抑:“怎么?难道我们要把这最后的时间,用来争论谁才是最伟大的巫师这种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么?”
他挑起一边眉毛,慢悠悠地说:“是你起的头……”
“嘿!这可是你的世界……”
“我说过了,我们的世界……”
泪水再次涌上她的眼睛,她笑着,眼泪纷纷落下,“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念头,Sev,我知道……这可不行,亲爱的,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拿你的生命来冒险……对我而言,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分一秒都不行……”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他知道,所以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泪水涌上眼眶,不让视线被泪水模糊,让他不能看清眼前这张脸,这双绿色的眼睛——但她还是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温柔的光晕融化在空气中,就像清晨的薄雾,就像梦醒时的世界,就像水波中的倒影……整个世界也随之黯淡下去,颜色、光彩、声音、感觉……渐渐熄灭……只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却仍然那么鲜明,那么温柔而甜美——
“再见了,Sev,不要哭……不管遇到了什么,对自己说:嘿,想想Scar,想想她是多么爱你……”
“直至时间的尽头,胜过,整个世界……”
他睁开双眼,看到满室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