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像]
南皮一户姓赵的人家,有人被狐妖附身,时间久了,那狐妖还常常和人说话(看来大家都被闹得没脾气了)。有一天,人们偶尔在狐妖出没的屋子里挂了一张钟馗的小像,半夜时分,全家都听到那间屋子里打闹的声音,大家都说:“好了好了,钟馗显灵了,这下狐妖要被赶走了。”
不料第二天,那狐妖仍然到处和人打招呼,大家很奇怪,又不好直接问,就问它:“您昨晚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那狐妖得意洋洋地说:“钟馗嘛,那家伙看上去是吓死人,不过好在是小像,个头不过一尺,剑才几寸长,他追上床我就蹦下床,他追下床我就蹦上床,结果他就是刺不着我,哈哈哈……”
听到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作者也觉得不可理喻:如果钟馗都按照画像的尺寸来显灵的话,那万一是张袖珍小像,岂不是一个点点小的钟馗,拿着绣花针一样的小剑,与恶鬼做殊死搏斗?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啊。
[魅隐]
某家有一个旧书楼,成年锁着,偶尔打开一次,就会看见灰尘上有女子的足迹,非常纤细秀美。但几十年来,这鬼魅除了偶尔留下足迹之外,一直寂寂无声,大家也就都不以为意。
后来有一个姓刘的书生听说了,他一向轻浮佻达,不由得动了非分之想,于是跑去拜托书楼的主人,让他在楼上睡一夜。(不知此人如何开口,主人如何回答,应该是很有趣的。)
当晚,他把自己收拾整齐,带了好茶鲜果,点了一炉好香,说了些殷勤的话,然后点着蜡烛,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假装睡觉,暗中满怀期待(看来天下勾引鬼魅的套路都是一样的)。
过了大半夜也没啥动静,只是屋子里越来越冷,阴森森的气息似乎一直浸到骨头里去了,刘某能听见,但什么声音都没有;能看见,但什么异样都未曾发生;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寒冷渐渐渗透他的五脏六腑,整个人好像躺在冰雪之中,痛苦不堪忍受。好容易等到天亮,他才能够出声,发狂大喊。
被救出之后,刘某整个人就像冻僵了一样,一时间只有打颤的份儿了。
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打那有着纤纤秀足的鬼魅的主意了。
作者感叹,这样料理轻狂之徒,真是雅人深致啊。
[忠厚]
余某是一个老幕僚,四十多年专门处理各种案子,为人非常忠厚善良。晚年病重,灯前月下,总是有一些厉鬼环绕不去。他非常郁闷,说:“我一直存心忠厚,曾经发誓不可冤杀一人,妄断一案,为什么还是看到这些厉鬼呢?”
当晚,他就梦见几个血淋淋的人影围着他,对他说:“你只知道苛刻残酷会带来怨恨,却不知道忠厚善良也会造成伤害。我们这些被害者,都是茕茕弱质,遭遇凄惨,被人屠戮,就死之时,固然是痛苦凄楚万状,便是成为鬼魂之后,也无时不刻饮恨黄泉,茹痛冥土。一心希望凶手伏法就戮,对于被仇恨束缚的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而您只看见那些被捉的活人多么可怜,却不知我们这些被杀的死者何等可悲,运笔如刀,舞文弄墨,为被囚者百般开脱,却使得凶残漏网,白骨沉冤。您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设想您无罪无辜,却被人如牲畜般摧残杀害,魂魄有知,眼睁睁看着行凶过程被改得轻描淡写;伤害程度被改得不痛不痒;行凶动机被改得理直气壮;蓄谋已久被改成无心之过。眼睁睁地看着您切齿刻骨的仇人从容逃脱,依旧纵横世间,为非作歹,您的心情会是怎样!您完全不这样考虑问题,还自以为积了阴德,沾沾自喜,我们这些冤魂,不和您过不去,还找谁理论去?”
