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盗版]
《如是我闻》开卷前,作者写了这么一段前言——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遂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能自己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
后面是纪家惯有的唧唧歪歪,化趣味为教训。有趣的是前面一段,作者的书刚刚完稿,还没有来得及修改润色,就已经被书商盗版。(那时候叫“窃刊”)如果真像作者所说,“非所愿也”,那么书商们之神通广大,也真是古今一也。
[柿园将军]
太原折遇兰告诉作者,曾经有人扶乩,降坛的乩仙写了一首诗,笔势豪迈悲壮——
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
(鲁阳戈:鲁阳公与韩战,日暮,鲁阳挥戈,日倒退三舍,留下成语“鲁阳回日”。陈涛:既陈陶郡,杜甫《悲陈陶》一诗所吟,安史之乱中宰相房琯大败于此。)
署名是“柿园败将”,众人无不悚然一惊,肃然起敬,知道降坛的是明末“柿园之役”的英雄孙秀枝。(关于“柿园之役”,曾经特意查过,但现在手头没有《明史》,又记不太清了。大概记得是明末河南境内明军与李自成义军的一次对阵,当时天雨,明军粮草不到,士兵采摘没有成熟的青柿子充饥,既冻且饿,于是大败。所以当地人称这次战役为“柿园之役”。至于孙秀枝的表现,实在是没有太多印象了,想来不外是奋勇杀敌,至死不仆。)
[狐言]
京城某道观,一向有狐妖居住,与道士们相安无事,大家也不以为怪。
有一天,有道士做完法事,收获若干银子,又与徒弟私下昧了若干。晚上师徒背着人对帐,有几两银子的缺口,怎么也填不上,争执起来,算盘珠子打得劈里啪啦响,喋喋不休,一直吵到三更天。忽然听到房梁上有人打着呵欠说:“好容易天凉快了,人家打算睡个好觉,偏偏你们在这里罗里八嗦,烦死了。不就那几两银子么,你不是本来打算用来买媚药,揣在怀里从后巷走过,遇到你的老相好刘二姐,她问你要金戒指,你刚刚喝了酒,一时昏了头,掏出来给了她么。这么快就忘记了,真是受不了。”
徒弟听了,转过脸去嘿嘿冷笑,道士默然不语,赶紧把帐本算盘收起来,回房睡觉。
[辟佛]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的朋友申谦居,有一个儿子名为申学坤,为人纯厚,性格刚正严肃,与他的父亲一样,都是笃信儒家学说的人。他曾经在某寺庙里,发现和尚们通过布施聚敛财物,用来花天酒地,觉得非常愤怒,打算写一篇文章,敬告人们不要再布施了。(叹,文人文人。)
他正在打腹稿,还没有真正开始写,就梦见有一个看上去很像佛教中的护法伽蓝(梵文,意为“众园”或者“僧院”,本指佛教寺院,后亦称寺院的护法神为伽蓝)的家伙,跑来和他争论。
那家伙口才很好,侃侃而谈,说:“您不要写这篇文章啦。佛法说众生万物平等,那些僧尼难道是众生万物的一员吗?心怀慈悲的人,常常为鸟雀虫鼠留食,不忍他们饿死。而您一定要绝了依靠布施生活的人们的生计,难道在您眼里,他们还不如鸟雀虫鼠吗?
“当然,我也知道您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篇文章,是有些出家人为非作歹,花天酒地,但这些破坏戒律的家伙,自有地狱里的种种惩罚等着他们。总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吧,就像鸟类虽然有啄食母亲的枭鸟,但不能因此把所有有羽毛的全部杀光;兽类中有吃掉父亲的破镜,但不能因此把走兽全部杀光。(枭鸟食母、破镜食父,是古代传说。)
“再从现在的世道来说,田地有限,不是所有的百姓都能够自给自足,必然有一些人需要通过别的途径养活自己。这些出家人也是百姓中的一员,化缘也是养活自己的一种手段。您也许认为他们不耕不织,坐享其成,但世上不耕不织、坐享其成的人多了,何止这些出家人呢。您真有本事有心力的话,干脆一一作文,全部禁止好了。
“再何况天下之大,出家人这么多,一旦您绝了他们的衣食来源,其中老弱的一定会饿死,而强悍之辈难保不铤而走险,您有没有想过善后的办法?
