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公元1592年,也即明朝的万历二十年、壬辰年。
七月既望。
在北京城东朝阳门内黄华坊有一条东西向的窄巷,名叫“把合大人胡同”,胡同西头座落着一家红漆大门的豪华院落,内外三进,后院植满了各种药草,还有片小小的水池,簇拥着一间灰色的丹房。
这间丹房并不算高,上设烟囱,不时有淡淡的青烟扶摇而上,直穿云天。正当午时,丹房之门紧闭,所有窗户都拉起了厚厚的帘幕,遮蔽得密不透风。
丹房内不见日光,也无灯烛,只有正中一座黄铜丹炉下橙色的火光,把房内三人的身影投射在灰黑的墙壁上,憧憧摇曳,如同怪影一般。
其中两人都是十来岁的小童,青色短衣,头上梳着双髻,人手一柄蒲扇,正不停地煽着炉火。另一人是位年约五旬的长者,面色红润,五柳长髯,身穿绘有六十四卦图案的素色道袍,没有梳髻,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翩翩然若有神仙之态。
——此人名叫袁同,乃是北京城里著名的“烧炼家”。
所谓“烧炼”,就是烧火炼丹,传说下等功夫可以炼出怯病延年的丹药,上等功夫可以点石为金,服药长生。前代的世宗天子嘉靖皇帝便雅好烧炼之法,受他的影响,一时间北京几乎家家烧火、户户炼丹,整座都城内外到处都弥散着丹鼎之气。然而嘉靖皇帝龙驭上宾已然二十六年了,因为其后的穆宗隆庆皇帝和今上万历皇帝都没有继承先辈这种癖好,所以都内烧炼之风渐隐渐熄,时至今日,象袁同这般烧炼家,反而变成了凤毛麟角的异类。
然而,这位袁老先生却从不在意左邻右舍诧异的眼光,我行我素,几乎就要把烧炼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了。
此刻的袁同正盘膝坐在炉前蒲团上,他左手平摊在膝前,右手抚膺,双目微闭,静静地养着精神。然而虽然并未睁眼,他却暗中调动除视觉外的一切感观,以鼻嗅其味,以耳闻其声,以舌探其意,以发肤感应室内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炉火,不在关注着烧炼的进程。因此两名小童丝毫也不敢懈怠,虽然肩酸臂麻,却因害怕主人责骂而片刻也不敢缓下手里的蒲扇。
正在这个时候,眼看着烧炼已到紧要关头,突然间“嘭”的一声,丹房之门竟然被人一脚踹开。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进来,把手中捧着的一具硕大的瓷盆猛力一倾——才从院里盛的池水如同暴雨一般,浇了两名童子满头满身,同时也把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炉火彻底浇熄了。“嗤”的一声,浓重的烟灰腾了起来,瞬间便填满了整间丹房。
袁同又惊又怒,把腰一挺,双目圆睁,正待喝问,却听来人舌绽春雷,如同晴空里打了个霹雳一般——
“孺子不可教也!”
声音虽然苍老却极其洪亮,一股丹田之气从口中喷薄而出,吓得袁同一个哆嗦,才到嘴边的斥骂立刻便被噎了回去。
“《参同契》云‘赏罚应春秋,昏明顺寒暑’,”那苍老的声音继续喝道,“这烧炼之法,最要上应天象,下合四时,不可贪功求快,不可存丝毫侥幸之心。所以说‘自古至今,好者亿人,讫不谐遇,希有能成’。唐的太宗、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难道他们得不着上佳的铅汞做材料吗?难道他们求不得深通造化的高人指引吗?都为贪功冒进,结果纷纷服食而死。你难道就不怕死,为何不肯听老夫的良言相劝?!”
袁同跌坐在地,仿佛一个贪玩的孩童被长辈当场捉到一般,表情突然变得又尴尬,又畏怯,想要分辩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来,只好从喉咙里隐隐约约呻吟一声:“敬翁……”
浇灭炉火之人放下手里的瓷盆,挥挥衣袖驱散烟雾,然后三两步走到袁同面前,继续当头喝骂道:“老夫对你说过吧,本月天时不正,甲戌相交,铅气过燥,应当封炉,你却阳奉阴违,不听劝告,还在这里胡闹!老夫也明白你的意思,想要在廿八日做寿那一天,献丹于石司马。你却不想,若是炼坏了丹药,自服自死,献人人死,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有害于五脏,损了大司马的身体,对令千金又有什么好处?!”
袁同不敢回嘴,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呻吟,一边拱手,一边不停呼唤着对方的尊称“敬翁”,仿佛是在哀告。
然而对方突然冷笑一声:“如意算盘毋需再打,据某的推算,石司马恐怕无瑕来贺你的寿诞了。”
“这……”袁同闻言急忙抬起头来,紧盯着对方的双眸,“敬翁此言,有什么根据吗?”