余某悚然惊醒,战栗不已,连忙将自己梦中所见告诉了儿子,然后捶着胸口长叹痛悔:“我想差了!我想差了呀!”就这样含恨而逝。
[高洁]
沧州太史刘果实(很可爱的名字啊),品性高洁、襟怀坦荡,有古代君子的风范。与饴山老人(赵执信,诗人)、莲洋山人(吴雯,诗人、书法家)交好,但群而不党,生活态度并不受他们影响。刘老晚年辞官居家,靠教书为生,收的都是孤苦贫穷的学子,所得有限,有时竟弄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他还是淡然不以为意。
曾经有一次,刘老买了一斗米,吃了一个多月,米没见减少,他正觉得很奇怪。房檐上就有声音说:“在下是天狐,仰慕您的节操,每天都悄悄地帮您加一点米,所以总是那么多,请您不要觉得奇怪。”
刘老说:“谢谢您的善意。但是您肯定不会亲自耕种,那么我就不能不问一句您的米是从哪里来的了。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请您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天狐便叹息着离去了。
[诗谶]
作者有一个侄子名为汝备,英年早逝。他生前曾经梦见有人对他念了一首诗,醒来后只记得其中一联: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
他把此事告诉作者,作者觉得非常不祥。不久之后,汝备果然夭折。他的妻子张氏收养了同族的孩子,抚养长大,苦节终身,三十多年,每夜入睡,比、必定衣裳严整,至今奴婢们还为之感慨不已。而人们这才明白,那一联诗句,正是她孀居寂寞的写照。
[传奇]
雍正年间,有逃荒的流民路过作者家的村子,夫妇都染上重病,奄奄一息。拿着女儿的卖身契在街头哀告,愿意把年幼的女儿卖作婢女,给夫妇二人换两口棺材。作者的太祖母怜悯他们,在他们死后安葬了他们,并收养了小女孩,为她取名“连贵”。
连贵的卖身契上,写着父亲的名字是“张立”,母亲黄氏,籍贯什么的都没有。连贵只记得家在山东,距离此地一个多月的路程,门前就是官道,常常有官家的大马车往来。又说,曾经和对门的胡家订过亲,胡家也外出逃荒去了,不知下落。就这么过了十多年,也没有亲眷来寻访过连贵。人们就将她许配给家中养马的下人刘登。
刘登的身世也很曲折,他说自己是山东新泰人,本姓胡,自幼父母双亡,被一家姓刘的收养,所以改姓刘。他隐约记得小时候曾经和对门的一家女孩儿订过亲,但不记得他们的姓氏。
旁人都觉得此事有意思,刘登和连贵所言颇为契合,搞不好他们就是自幼订亲的那一对孩子,离而复合。只可惜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作者的叔公感叹道:“这事稍微加以点缀发挥,就可以写成一本传奇。只可惜这女主角相貌粗蠢,性格憨傻,实在没有传奇女子的感觉。想想真觉得有点可恨。”
他的一个朋友闻言大笑,说:“秦人不死,知符生之受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
(这两句出自唐代刘知几的《史通》,上句的“秦人”,是指南北朝时的前秦,“符生”就是符坚,传说他残暴好杀。但实际上根据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记载,符坚虽然“好勇嗜酒”,其实性格很仁慈。所以说如果前秦的人们能出来作证,人们就可以知道符坚是被冤枉了。而后句中的“葛亮”,不用说,就是诸葛亮大人了——大概因为他太有名了,随便把他的名字怎么组合,大家都明白说的是他——陈寿写《三国志》,说诸葛亮“长于治国,短于用兵”,学术界颇采纳他的说法。但《晋书》认为,陈寿与诸葛亮有私仇,所以这样“污蔑”他。事实究竟如何,至今已不可考。——擦汗,典故真是好东西,二十个字就说清楚的事,我解释了这么半天,还没有说清楚……)
他还安慰作者的叔公说:“史书都免不了修饰点缀(有趣,不说歪曲,却说“点缀修饰”,所谓“寄托着人民群众的美好愿望”),何况传奇。《西楼记》女主角穆素晖,被说得“艳若神仙”,一个老前辈年幼时见过她本人,个子很矮,身材丰满,就是一个‘寻常女子’而已。由此可知,所谓‘传奇中的绝代佳人’,多半都是作者粉饰胡说。你家的这个丫鬟虽然粗蠢,如果真有人拿她的故事写本传奇。他日演出的时候,还不是扮演的莺娇花媚。你居然为这个觉得可恨,还真是‘尽信书’啊。”