“想当年韩愈辟佛,还说到鳏寡孤独老弱残疾应有所养,您根本没有考虑怎样善后赡养,就急急吼吼地要断掉他们的生路。我看这不仅没有佛家的慈悲之心,甚至也没有孔孟之道所讲的仁义道德吧。
“古人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所以我恳请您在动笔之前,先仔细考虑一下吧。”
申君正要和他争辩,梦就醒了,所以非常郁闷。(真是实心眼的人啊。)
(我觉得这个故事最大的价值就在于那位伽蓝神的辩论之道。)
[善妒]
曾有人夜泊秦淮,看到有两个人坐在水边,聊得甚是开心,且表情暧昧,一看就知道他们聊的是男人们喜欢的话题,于是上前偷听。
只听见一个津津有味地对另一个人说:“某人在园子里避暑,和姬妾们住在水阁里,我天天跑去偷看,真是现场表演的A片,百媚横生,活色生香,实在大饱眼福。其中五姨太最是妖艳,而且慧黠无比,我亲眼看见她与主人剪发为誓,万一主人先她而死,她一定像燕子楼里的关盼盼一样青春守节,以死相殉;又表演啮臂为盟,约好来生以此为记,再续前缘,把主人感动得七荤八素、五迷三道。而我又亲耳听见她和她老妈商量,说主人老了,早晚死翘翘,要赶紧抓些钱财在手里,为日后琵琶别抱、另寻新欢做打算。你说这种娘们教人怎么能相信!”
于是两人相对叹息感慨了一阵子。
一个又说:“你说的那家人我知道,听说他们家的大老婆特别贤惠,所以老爷才能够享尽艳福,是这样吗”
另一个冷笑着说:“切,她贤惠?我看她是这个世上最善妒的女人!那些不会妒忌的女人,动不动暴跳起来,和老公大吵大闹,那根本不叫吃醋,那是替林子赶鸟!你看这个大老婆吧,凡是来她家的姬妾,她都好言好语相待,同时心里暗暗打量盘算。对那些个性柔弱温顺的呢,她就格外亲切和蔼,让人家感激她的善良,同时煽风点火地纵容人家流于淫荡,再千方百计地为她制造红杏出墙的机会,百试百灵,她老公不知因此赶走了多少姬妾。如果遇到个性强悍的姬妾,她又对她们异常尊敬有礼,故意让她们觉得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再助长她们的骄悍习气,让她们恃宠而骄,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公自然出面收拾她们。如果有够聪明的姬妾,以上两种法子都制不了,她就罗织罪名,互相挑拨离间,让姬妾们自己窝里斗,她坐山观虎斗,结果总是别人两败俱伤。再万一有人能在她营造的如此险恶的家庭环境中生存下来,也早被磨练得尖酸刻薄、狡黠冷酷,就像那个五姨太。而她老公也不是笨蛋,究竟谁对自己好,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家中姬妾虽多,真正在老公心尖上的,还是正室一人,你说她是不是世界上最善妒的人?”
这两人说得眉飞色舞,那人也偷听得心花怒放,这时远处传来钟声,那两人忽然不见了,偷听的这个人才明白,他们并不是人类。
[训饬]
有一个叫王五贤的老私塾先生,曾经深夜走过一片古墓,听到乱坟深处有鞭打斥责的声音,好像是长辈在训斥晚辈,说的是:“你们不好好读书,就不能明白道理,将来一定会为非作歹,等到触犯天条,雷霆下击的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他心里纳罕,这么荒郊野外的,谁半夜三更教训孩子啊?过去一看,原来那里有一个狐狸窝,老先生不觉失笑:“没想到在这里听到如此熟悉的句子。”(真的好熟悉,看来国人训斥子弟,古今一个说法。)
[鬼谷]
山东人刘君谟,与作者是同榜进士,所以关系很好。刘为人聪明狡黠,机智百出,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刘鬼谷”。而他又为人滑稽诙谐,对这个外号欣然接受,且得意洋洋,搞得“刘鬼谷”之名大著,他真正的字号反而没几个人知道。
他曾经在校尉营附近租了一处小宅子,一个朋友偶尔去拜访他,进门后四顾一番,感慨道:“这是凤眼张三的故居啊,门庭依旧,佳人已经埋香黄土二十多年了。”
刘吓了一跳:“我自打租了这宅子,常常梦见一个美貌女子在厅堂间走动,难道就是你说的那凤眼张三?”