把合大人胡同北面是铸锅巷,袁同后院的围墙,就紧邻着铸锅巷里的一户民居。大约七八个月前,某日袁同烧炼出了岔子,铅汞虽熔,不能契合,眼见上好的材料尽皆抛诸流水,他满心懊恼地跑出丹房,在院里徘徊散心。正当此时,突然隔墙传过来一阵洪亮的声音:“烟色如铜,烟状如缕,这一炉恐怕是彻底烧坏了。”
袁同闻言,又惊又喜,没想到北京城里除他以外还有烧炼的方家、达人,竟然仅凭烟色和烟状,就能大致判断出烧炼的结果。他赶紧叫仆人架起梯子来,登墙去望,只见对面宅中有位白发老者,身穿素色长袍,背负双手,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两人就此寒暄起来,他才知道这位老者是浙江行省嘉兴人氏,姓沈,双名惟敬,也雅好烧炼之术,刚搬来都中不久,无巧不巧,两位烧炼家竟然做了邻居。于是袁同打开大门延请,反复攀谈,对沈惟敬的见识和本领深感叹服,从此以弟子之礼相待,开口闭口就是“敬翁”,而不敢直呼沈惟敬的名字。
到了本月,沈惟敬劝他暂停烧炼,封炉歇息,但袁同却为了奉承当朝的兵部尚书(以古名雅称为大司马)石星,急于炼出一炉丹药来,所以虽然表面上应承,暗中却仍然督促着童子们烧火。但丹房上袅袅的青烟终究瞒不了人,沈惟敬见到大为愠怒,干脆舀了池水,踢开房门来喝骂——他日常进出袁府,下人们从来都是不阻拦的。
这时候,被沈惟敬一口道破袁同的心思,还冷笑着说:“大司马恐怕无瑕来贺你的寿诞了。”袁同不禁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问他有何根据。
沈惟敬伸手朝上一指:“天意你看不见,难道人事也看不见吗?宁夏之乱未息,倭兵又已杀入朝鲜,石大人身为大司马,殚精竭虑,应接不瑕,哪有空闲来贺你的寿诞。终究令千金只是他的如夫人,又非正室。”
“宁夏哱拜之乱,在下知道,关于倭兵之入朝鲜……”袁同恭恭敬敬地合拢两袖,躬身求问,“属国交兵,又关我天朝什么事呢?”
沈惟敬把嘴一撇,脸上露出一层淡淡的鄙夷之色:“倭兵之侵朝鲜,其意实在中华,朝中大老们定不敢等闲视之,恐怕战事终究是避不过的。”说完这句话,他却突然把脸一扭,若有所思地又说:“然而关白此举,意在封贡,除非石司马变剿为抚,才能敉平这场乱事……”
袁同似懂非懂地望着沈惟敬,也不敢追问,也不敢接口。
沈惟敬所料,毫厘不爽。
隔了几天就是七月廿八日,袁同五十整寿,在府中摆下十几席酒宴,款待宾朋好友——沈惟敬或许还在生他的气吧,遂以偶感风寒为由,不肯赴宴,只派仆人沈嘉旺送了一封红包过来。
同样受邀不到的,果然还有兵部尚书石星。石星在数年前纳了袁同的独生女儿为三房,非常宠爱,爱屋及乌,对袁同也关照有加,日常见面执以子侄之礼。袁同年年办寿,石星都会携如夫人袁氏前来,照道理五十整寿不能不到,然而正如沈惟敬所料,这回却只袁氏夫人一个带着数十担贺礼来了。
袁氏夫人还忙不迭地向父亲解释:“东泉实在是国事繁忙,抽不出身来,请父亲大人您可千万要原谅他。”
——石星字拱辰,东泉是他的号。
袁同想起沈惟敬的话,就趁便问女儿:“难道是为了倭寇侵入朝鲜之事吗?”
袁氏夫人惊愕地望着这个从来一心烧炼不问外事的父亲:“您是怎么猜到的呀?”
袁同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现学现卖:“其实关白之意,只在封贡,只要允其封贡,自然兵戈可息,天下太平,石泉也毋须担忧、烦乱了。”
他把沈惟敬的话告诉女儿,当晚袁氏夫人又几乎一字不改地转告给了兵部尚书石星。石星本是局内人,闻言比袁同和袁氏夫人更感惊愕,于是大声询问道:“汝父虽有见识,也料不到此事,难道是什么高人指点他的吗?”
袁氏夫人告诉他说:“是家父的好友,一位沈姓老翁所言。”
石星正在为是否要大举出兵朝鲜与日军交战,以及如何出兵、如何交战一事搞得捉襟见肘,头疼脑热,听了这话赶紧关照袁氏夫人:“请汝父速邀这位沈翁来过府一叙!”