(《西楼记》,作者袁于令,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不过男主角于叔夜大家大概有点印象,《红楼梦》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写道: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
随想:
想起不久之前看的一本书《时间的女儿》,(好书,强烈推荐!)书中的主角葛兰特探长“制造”了一个词,音译是“汤尼潘帝”(原文是怎样我不知道)。这原是威尔斯的一处地名,传说1910年丘吉尔担任英国内政部长时,曾派军队血腥镇压当地罢工抗议的矿工,并开枪扫射,这个地名遂成为南威尔斯人的永恒仇恨的象征。然而,事实的真相是,当时派去维持秩序的是首都纪律严明的警察,除了雨衣什么武器也没带,所谓的“流血事件”也只是在场有一两个人流了鼻血而已。
葛兰特说,“重点是每一个知道这是无稽之谈的人,都不加以辩驳,现在已经无法再翻案了,一个完全不实的故事渐渐变成一则传奇,而知道它不是事实的人却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作者还举了两个“汤尼潘帝”的例子:一是美国独立战争前的波士顿大屠杀,历史真相不过是一群暴民向英军岗哨扔石头,总共死了四个人;另一个更精彩,是苏格兰一起“殉教事件”,为此立了一方大纪念碑,镌刻着一则动人的圣洁传说,纪念两位殉教投水而死的伟大女性。然而当时当地的人都晓得,文件记录也非常清楚,这两位“了不起的女士”既不是殉教者,也根本没淹死,她们因通敌叛国被起诉,而且被判缓刑,安然无恙,得享天年。
可见“秦人已死,蜀老不存”的遗憾,中外如一。
[伪道学]
作者的朋友项某说过这么一件怪事儿:他曾在一个姓林的翰林家做家教,林某是个读书君子,两人一见面就讨论学问,很是投缘。
有一天,林某的同乡来访,带了些比较贵重的礼物。林某很庄重地表明自己生活简朴,性格恬淡,一辈子不好这些玩意儿,心领谢谢,敬请带回。
那同乡也是个实在人,见他如此高洁,凛然不可犯,便讪讪地把礼物又都带回去了。
林某送走同乡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若有所失,惆怅得要死,折腾了半天。家人来请他吃饭,被他迁怒,大骂一顿。
正当他痛骂家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嗤笑声,声音在房檐之上,又渐渐远去。
(失笑:其实这林某也是个老实人啊。)
[腹负将军]
作者的朋友蒋心余说过这么一件怪事儿:蒋的老家有一所废弃的庭院,常有人看见一个浓妆美女,从墙头往外看。有一个武生王某,为人粗豪,胆子很大,听说后就挟着被褥住了进去,一心指望能有艳遇。
过了大半夜,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王某很郁闷,捶着枕头说:“都说这里有狐狸精,老子居然遇不着。”
这时,窗外有人小声说:“我家六娘子听说您今晚大驾光临,躲到溪头赏月去了。”
王某奇道:“躲啥呀?”
窗外人回答说:“我也不知娘子为何要躲开,只听她说不愿意见您这‘腹负将军’。”
(腹负将军的典故不知何出,大意是有将军吃饱了之后,拍着肚皮说:“我不负汝(肚子啊肚子,我可没亏待你)。”左右的人回答说:“将军固不负此腹,此腹负将军,未尝出少智虑也(您是没亏待这肚子,可这肚子亏待您了,从没装过半点好主意)。”苏东坡有诗曰:“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故宜安脱粟。”)
王某这粗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典故,还到处宣扬自己的奇遇,并问:“‘腹负将军’是几品武官啊?”