于是他把那女子的容貌姿态描述了一番,果然与朋友记忆中的名妓是一个样子。刘不觉笑起来:“她走动走动没有关系,但如果敢显形迷惑本人,洒家必定饱以老拳。”
朋友说:“你可别吹牛,这女人活着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鬼谷子,狡计百出,魅惑万端,不知颠倒迷惑了多少人,从未落败。是人尚且如此之鬼,成鬼后更不知鬼到什么地步,我看你这个假鬼谷未必是她的对手。”说着担心起来,“京城这么大,你干吗要和这样一个鬼同住。赶紧搬家赶紧搬家。”
就这么刘鬼谷搬离了凤眼张三的故居。作者还补充道,他也曾到那里拜访过刘鬼谷,感觉言辞间颇有点郁闷的意思,大概也想一睹凤眼张三的姿容而未遂。
[装鬼]
作者的一个前辈,名为戈东长,曾经饭后在园子里散步赏菊,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有贼!”声音暗哑、嗡嗡作响,仿佛出自地下,又似乎是什么人在坛子里呼喊,全家都惊了,四处巡视,都没有看见什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而且连呼不已,循声找去,声音来自厨房的炉坑。
于是家人赶紧把巡警(原文是“逻者”,大意应该就是巡警吧)找来,移开炉坑上压的木板,只见坑里跪着一个人,饿得奄奄一息,还在那里磕头如捣蒜。
这人自己承认是两天前趁机混进宅子,躲在炉坑里,打算晚上溜出来偷东西,不料后来下了点小雨,戈夫人叫人把两个大腌菜坛子搬到炉坑上搁着,于是这人就出不来了。
开始他还抱着希望,雨停之后人们就把坛子移开。谁知大家似乎都忘了这茬儿,两天都不移开坛子。最后他实在饿得不行了,想即使出来被逮着,也不过挨一顿板子,万一出不去,就得活活饿死在这里了。于是贼喊捉贼,自己让人把自己逮住了。
这件事儿实在妙不可言,听说的人无不笑倒。
[松魅]
丰宜门外风氏故园有古松,姿态奇崛,非常有名,前辈名士多有题咏,钱香树先生还曾经见过,现在早就被砍掉当柴烧了。(原文是“今已薪矣”,四个字多少感慨。)
何华峰先生说,当年古松没有枯萎的时候,每逢花朝月夕,更深人静,就能听见松树中隐隐有丝竹之声。曾有一个当朝大佬听说后,带着几个幕僚半夜去听。二更后,果然有琵琶声传来,声音纤细美妙,又像从树干中传来,又似乎在树梢萦绕,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伴唱,曲调缓慢,歌词清晰可闻。
唱的是:“人道冬夜寒,我爱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那大佬忽然生气了,呵斥道:“什么妖魅!敢对老夫唱这种淫词!”
