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命难违,但并不难变通。
我不像师父,不觉得什么事都要一根筋板到底,一条道走到黑。
我日夜兼程,从南岭一路北行,渡长江至巴陵,过陨地入巫山,一路与很多人擦身而过,得过很多助,也受过很多骗,自觉颇有些见事成长。
路过一个村子,村民们见我背着剑,便拉我去见村首。村首告诉我,近日有巫人游走各村,他会使疫术害命收魂,四处布设巫石,凡事路过的地方,不久后就会发疫病。如今那巫人就躲在村北山林里。
我正好盘缠见底,便拍胸脯说交给我,剑到恶除。村首很高兴,告诉我千万小心,听说这妖人术法了得,触人即死。我虽不信能这么邪门,但江湖行事谨慎为上,当下戴上全套护甲、佩好护心镜、挂了驱邪符、取了遥光,天一亮就全副武装奔着山林去了。
我知道山林子大,却不知这么大。我预想过找人难,却没想到这么难。
盛夏炎热,天闷欲雨。我一个北方人,从没在温湿闷热的地方奔突这许久。尤其在发现自己迷路以后,越发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闷郁,气都喘不上来。拖着步子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失去意识前,我好像听到有人声。
待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挪到了背阴的山岩下,身前一片青翠竹林,层叶之上,日近黄昏。
我侧头,见身边摆放着水和草药,体内燥热不再,想是火毒已解。我疑惑地坐起来,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背对我俯身半跪,不知在地上捣鼓什么。
我清清嗓子,抱拳朗声道:“多谢先生救助。在下简宁,玄庚道人门下弟子……”
“阁下脑子不好使?”那人冰冷冷地打断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发问,只好答:“也并没有特别的不好使……”
“炎暑天气,竟有人穿着全付甲胄、挂着各种重物在烈日下赶路,不知道热?”那人缓缓起身,身材单薄,面容清冷,风从他身边过,便带上些微药草熏香。他的表情和语气一样甚不亲切,“中暑,也是会死人的。”
我很尴尬也很气,但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差点把自己捂死。但面对救命恩人还是应该客气些,于是我说:“先生有所不知,在下是在山中寻找一奸邪巫人,听说他四处刻碑布阵,下咒害人,在下这身装备是应战准备。”
他看着我,眼中嫌弃又进一层,扶立起地上一块石板,“你说的石碑,可是这块?”
我愣住了,翻身起来检视石碑,发现上面竟密密刻着病症和方子。师父曾教过我一些医术,就我能识出的方子看,是对症无误的。
他冷笑,“阁下满山找的巫人就在眼前。你待如何,斩我于剑下?”
我结巴道:“你、你是医师,不是巫人?”
他不回答。
我想起那个教我井水西瓜方子的郎中,莫名心中多了几分亲近,讷讷道:“那他们为什么说你下咒害人?”
“今年多水旱之灾,灾后定有大疫,山野间已经开始散布,这是人力无法阻挡的事。我想赶在疫势大起之前,将方子刻下,让人们懂些应对之法。”
这么说,并不是石碑招来的疫病,而是他知道疫气会起,才先行去立好药方碑?“那村民为何会误解你?”
“村民多不识字,想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谗言。毕竟看得见的巫人比看不见的疫病好对付的多。”
“某些人?”
“某些被我挡了财路的人。”
我吃了一惊,想不通朗朗乾坤下的明摆事情,竟然如此简单就会颠倒黑白,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又去刻他的碑。“看起来少侠身体已经无碍,如果没有别的事不若请回。还是……真想斩了我去换银两?”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不回去了,在下只是上京赶考路过临时受托,马上启程北上。”我慌忙摇手,起身退走。这人受了这天大误解还不弃刻碑,不要说他是救了我命的医师,就算是要取我命的杀手,我也不会向他举剑。
我走了不远,背后传来一声刀划石块的突兀尖啸。我闻声回头,只见他刻刀掉落一旁,左手紧握右腕,蹲身不动。
“喂,你没事吧?”我喊道。
他未回答。
我不放心跑了回去,只见他脸色苍白,鬓间星星点点全是汗。我掰开他的左手,只见右腕缠绕层层纱布,已经被血染红。
“你受伤了?”
“几日前救一个被山匪土箭射伤的人,取箭簇时不留神被划伤。没有大碍。”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看却是未必。那伤口肿胀青紫,没有愈合的迹象。我听师父说过,为兵刃所伤者,很多人逃得过血崩之危,却逃不过金污之毒。
我心中一紧,问:“那箭簇……可是浸过污物?”
也许因为这显露的一丁点医门见识,他眼中竟露出些赞许,似乎终于相信我不是傻瓜。
“的确是为污刃所伤。此地山匪心狠手毒,所持刀刃都在污水中浸泡过。他们暗中伤人后跟随几日,见人病毙才现身,掳走全部钱财。”他叹了口气,“那个受伤的行商,我也没能救回他。”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我心中大急,“这个伤看似不深,才真的是、真的是……”
会死人的。
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其实也不用说。那医师垂目片刻,又抬起眼睛,语气平静,“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天地万物,谁能不死,命尽路阻也是天意。”
“天地万物,谁不求生?”我粗声打断他,“不然你们当医师的一辈子奔走治病,是为何求?”
他一怔,竟然没有反驳。
我把剑甲往地上一扔,盘腿坐下。“我也算略通医术,帮你重新裹裹伤,全当报答刚才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