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安布罗

编辑：单脚跳的鸮鸮

“魔匣定会被凡人打翻”——有一条古老的定律如此论断。

这个故事里的魔女已经五百岁了，这时间久到绝大部分知道她名字的人都不在这世上了。不过没关系，当你称呼一位魔女时并不需要叫她的名字，只要叫“女士”就可以。如果非要直呼其名，叫错了也不要紧，即使不懂事的小孩喊她一声“喂”也不会被吃掉，因为“魔女”只是“魔法女士”的意思。

当你遇到一位魔女，你所能做出对她最大的尊重和赞赏不是喊出她的名字，称赞她的容貌，而是了解她的工作。那是她自领悟魔法以来为自己选择的事业，毕生的、唯一的要做的事。

正如这位年轻的魔女，五百年来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收集人间的情感。为了这项事业，她游历过繁华的城市，隐居过山中的古堡，和王公贵胄喝茶谈天，也和密林中的猎手作伴。从人们那里她收集种种情感，美丽的、丑陋的、温柔的、狂烈的、微妙的、细碎的、庞大的、莫可名状的……有些是友情赠送，有些是签约租售，有些是悄悄窃取（嘘），但最多的是随手捡来的——别意外，人们并没有多么珍视自己的情感，经常把它们扔得到处都是。不过魔女现在已经不再捡拾藏品了，因为随地乱丢的那种多是垃圾。

为了收纳藏品，魔女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匣子，匣内繁复折叠的深邃空间足够放下一整个星系。她把所有藏品都放进匣中，瓶罐信封、化石标本全都收得妥妥贴贴。这小小的魔匣可以随身携带，需要的时候，只消一个响指就能轻松展开或折叠。

与常人想象的不同，魔女并不吝于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最近一百年里，魔女随着流浪者的车队四处漫游。当流浪者们停下来扎营，表演杂耍，兜售杂货，魔女也会搭起自己的帐篷，打开匣子，把其中藏品一一陈列起来，人们尽可以买票参观。放心，购票只是对魔女的工作表示尊重，票价全凭观众的心意，一朵野花不会被嫌寒酸，一颗宝钻也可以被欣然接受。和琳琅的货物、热闹的杂耍相比，魔女的展览略显古怪深奥，但也不乏有好奇的观众走进帐篷。她乐于与人分享这些借助魔法再现的人间平凡，却在忙碌之中忘记了那个古老的定律。

这一天，命中注定的来客步入帐篷。他付出一枚钱币购买门票，如每一位参观者一样寻常。魔女的藏品在此陈列，纷繁莫测，光怪陆离，吸引来客细细观赏——

石头盘子上有一小撮堆积的灰白沙尘，任人吹气触摸也纹丝不动；硕大的玻璃罩里，混合着银色闪光的迷雾不停地聚集、扩散，变换着色彩和形状；掌心大小的水晶里，封存着一朵粉红色的小小云彩；一组试管整齐排开，里面分别盛着烟蓝、苍葭和青黛色的液体……每一件藏品都附有标签，上面写着细小的字：绝望，彷徨，爱恋，忧伤。

来客在帐篷里踱步，发觉这间帐篷的内部空间远超它的外部大小。从外边看来，帐篷只有一人多高，但他在帐篷里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发现在头顶六尺之上漂浮着一片黑色幽影。“那是‘阴郁’”，魔女在一旁轻声提示，“来自一位孤傲的帝王。是三百年来发现的最大的一片。”

在陈列架上，来客发现一叠状如枯叶的东西，他伸手轻轻翻动，“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散发出干燥的药材气味。“时过境迁之后对往事的平淡怀念”——旁边的标签上写着。

在一个铁笼中，一团暗紫色的细碎晶体左突右撞，一瞬间分成两团相互撕咬，一瞬间又缩成小球，竖起无数锐利的尖刺。“嫉妒“——标签上写着，下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它曾使寄主疯狂”。

来客对魔女的藏品发出啧啧赞叹，他在帐篷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依依不舍地道别。在门口，来客不慎踢在一块压地毯的石头上，绊了一个趔趄。

“小心。”魔女微微一笑，“那是一块普通的‘铁石心肠’。”

送走来客，魔女清点过所有藏品，轻轻地打了个响指。帐篷里的空间应声抖动，所有物品仿佛随着空间的震动沸腾起来，不断翻折，一层层隐入更高的维度，直至全部收纳进小小的魔匣之中。魔女将匣子留在地毯中央，抽出腰间的魔棒，转身去做清扫。此时她显然没有想到，那个藏在古老书页中的定律正暗暗浮现，使她五百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魔匣定会被凡人打翻。”

徘徊不去的来客在门外偷窥，好奇、贪婪和冒失赶走了他最后一丝胆怯，驱使着他冲进帐篷，对着魔匣打了一个响指。魔匣应声而动，刚刚被收好的一切又重新迅速铺展开来。只是，凡人颤抖的手指给这个过程带来了未知的扰动，束缚藏品的力量被打破了，失去禁锢的情感像飓风般袭来，裹挟着凡人之躯，占据他的呼吸，腐蚀他的发肤，钻进他的骨骼，融入他的血液……

营地里的流浪者听到了从未有过的令人恐怖的惨叫，那声音一直持续到他们连夜驾着篷车赶到几十里之外，而此地上空的黑雾则盘旋缠绕了数月之久才渐渐散去。

魔女没有离开，她留下收拾好残局之后，才又去追赶流浪者的队伍。但她不会再跟着他们流浪了，她只是前来道歉和补偿所带来的麻烦。对于毁于一旦的藏品，魔女只能叹息。所幸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再一点点重新收集。这件事的教训也让魔女记得，下一次要必须要给魔匣加一道密钥咒语。

至于那个可恨又可怜的冒失来客，魔女对他无能为力。因为遭受了凡人无法承受的事物，他已不再属于人间。他将无时无刻不处在无数重层叠的情感之间，他的灵魂也因此而碎裂，弥散在千万重时空之中。他不再受到凡人之躯的禁锢与护佑，可能随时幻化成任何一种模样——肉身或幽魂，天使或恶魔……但无论以何种面目示人，这感觉，他将每分每秒都身在其中。

20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