于是弦声歌声都嘎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又弹起另一支曲子,歌声又起,这回唱的是:“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
大佬点头微笑道:“这样的句子,才合乎风雅之道啊。”
余音摇曳之际,有人听到树梢似乎有人说悄悄话:“别看这老头凶,其实很好哄,原来他喜欢这个调调。”
[旷达]
钱遵王(钱曾,钱谦益的后人)著《读书敏求记》(这本书听说是非常有名而且有用的,可是惭愧得很,我没有看过,所以不知具体是啥。),记载赵清常(明代藏书家)死后被埋葬在武康山中,后来赵家子孙把他的藏书都卖了,许多人听见武康山中,大白天里都有鬼痛哭。作者感叹:“有聚就有散,怎么那么想不开呢?”(看得破,忍不过。)
又有人说明代寿宁侯(张鹤龄,因为聚众斗殴而在历史上留名)的府第在济南兴济,都被拆着卖光了,只有正殿还一直保留着,后来连正殿也拆掉了,拆的时候,人们听见柱子里和梁上有哭泣的声音。
可见古往今来,别说看不破的人,看不破的痴魂怨鬼,也比比皆是。
针对这种情况,作者故作潇洒地对朋友董曲江说:“在佛家的观点里,大地山河都是水泡幻影,何况我们这点可怜的收藏呢。所以我挂掉之后,我收集的图书器玩,就让它们流落民间好了。假设百年之后,有鉴赏家把玩其中的某一件,对旁人笑说:‘这是纪晓岚的遗物呢。’难道不也是佳话吗?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好挂念怨恨的。”
董回答说:“你这么说,可见还是看不破。照我说,像我们这些读书人,要过日子自然离不开这些消遣玩意儿,这是习性,没有办法。但等百年之后,连我都不在了,谁还管它们是喂了虫鼠,还是埋进泥沙呢?所以我的书上从来没有印章,砚台也不刻什么铭文。在我眼里,好书美砚,乃至古董器玩,就像那好花明月、山水风景一样,有缘被我遇到,便为我所有。至于擦肩而过,也就成了过眼云烟,不必再追问它以后属于谁了。”
作者不得不感叹,这才是真的洒脱啊。
[剽窃]
在一次宴席上,作者的朋友李露园遇到一个Fans,是一个娈童(忍笑),他拿着一把扇子请李题诗,扇子上画着一丛鸡冠花。
李便题了这么一首诗——
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失笑,太刻薄了。)
后来有人扶乩请仙,有人请乩仙做诗,出题也是鸡冠花。乩仙不假思索地写下一首诗,正是上面那首。
作者也在看热闹,大惊:“咦?这不是李露园的诗吗?”沙盘忽然一片混乱,乩仙狼狈而逃。
旁人感慨:“连神仙也剽窃啊。”
[幻中生幻]
作者的朋友王菊庄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有书生夜泊鄱阳湖,在月下散步纳凉,偶尔逛到一个酒店里,店里有几个人在喝酒,互相通了姓名籍贯,发现居然是乡亲,于是并作一桌,喝着小酒侃起大山来。
月夜闲聊,最好的话题自然是鬼故事,不想大家都是个中高手,故事越说越离奇动听,大家也越来越兴致勃勃。
其中有一个人说,他曾经遇到过一件最离奇的事。那是他在京城的时候,住在丰台一个花匠家里,偶然邂逅一个书生,相谈甚欢。他对书生抱怨说当地繁花似锦,诚为盛景,只可惜临近墓地,多花也多鬼,有点杀风景。
书生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说鬼也有雅俗之分,并不都是那么可厌。并讲了自己早年在西山遇到的一只雅鬼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他那时正在山间漫步,感觉不错,遇到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文士。两人谈起诗来,少年见解不俗,谈得高兴,就朗诵起自己的诗作来(文人通病,鬼亦难免),那些诗写得非常不错,有些句子给书生的印象实在深刻,比如说——
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
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
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
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
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
鸺鹠岁旧能人语,魑魅山深每昼行。
这些句子都风致优雅、意境空明,让人反复玩味。(这个,我发表两个见解,第一、这些句子一看就是鬼写的嘛;第二、既然是鬼写的,当然可以改头换面地变成自己的。)
书生越听越佩服,决定和这少年深交下去,正要问他的住所,打算日后拜访,忽然听到一阵驼铃声,少年立刻消失不见了。
这时书生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雅鬼,惆怅地说:“您说,这样的鬼有什么可怕的。”
这人听了,既羡慕他的雅遇,又觉得这书生也真是风雅旷达,于是想邀他回家喝酒,与他深交下去。这书生微笑着说:“能够让您不再对鬼有偏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振衣而起,一笑隐身。