听到的人无不绝倒。
[磷火]
磷火又名“鬼火”,《博物志》里说它是战血化成。这话不对,处处有磷火,但并不是处处有战血。
作者认为,鬼是人的“余气”,人的气属阳,但鬼属阴,“阳气”被“阴气”束缚凝聚,便凝聚成了光。就和雨水的“阴气”凝结化为萤火虫,海水的“阴气”汇聚就化成“阴火”一样(惭愧,我果然是科盲,知道“阴火”非科学的解释是“海中水遇阴晦,波如然火满海”——出自《太平广记》。但不知道它科学的解释是什么)。所以磷火多见于秋冬,而少见于春夏,因为秋冬是“收敛”的季节,阴气容易凝结,而春夏是“发散”的季节,阴气往往飘散。如果在春夏时节看见磷火,必定出现在阴暗的废墟间,或幽深的山谷里,因为这些地方常年阴气凝结不散。
此外,磷火多见于平原湿地,因为地和水都属阴,阴气容易在这些地方凝结。但曾有朋友夜行,看到磷火在高高的树顶飘荡,犹如碧阴阴的火炬,实在是难得。李贺有诗“多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说不定就是他看到过这种情形后写出的,由此看来,朋友们看到的,八成就是传说中“多年老鸮”化成的“木魅”啊。
(听古人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诌,实在是乐趣。)
[碧砚]
曾有一个商人拿着一块“碧砚”向作者兜售,很大一块,很正的碧绿色,上面有点点红斑,仿佛血沁。(笑,本着合作互惠的精神,还是请宣德楼的哪位掌柜来解释一下“血沁”是什么吧。)
试用了一下,非常滑腻,完全不吃墨,也就是说没法当砚使。
背后刻着一首长诗——
祖龙愤怒鞭顽石,石上血痕胭脂赤。(应该是用秦始皇作石桥观海上日出,神人鞭石而来,石皆出血的典故——还是很有气势的啊,赢政兄。)
沧桑变幻几度经,水舂沙蚀存盈尺。
飞花点点粘落红,芳草茸茸挼嫩碧。
海人漉得出银涛,鲛客咨嗟龙女惜。
云何强遣充砚材,如以嫱施司洴澼。(司洴澼:典出《庄子·逍遥游》,意思是“漂洗绵絮”。这个,西施原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凝脂原不任研磨,镇肉翻成遭抛弃。(“镇肉”的典故出自《梦溪笔谈·艺文二》,说的是有一个伙夫用一块石头“镇肉”——大概就是压在肉上做处理,上面隐约有镌刻,有好事的人洗干净了一看,是南朝齐海陵王萧昭文的墓碑,著名诗人谢朓——真的很著名,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撰写碑文并亲自书写。后来人们就用“镇肉”借指未被人鉴识的珍宝奇物。——这个,私下吐嘈,典故虽雅,字面上的感觉稍微有点粗俗啊。)
音难见赏古所悲,用弗量才谁之责。
案头米老玉蟾蜍,为汝伤心应泪滴。(米芾曾藏南唐李后主的旧物灵璧石砚山——天然形成峰峦的砚石,非常珍爱,据说曾连着三天抱着睡觉——奇怪的抱枕啊,笑。后来被人用古画换走,非常想念,曾写诗曰:“砚山不复见,哦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
诗后题有一行字,曰:“康熙己未重九,餐花道人降乩,偶(随意地)以顽砚(大而不好使的砚台)请题,立挥长句(立刻挥笔成长诗)。因(于是)镌诸(之于)砚背以记异。”题署“奕燽”,没有姓氏,不知是谁,“餐花道人”也无从考证。(笑,“餐花”?香香公主嘛。莫不是“贯花道人”的讹传?总不会是“戴花道人”吧,再笑。而“奕燽”听这名字的话,不是应该姓“爱新觉罗”吗。)
诗句感慨抑郁,感觉不像仙人的手笔,多半是落拓而终的才子的鬼魂所作。
商人索价十两银子,作者还价四两,交易没谈成(刚刚诗文感慨,忽然柴米油盐,有趣)。后来听说被四川的一个县令买了去。
[狐魅]
吴江一个叫吴林塘的人曾说过这么一件怪事儿:他的一个亲戚与狐女私通,虽然没有因此染上什么毛病,但整个人都很没有精神,总是瞌睡兮兮胡思乱想的样子。他的父母很担忧,就找了一个据说能驱狐赶鬼的游方和尚来想法子。和尚说:“令郎与这狐女有前缘,人家不是来害他的,是你们家儿子‘耽玩过度’(这是个妙词)。但虽然人家狐女没有坏心,长此以往,保不住令郎自个儿害了自个儿。所以我还是去把她好好地打发了吧。”
于是和尚当晚就去了他们家,盘腿坐下来念经,一家人就看见烛光下有一个穿着绣衣的女子,盈盈下拜。和尚一甩拂尘:“留不尽之缘,作来世之欢,不好吗?”
