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绿

编辑：青

班尼·奇恩于五年前去世，在中心医院宣布死亡的病人名单、以及遗体火化的具体记录上，都能查到他的名字。

这类非公开的记录，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因为某种仿佛能直接从简单的表格中溢出来的、人类极力逃避的、病与死的不祥气息——是的，如果不是刻意闯进某些数据库里去找，根本不可能想得到那里会有。若能想得到他是一个死人，再去核实他“死了”这件事，似乎一切都变得明朗、简单，不再疑雾重重。

“文明”数据库的奠基人，斯派克·温斯顿的合伙人，班尼·奇恩，这个男人，七年期得了癌症。他强撑了两年，撒手人寰。几乎没有葬礼，只有数名亲友为他送别。妻子与一双儿女领走了他的骨灰，然后搬离了这座城市。

他的股票在生前已经变现，份额由温斯顿的代理人出面继承，从“火花”资料里的记录流程看不像是有谁被胁迫，倒像他们商量好的。简言之，他的财产归家人，权柄归了老温斯顿。

已经五年，交通部门也不可能留存任何能够查知奇恩家人去向的数据档案。我对亚德里安说，我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去向。

“他就是精卫。”我对他说，“班尼·奇恩就是精卫。是死后的灵魂才能化成那只鸟，向大海投以树枝石块。他熟知这个数据库的建模方式，他在确定自己必然早逝、无法继续修正温斯顿的背叛造就的后果之后，开始利用自己的技术权限，植入能够自动运行的程序段。”

“所以一定是机器执行，是程序作案，不是人。不是……活人所为。阿伦，几天前你就确认了这个细节，你用你自己的办法确定的细节。只是谁晓得竟然是这么回事呢……”我偷看亚德里安，他脸上的表情并非多么震撼，倒是有点微末的凄凉，“这家伙一手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那他塞进数据库的内容是从哪里来呢？既然他在这里也没有安排热存储的磁盘阵列……啊，一个普通人类单凭自己无法搞定那种，那根本是磁阵堡垒，不可能是硬盘博物馆。”

“从‘文明’的‘垃圾堆’。”我给他看我做的简图，我在此前做分析时给“文明”数据库做过简单的拓扑图，为的是我自己便于理解。

数据库会比对网络内容，按‘文明修订标准委员会’的工作模式，不高效、不统一、不先进、不易传播的内容，不会被判定为好文明，根本不会纳入数据库，并且，他们以此标准，修订网络已有的数据资料，不合“规范”的自然会被删除。是不经过人类判定，由“文明”数据库进行比对，不能入库的内容会被删除，丢进二次审核的存储区保存7个星期。第50天，没有通过二次审核的内容会被删除，通过审核的内容有可能恢复。

“二次审核是人工审核，被删除的内容并非是完全从数据世界中消失，而是丢进这里，也就是所谓的‘垃圾堆’，再7个星期。第50天，没有被拽回去重新审核的内容，就彻底粉碎删除，从现世的数据世界中死亡了。这个垃圾堆对奇恩的程序来说是无限宝库，任何‘废料’都值得偷走，放回‘文明’之中。他只是设置了一个随机抓取的小桥段，百中取十、十取其一，完全随机。”我告诉亚德里安。

在检查了“奇恩硬盘博物馆”内的三十块硬盘之后，我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判断，硬盘里只有他制作的程序段，他疯狂蓝图的手稿。有些成形，有些根本不成样子。

那个死人，像达·芬奇，做出飞行器的雏形，想象把人类送向天际，而那才是15世纪。

“他原计划是程序一周工作七天，源源不绝地抓取，这个程序显然效率更高。但这样很容易被定位清楚，因为表单过于庞大，也不可能完整自我复制。他放弃了这个版本，选择更为灵动高效的。他已不可能监督程序的行动，他需要一个灵便的飞贼。”我翻着硬盘里的硬货，欲罢不能，“一整个去繁从简的行动，他可以捏出老鹰，最后选择了燕子。”

“最简单的总是最好的。还有，奇恩老头认为自己是精卫，死后复仇的小精灵。他也不是啥燕子。”亚德里安说。

“别叫人家老头，去世的时候才50出头。”我扒出医院记录，拽着他逼他瞩目，“属于英年早逝。”

“你越来越认同他了，阿伦，在这节骨眼上。”老家伙无情地指出我的变化，这让我愣了一下。

我认同班尼·奇恩吗？……我不确定。我甚至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我知道了他的一桩事情，他的一系列行为，他的一部分喜好，他被人怀念着的事实。仅仅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还是不了解他。我不了解班尼·奇恩，我不知道他的许多事情，我不了解他的所有其他行为，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其他的喜好恶癖，我不清楚他与家人相处的全副点滴。我没有理由——我没资格认同他。

“我不认同他。”我辩解道，“我也不存在‘不认同’他。我单纯是在……思考解决办法。”

“如果直接把他交出去就可以解决了吧。这是切实存在过的人，他的确做了那事，他在公司商业程序里用修改过的开源代码埋了雷，不是吗？”亚德里安说。

“我只是在想一件重要的事，关系到解决办法……”我说。

“是啥？我们得快点，天要黑了。”亚德里安把脸贴在窗帘上看。

如他所说的，天确实要黑下来了，窗帘上的繁花不再透着明艳的光，它们渐渐黯淡凋零。

“温斯顿不可能不知道奇恩已经死了，他甚至继承了此人的股份。但温斯顿没有告诉我们。斯派克·温斯顿放我们来找这个死人，想想这个，这不正常。他是故意的。”我说。

亚德里安思索了几秒钟，眉头紧皱，完全是在想着我刚说的话。突然，他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拎了起来：“这么看病毒的事、奇恩的事，温斯顿他都有隐瞒是吗？”

我点了点头。

亚德里安一把扯开奇恩电脑的电源，拽住我就往房间门外拖：“不是鬼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温斯顿这狗东西确实有问题！我们快走，不能按他的安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