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金红色的光芒照进小院,仿佛着火一般,皮格马利翁安详地坐在这无形的火焰中,平静、疲惫,满足中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哀伤。
这哀伤并非缘于任何错谬和不幸,而是每一位创作者都或多或少能感觉到的,完成一件杰作之后的,无法以痛苦名之的痛苦。
在之前漫长的游历中,他曾听到一句箴言,据说来自极为遥远,几乎可以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东方。箴言说:“当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时,你将感受到唯有父母离世才能仿佛的哀痛之情。”
是这样的,皮格马利翁知道了,是这样的。此时此刻,笼罩着他的心灵的,也是这样一种巨大的平静与哀痛。
他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这一生中最伟大的一件创作,就像终于到达顶峰的攀登者。
这是夕阳最美的时刻,很快暮色便将四合,黑夜随之而来,正如顶峰之后就是向下的曲线。他还知道,余生里他将继续雕刻,或许技巧更加娴熟,心智更加稳健,而灵感也不会立刻枯竭,但他将绝不会再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正如凡人只能一次登顶天赋的峰巅。
他已经看到了顶点的风光,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平静与哀痛,正如世上所有的高峰,有着最开阔的视野,最美的景色,无所遮蔽的天空,但空气稀薄,狂风肆虐,凡人不能在此停留太久,无论多么眷恋,多么不甘,都必须向下而去了。
皮格马利翁不知自己是否完成了神明的委托,是否将天选之石塑造成了诸神寄予厚望的绝代佳人。但他很清楚这是自己之前未能完成,之后也不可能再重现的杰作。
他曾雕刻过神明的容颜与身姿,也曾雕刻过来自地狱和幽明的形象,曾雕刻过非尘世所能有的奇异的动物和植物,也曾栩栩如生地描摹世间万物,但他从不曾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他曾见到过、梦到过、爱慕过,为之四处流浪的女子的模样。
从来不曾有一个雕刻者,如此真实地再现自己所爱的不能永生的凡人的容颜。
他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将梦境化作现实,甚至是比梦境还要甜美、快乐和真实的现实。这一次,名为“醒来”的意外再也无法打断他的工作,每一下敲击,每一记雕琢,每一次摩挲留下的痕迹也不会再消失……最终,他凡人的双手穿透了那不可思议的水面,将那消逝在永恒另一端的形象,拉回了尘世。
这夕阳灿烂,晚霞满天的尘世,这暮色涌起,炊烟袅袅的尘世,孩子们的欢笑吵闹,母亲们的呼唤,和草虫的吟唱、鸟儿的鸣叫交织在一起,微风吹拂,芬芳与清气阵阵飘荡。科林斯西西弗斯旧宫里移植来的黄水仙和黑根白花草,厄琉息斯城外墓地中生长的廓尔柯薄荷和罂粟花,都在这小院里长得茂盛葱茏。——多亏他有一个“绿手指”的老妈,擅长照顾花草。
慢慢地,皮格马利翁开始感受到恍惚。一茎细细的花梗,在晚风里摇曳,向左,又向右,既向左又向右,一下,又一下。不止这一茎花梗,满院子的花草都是如此,让人不知风在向哪个方向吹。也许它在向每一个方向吹,风中摇曳的花草,如此纤弱,却又如此锋利,一下,又一下,慢慢地、轻轻地,把整个世界划成了两半。
整个世界,周遭的空间,流逝的时间,在他眼前幻化出重影,重影渐渐剥离,就像那些废弃的古老神庙里三相神的雕像,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容。
皮格马利翁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和视线,但他能够控制自己的心和头脑,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更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只是不知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并不慌张,心跳也没有加速,甚至指尖仍能轻微的动弹,但他并不想动,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坐等一切发生。
很难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和空间在他面前模糊,幻化,形成重影,又慢慢剥离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却都那么完整、圆满、充塞天地。
他看到日升月落,看到斗转星移,看到所有的过往时光,看到漫长旅途的终点,非凡创造的结束……看到锋利的刀刃割开罂粟的蒴果——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这种植物真正的魔力之所在。粘稠的乳白色汁液滴落在圣杯中,滴落的瞬间,已经从乳白色变成了淡褐色,随后迅速地变成深黑色。圣杯里盛着清亮的液体,是廓尔柯薄荷的汁液,混合着糖与酒,罂粟乳汁落入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犹如看不见的小小火焰,燃烧而后又熄灭。