狐女便悄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吴某觉得这和尚太神奇了,就问他那些“遇仙”的逸事。和尚说:“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有很多记载,但就像是诗人们的那些‘寄情’的香艳之作,有的是寓言,有的是伪造,有的是白日梦,有的是借以抒发隐情,有的是故作惊人之语,还有的嫌自己的人生不够精彩,所以编造些佳话来点缀。其中十有八九是无中生有,就算那一两成有点影子的,遇到的又几乎都是些美丽的鬼、妖艳的狐狸,或者是些花木精灵,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女神仙子。你想,神正直聪明,仙冲虚清净,哪会有名列仙籍,而不能忘情,还和世间男子乱搞的。(难道言下之意是,要搞也得搞对等的神仙吗。)
(看到“留未尽缘作来世欢”的时候,忍不住感慨,相信来世真好啊。不过,如果狐女回答说:“妾待郎君十数世,俱为粗鄙,不堪荐枕席。唯此世郎君风神俱佳,大师其勿阻好事。”和尚该怎么办呢?笑。)
[纵欲]
作者的朋友李芍亭在家中扶乩请仙,来的神仙自称是丘处机,此仙悬笔书写,字是狂草,疾如风雨。
便有旁观的人请丘道长赐给烧炼仙丹的法子,道长写道:“神仙有‘丹诀’(内功心法?笑),无‘丹方’,所谓烧炼仙丹的法子,烧出来的都是壮阳药。《周易参同契》(东汉魏伯阳著,用《周易》、黄老与炉火三者参合的道教修仙炼丹之作,文辞艰深难懂,历来为之作注者甚多)里提到的炉火药方、烧炼之术,都是打比方的说法,不是真的要人们照着字面上的意思去炮制。但是后来的方士们牵强附会,胡乱发挥,以至于烧炼仙丹之风绵延不绝,为害甚广。”
旁观的那人不死心,说:“那就当是壮阳药来用,是不是也可以呢?”(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那就直接说嘛。)
丘道长回答说:“那些壮阳药也是要不得的,所用的材料都是铅汞之类秉性燥烈的东西(原文是“金石”,我一向认为烧丹的“金石”就是“铅汞”,但不知这种观念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到底对不对,无从查起,姑且存疑),再用烈火炼制,自然会让服用的人血脉贲张,精力大增,乐趣无穷。但销铄人的‘真气’,对身体伤害很大。不信你看那些种花的人,有时会在根部埋上硫磺等燥热的药物,造成严寒开花的奇观。但这样的花木很快就会枯死。因为当硫磺的燥热在根部郁结催发的时候,花木的精华就会被蒸腾上涌,开花发散。而精华散尽,花木自然枯萎。人服用壮阳药也是这样,何必放纵自己几年的淫欲,而毁掉宝贵的健康呢?”
那人听罢,很是悚然。
李芍亭后来把这事儿告诉了他们的另一个朋友田白岩(又看到他出镜了,打个招呼),田说:“我一向认为,扶乩请下来的神仙大都是冒充的,但看这位的高论,说不定真的是丘道长呢。”
[西游记]
作者的朋友吴云岩在家中扶乩请仙(大家都好悠闲),来的神仙也说自己是丘处机(他很红啊)。一个旁观的人问:“《西游记》真的是您写的,真实用意是阐述道家烧炼金丹的奥义吗?”丘道长批示:“是滴。”
那人又问:“那,您在世的年代是元朝初年,《西游记》也就应该是那时候成书的。但‘祭赛国’有‘锦衣卫’,‘朱紫国’有‘司礼监’,‘灭法国’有‘东城兵马司’,唐太宗设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这些可都是明朝的官衔制度。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沙盘上忽然沉默,再怎么问也没有回答,看来这位大仙已经理屈词穷,逃之夭夭了。
[相安]
作者的朋友李又聃先生说过这么一件怪事儿:某家的屋子里有狐妖同住,忽然有一天丢了几块砖瓦下来,砸坏了点东西。某人很生气,骂了一回。到了晚上,就听见有人敲他的窗户,说:“您睡了吗?我想和您说句话。大家乡里乡亲,又住得这么近,孩子们淘气起来,看不住闯了点祸,也是常有的事儿。能不计较就别计较,实在觉得应该计较呢,就告诉家里的大人们,大人们自会处置。您就这么随便开骂,似乎有点不讲道理,也不合规矩。说起来呢,我们到底是有点法术,出入无形,往来不测,您如果真的和我们纠缠为难,恐怕最终吃亏的还是您,所以我还是请您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做才合适。”