这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书生也是一只雅鬼。
众人听了这个故事,哄然一笑,认为值得为之喝一杯酒。而那位后来的书生更开玩笑说:“这样的奇闻,真是闻所未闻,就像传说中阳羡鹅笼的故事一样,幻中生幻。我说,各位看仔细点,既然幻中生幻,搞不好这位说故事的仁兄,本身也是个鬼呢。”
话音未落,其他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不知哪里来的冷风忽然吹过,灯火刹时暗淡下去,那几个人都化作了轻烟薄雾,四散开去。
(这大约是《阅微》里最有名的一个故事吧。虽然诡异,但并不可怕,反而有风致嫣然的感觉。喜欢。)
注:
书生所说的“阳羡鹅笼”的故事,是这样一个典故——
阳羡(地名,即现在的宜兴)许彦(人名)于绥安山(地名)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藏身)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
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设宴席款待)。”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
酒数行(喝了几杯),谓彦曰,“向将(带着)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
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
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
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
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
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赠)君,(留此物)与君相忆也。”
这个故事并非中国专利,流传颇广,据说佛经与《一千零一夜》中都有类似的故事,日本好像还有作家(似乎是井原西鹤)写过一篇这样的小说。曾经看到钱钟书把这类故事称之为“鹅笼意境”,非常有趣。
[死计]
作者的母亲(张太夫人)临终前,曾经对病床前的子孙们说:“我曾经听说人在临终的时候,能够与死去的亲人一一相见,果然是这样啊。幸好我生平还没有什么愧对亲人的言行,不然此刻将如何自处。你们要记住啊,人生在世,尤其是家庭骨肉之间,一定要为日后泉下相见留余地,不要做出让自己临终时惭愧后悔的事来。”
作者的父亲叹息道:“我常常见到那些聪明绝伦的人,什么事儿都懂得,但就是不懂得人难免一死的道理;那些精刮上算的人,处处都能算计到,惟独算计不到死后的情形。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能真正懂得‘人难免一死’的道理,则需索无度的人就该懂得缩手;如果人都知道再算计也算计不到死后,则斤斤计较的人就该懂得放手。”
[巧窃]
有一个南方来的书生,与作者的朋友董曲江关系很好,他曾经偶然购得一只汉代的玉璜,质地雪白晶莹,而血斑渗透进纹理里,是真正的珍品。书生用作镇纸。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灯下写东西,听到窗户下有悉索之声,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进来。他第一反应是有贼,捉了一只铁如意在手里准备敲下去,但见那只手纤细柔美,五指尖尖,指尖涂着豆蔻,不由得迟疑了一下,点开窗纸一看,却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吓得晕倒过去。
等他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那只玉璜不见了。他怀疑背后有什么鬼神间的恩怨,所以也没有追究。
不料后来偶尔又在一个古董摊子上看见了那只玉璜,打听了一下来历,据说已经转了几道手,不知来处了。书生不甘心,追究起来,才发现是他寄居的人家的下人,伪装成鬼的样子,从他那里偷出来的。他们先伪装出女子的纤纤素手,让他认为不是贼;再伪装出鬼脸,让他认为不是人,诡计实在是周密。
董曲江知道了,取笑他说:“他们知道你怜香惜玉,所以先送上一只纤纤素手,如果遇到我这样的粗人,管你素手也好,鬼爪也罢,先砍断了再说。”
[狂生]
作者的朋友朱天门在家中扶乩,好些朋友都参与旁观,其中有一个狂生,工书善画,很有点小名气,所以态度恶劣、目中无人,当着众宾客脱了鞋袜抠脚丫子,又对扶乩的人冷笑说:“请的什么神仙?教他写首诗来看看先!”
乩仙于是写了一首诗——
回头岁月去骎骎(音jin,形容马速行的样子,《诗经》中有“驾彼四骆,载骤骎骎”的句子),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王羲之),亲携宾客到山阴(兰亭之会)。
众人见了,都必恭必敬地说:“啊,原来尊仙见到了王羲之殿啊!”
乩仙回答:“岂止王羲之,还有顾虎头(顾恺之)。”
众人越发肃然起敬,那狂生站起来,大声说:“您既然亲眼看见了那两位的风流态度,也算有些见识了,那么您说,我们今天也是名士云集,比古人的盛会又差到那里去了?”