他看到自己将这神奇而可怖的汁液尽数倒进花丛中,摇曳的花丛瞬间凋零;又看见自己将之一饮而尽,再握起一把石榴籽,喃喃念出一个又一个神的名字……
有的名字为世人所熟知,有的名字无人知晓,有的名字早已被忘记,有的名字几乎无法念出……那是凡人双唇间吐出的气息,还不曾沾染这些声音与字符的古老岁月里,神秘声音的回响。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几乎有质感的回音,推开了周遭的空气,一层层荡漾开去……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和空洞,以这声音为中心,缓缓形成……
他看到自己步入其中。
他看到步入其中的自己,周遭世界已截然不同,无尽的黑暗在身边蔓延,亘古万世积累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所有的死亡、痛苦、悲哀和恐惧,层层叠叠,无边无际……所有曾在太阳下活过、呼吸过、生长过的生命中所有的黑暗与寂灭,尽皆凝结于此时、此地,而又无处不在……它们向他涌来,没有声音、没有实体,却又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似乎不能触及任何,却又将他层层包裹,深深埋没……只有他的声音,附着于一段咒语之上,沿着他的胸腔往上攀爬,爬过他的喉咙,爬到他的下颚深处,爬上他的舌根、舌尖、牙齿、嘴唇,那咒语是他在厄琉息斯的秘仪上习得,又在埃阿亚的赫卡忒神庙里印证,曾在心底反复念诵,直至成为某种本能,无论是怎样的黑暗、压抑、寂静和荒凉之地,仍然不受控制地被他念响:
“……我为所爱而来,心无旁骛;我为所爱而来,无所畏惧;我为所爱而来,绝不独自离开;我为所爱而来,必有回应……心无旁骛……无所畏惧……绝不独自离开……必有回应……”
他听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咒语。
忽然之间,从头顶到后背,他仿佛被整个揭开,难以形容的酸痛和冰冷倾泻下来,几乎将他冲刷殆尽。
他抓住最后一线清明,喊出那个名字——“珈拉苔娅!”
过了一会儿,也许只是一会儿,又像是无法计数的漫长时光,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般的回应,穿越漫长的时光,隔着生死,向他飘来。
他还看到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细微到几乎没有的力气,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伸出手去。
握着石榴籽的那只手。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一只无形的,仿佛细微的风里更细微的沙砾所形成的手,拂过他的手心。他握住这只手,仿佛握住风中的沙砾……
他还看到,就在沙砾从指间流逝的瞬间,自己睁开了眼睛。
从那双忽然睁开的眼睛里,他看到无尽的黑暗倏地消散,扭曲的时空突兀地隔绝在生死之际,仿佛神明一霎的疏忽,就在这一刻,他看到,自己将手中无形的沙砾撒向刚刚完成的石像。
石像委地,没有破碎的声音,没有四溅的碎片,而是一具柔软的身体,倒在他的臂弯中。
他看到自己终于拥抱了梦寐以求的姑娘,不是一个传说,不是一具石像,也不是一缕往日的幽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丽而苍白的少女。
他还看到了之后长长的日子,少女嫁作他的新娘,越来越美丽,渐渐丰腴,一点点老去,同时老去的还有他自己……许多个暮年的黄昏,他们就这样坐在院子里,手拉着手,微笑着对视,直至夜色降临……
他又看到自己在这一切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院子里空空如也,神明一个简单的手势,雕像活了过来,却不再是他梦寐以求的少女,而是众神给予这世间的最险恶,却也最美丽的礼物。
她最初的名字叫作“潘多拉”,意思是“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
他看到之后无尽的岁月,她变化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在一个又一个国王、英雄、城主和贵族之间辗转,引发了一场场阴谋、杀戮、争端甚至战争……从这些小小的阴谋与战争开始,整个世界一点点被卷进一场无可名状的巨大的漩涡,战火蔓延至整个大绿海两岸,村庄被夷为平地,城池化作废墟,王国灰飞烟灭,无边无际的舰队在海面上燃烧,烈焰熊熊……他还看到更远的未来,所有的战争和杀戮都成为往事传说,传说化作行吟诗人竖琴上的弦音和歌唱着的诗篇,而所有的诗篇都这样开始——
“……那为凡人中最接近神明的皮格马利翁所创造的,有着一切天赋的绝美的女子……”
他极力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却始终只能听到这两句。
“……凡人之中最接近神明的皮格马利翁……”
“那么,你究竟选择哪一样呢?我的孩子。”老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惊醒了皮格马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