某人赶紧披上衣服,起身道歉,表示友好,从此狐妖和他们相安无事。
正好不久之后,有两家因为下人的小矛盾,酿成械斗,几乎闹出大案子的事情,李又聃先生感叹道:“还不如狐妖们有见识。”
[破胆]
作者七八岁的时候,家中有个叫赵平的下人,自负胆大。另一个叫施祥的老仆人摆手劝道:“你别再逞大胆啦,我就是逞大胆被吓破了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胆大。听说某处有一所凶宅,没有人敢住,就非要扛着被卧睡睡看。睡到半夜,听到响动,吊顶(原文是“承尘”,大致就是咱们现在的“吊顶”)忽然断裂,掉下一条胳膊,满地蹦跳,接着又落下另一条胳膊,接着又是腿啦、脚啦、身子啦、脑袋啦都掉了下来,满屋子乱跳,我正惊讶呢,它们已经拼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活跳尸啊!),遍体鳞伤,腥血淋漓,直扑过来要掐我的脖子。幸好那是夏天,窗子都开着,我吓得从窗子里一跃而出,发足狂奔,才没有被抓住。从那以后,我就吓破了胆,到现在不敢一个人睡觉。你这么一个劲儿地逞大胆,别弄到跟我一样的下场啊。”
赵平大不以为然:“老爷子您那时候干吗不先抓住一截身子,让他凑不成完整的人,不就没事儿了吗?”(真是大胆。)
[八阵图]
作者的父亲纪容舒先生,小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叫作庞斗枢的道士,他能在茶几上把棋子摆成阵图,中间错综复杂,看不出究竟,但八个入口很明确。捉一只小老鼠,从“生门”放进去,则七弯八拐地就能够爬出来;从“死门”放进去,则不论怎么乱窜,就是出不来,由此可知,传说中诸葛亮的八阵图(原文是“鱼腹阵图”,其实就是所谓的诸葛八阵图,据说是在一个叫作“鱼腹浦”的地方困住了陆逊)真的存在。
但是庞道士说,这不过是游戏而已,古往今来,国家兴衰在于民心,战争胜败在于人谋,一切法术都是纸老虎,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奇门八卦的本事而成大事的人。比如说施用符咒对人使坏的事儿,世间是很多,也偶尔有灵验的。但几千年来,遇到战乱,就没听说过有大人物因为敌人下咒下蛊送命的。所以大家也别把这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太当回事儿了。
纪容舒先生说:“这话不是一个寻常术士能说得出来的,这道理也不是一个寻常术士能明白的。”
[圆光术]
还是庞斗枢道士的故事,他会一种名为“圆光术”的法术:在墙上贴一张白纸,烧符招神,再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看那张纸,孩子就会看到纸上突然出现一面大圆镜子,镜子里的影象就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某人和庞道士关系不错,曾请他帮自己用一回“圆光术”。庞问他要预测什么,他说自己看上了另一个人的老婆,想看看能不能稿到手。庞大吃一惊:“这种事怎么可以拿来亵渎鬼神!”某人缠着就要这么干,庞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施法的当儿,人们问那孩子看见了什么,孩子回答:“看见一个亭子,里面有张卧榻,三娘和一个小伙子坐在上面。”
三娘是某人的亡妾,某人听说亡妾的鬼魂在和别人勾搭,一下子就怒了,斥责孩子胡说。这时庞道士笑起来:“我也看见了,亭子上还有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字,可惜这孩子还不识字。”
某人怒道:“什么字?”
庞说:“己所不欲。”
某人闻言默然,最后拂袖而去。
有人说,其实那天庞道士烧的不是符,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庞事先给了他些糖果点心,教他这样说的。
但不管是真是假,虽然戏噱得有点过分,但庞道士的做法实在是很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