乩仙回答:“王顾二公,虽然惊才绝艳、一时无两,但为人都是温和雅致,意态和蔼,让人见了就生出亲近之心。与某些使酒骂座、自命风流的家伙,不是一路人物,您就不要打听了。”
众人听了,暗暗好笑。原来曾有人赠诗给这位狂生,诗曰:“使酒淋漓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史如今有灌夫。”(宣和画谱:记载宋徽宗时期内府藏画的谱录,是著名的藏画书籍。灌夫:灌夫骂座的故事,不必解释了吧。)
这首诗流行颇广,该狂生深以为恨,不料连乩仙也知道了,拿来取笑他,这下他连袜子都没有穿好,就狼狈地溜走了。
[狐媚(一)]
丰宜门外的玉皇庙街,有一处荒废已久的宅子,人们都说里面有狐妖出没。有一个江西来的书生,喜欢这里偏僻幽静,也不管狐妖的传说,就在荒宅旁租了几间屋子住下。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屋檐下,容貌很美,举止柔媚,心里知道这一定是狐妖,但还是很喜欢。这书生为人一向很豪放潇洒,既然喜欢,就立刻出手,趁着黄昏跑到荒宅门口,先敲门,再行礼,又表达了一番爱慕之情,然后以浪词挑逗了一下(看来是个积年勾引狐狸的),最后回家,关门睡觉,暗暗等待。(他倒胸有成竹。)
到了半夜,他听见床头有悉索声,知道是狐女来了,默默地张开双臂,狐女纵体入怀,两人立刻紧紧拥抱,一番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这狐女果然没有辜负书生的期待,妖娆淫荡,书生为之精疲力尽。一会儿云破月出,月光满床,书生仔细一看,发现怀里的狐女既黑且肥、白发苍苍,骇得半死,失声问:“你谁呀!”
那老狐娇羞地微笑,说:“奴本是城中某家的下女,娘子嫌奴好吃懒作,打发奴住到这里,已经寂寞了很久。不想官人如此垂青,专门登门致意,所以奴不避羞愧,自荐枕席,还望官人怜爱。”
书生气疯了,揪住她不放,打算捆起来痛揍一顿。一人一狐遂展开床上大战,书生不敌,被狐女逃走。从此以后,她不是坐在窗台上软语挑逗,就是躺在床头微笑招手。书生则又骂又跳,甚至拔刀乱砍,不仅不能把她怎么样,还常常被她飞砖走石地给打着。(这书生也忒穷形恶相,合该此报。)
最后书生没有办法,只好卷起铺盖搬家。刚刚把行李装上车,忽然看见之前遇到的那个美貌少女从巷子里走过。他赶紧让书童去打听,原来她是书生房东的外甥女,不久前刚刚搬来。
[狐媚(二)]
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住在会馆里,偶尔在后街看到一个少妇,异常美丽,虽然衣裳破旧,但修饰整洁,举止温文,有大家风范,他非常喜欢。
会馆主人的母亲五十多岁了,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下女,所以言行举止很有规矩。书生估摸她一定很会来事儿,就用钱贿赂她,拜托她帮自己把那少妇勾引到手。
老太太说:“我知道您看中的那娘子,好像是新搬来的,不知品行如何,我不敢把话说满了,姑且先帮您打听打听,您可别抱太大的希望。”
这么过了十几天,她回报书生:“成了。那娘子本来是好人家的媳妇儿,只是家里太穷了,没有生计,所以被我说动。但她顾虑很深,胆子更小,让我嘱咐您千万别点灯,千万别和她说话,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完事儿了她立马就走,您只要答应这些,然后每次给她二两银子,就行了。”
书生听了,越发怜爱痛惜,说什么是什么,一切按她的意思办,那女子果然如约来了,虽然不苟言笑,但颇工内媚(此句不可译),书生爱她爱得奇紧,两人来往了一个多月,感情日深。
不料有一天,两人正在幽会,会馆忽然失火,书生的下人一窝蜂地拥进屋子里抢救东西,一人去拽床上的铺盖,不料拽下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自然是书生,另一个赫然竟是会馆主人的母亲。
原来她根本没去帮书生勾引少妇,索性自己伪装而来,银子自然也进了她的腰包。
这件事哄传一时,闻者无不绝倒。还有好事的人到会馆后街去打听,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少妇。有人说是狐魅偶尔显形,还有人说,这根本是老太太串通了一个妓女设的局。
[帚变]
青县一个农家,大年初一一大早,有一个卖通草花的敲门叫唤:“哎哎哎,我都等半天了,你们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搞的,买了花儿怎么不给钱?”
家里人很奇怪,因为没有女眷出门买花儿,而卖花的人坚持说有一个小媳妇子一大早出来买了一把。正在扰攘间,听到里屋一阵嚷嚷,都说“怪事”、“怪事”。
原来厕所里有一个破扫帚,插了一头的通草花儿。
[狐悲]
作者的朋友陈竹吟,曾经在一个有钱人家里做家教,这家有一个楼上住着狐妖,但非常安静守礼,几十年相安无事。
有一天这家的一个小丫鬟,偷了三千钱,被吊起来痛打。原来她的母亲是乞丐,据说已经快饿死了,她偷了钱给了母亲,被其他下人告密。
小丫鬟哀号求饶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的狐妖们一起放声痛哭,哭声震天,主人吓了一跳,忙问大仙们哭啥。
众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虽然不是人,也知道什么叫可怜,可怜这孩子还不到十岁,为了母亲被这样毒打,所以忍不住失声痛哭,不是故意要惊扰各位,还请原谅。”
主人听了,赶紧扔掉鞭子,把小丫鬟放下来,不再追究此事。
[丐言]
作者的朋友陈竹吟与朱青雷曾经一起逛长椿街的古董摊子,看见一幅古代卷轴,写着这么一首诗——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落款是“山谷道人”(黄庭坚)。
两人正在讨论这是不是真迹,旁边一个乞丐冷笑道:“黄鲁直(黄庭坚)竟然会书写杨诚斋(杨万里)的诗,真是咄咄怪事。”(黄庭坚死后二十二年,杨万里才出生,所以说是“咄咄怪事”。)
说罢,冷笑着走了。
朱青雷惊讶地说:“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怎么落到乞讨的地步?”
陈竹吟叹息道:“能说出这种话来,怎么能不落到乞讨的地步。”
[名士风范]
有一年夏天,一个名士借住在万柳堂(京城名园,故址在广渠门内,是清初大学士冯溥的别墅),挂起湘竹帘子,摆开紫檀木案子,案上摆着七八块有名的古砚、十几件货真价实的古董、十几卷古迹斑斑的书画,至于笔架、笔洗、酒杯、茶碗、纸扇、拂尘之类,自然是应有尽有,无不精致典雅之极,墙上挂的贴的,也都是名士真迹。但见他成天焚香静坐,只听得屋中琴声铿锵,人们都感叹:“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啊。”不是华车骏马而来,衣冠楚楚的人,根本没资格走上他的台阶。
有一天,有两个道士路过万柳堂,看见了他的派头,悄声议论道:“有前辈道友见过杜甫,告诉我说他老人家看上去就是一个老农民;我以前在汴京,也见过苏东坡、黄庭坚,也都是措大风味(妙,不可译)。不像现在的名流之辈,有这许多家事物件。”
作者的朋友朱导江当时恰好走在他们身边,听到了这句话,十分惊讶,转头看去,只见车马纷杂、红尘涨合,转眼就不见二人的身影。
[涂鸦]
作者的外叔祖家有一个小园子,里面垒了一个小小的假山,山中有一个洞,题作“泄云”,他用作书房,洞前种了一片菊花,山下养了几只仙鹤。
王昊庐先生(书法家)为他写了一副书房的对子,是一对集句联,上联是欧阳修的诗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
下联是唐彦谦(唐代诗人)的诗句——
尘梦那知鹤梦长
这幅对子非常贴切工整,一时传为美谈。
有一天,山洞中的笔墨纸砚忽然无故被动,墙壁上全部写满了这十四个字,只是笔画执拗古怪,不成点画,根本不像人写的。主人疑心是孩子们溜进来涂鸦,于是把书房重新粉刷了一遍,更重重上锁,不让闲人靠近。
过了几天,又发生了这种情形,这才知道不是人为,而是妖魅干的好事儿。
有一天晚上,又有人听见洞里有磨墨的声音,清晰可闻,捉刀冲进去一看,一个老猴子忽然跳起蹿出,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这种事儿了。
(狐能画荷、猿能学书,前辈风流,何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